小象
作者丨周静
(2)
妈妈从城里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大大的布袋。
她穿着长长的藏袍,裹着一条长头巾,在脖子上松松地挽一下,披下来。她费力地提着布袋,头巾上缀着的流苏,随着她的脚步微微颤动。
妈妈真漂亮。
隔壁的大婶阿姐平日都戴厚厚的小头巾,蒙在头上,穿着长长的藏袍,发辫里编着银币和彩带,戴上宝石手链,虽然也漂亮,但总觉得有些笨重。妈妈总是戴又轻又软的头巾,薄薄的一层,镶着淡金或淡银的丝线,走在阳光里,阳光就在她身上跳跃,美丽又轻盈。有时爸爸回来,带来了陌生的客人,妈妈就把头巾左右绕一绕,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妈妈的眼睛啊,就像天上的星星!
“阿米娜——”妈妈喊我,“你在那里愣什么神呢?”
“妈妈——”我三下两下从屋顶上爬下来,扑了过去,“外公说你有一头小象。”
“小象!”进屋了,妈妈把布袋放下来,她出神地想了想,“是啊,我曾经有一头小象。”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常,就像我说我有一条裙子,外婆说她有一个转经筒一样。
“妈妈——”我不满地嘟囔道。
“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妈妈从布袋里拿出一条头巾,哇,真是太漂亮了!头巾又轻又软,薄薄的,也像妈妈的一样缀着细细的流苏,用金色的线织出有趣的图案——一个太阳、一群星星,还有数不清的花,那是什么,在边沿附近?
“啊——”我惊喜地叫出来,“小象!”
头巾的边沿上,金线织出一排金色的小象。它们高高地举起自己的长鼻子,排着队,抬起一条腿,快活地朝前走着。
“妈妈妈妈,你的小象也是这个样子吗?”我把头巾凑到妈妈眼前。
妈妈叹了口气,没回答我。她从布袋里拿出一大包白糖,灌满大肚子糖罐,将剩余的白糖封好,放进木柜里。
妈妈的样子似乎有些疲倦,这跟以前不一样。
妈妈每过一段时间都要去城里采购一次,她每次回来都会拉着我,给我说城里的事情。比如说城里的酸奶装在小竹筒里卖呀;市场上卖奶渣的女人换了个摊位,让她好找呀;买的铜勺成色没以前好了呀;卖地毯的巷子里,新开了一家店呀;这次吃到的凉粉,店主多放了一勺辣椒,害得她喝了一大罐水呀,等等。还要给我看她买到每一样东西,从必不可少的白糖,到偶尔给我买的花丝带,从这家挑到那家,都要一一说上半天,精神得很。
妈妈默默地安置好布袋里的物品,连新买的花布都说也不说了,就直接放进木柜里。
我拿着我的新头巾,一会儿说花布真漂亮,一会儿指着白糖说我想喝甜茶,费力地和妈妈搭话。
妈妈心不在焉地看看我,用火绒草点燃火塘,拿出铜壶,放进红茶,又舀水倒进去,架在火塘上煮起来。
茶水一会儿就咕隆咕隆的开了,妈妈拿出奶罐,倒了些牛奶,又拿出糖罐,舀起两勺糖,倒进奶罐里!
“妈妈——”我大叫,“错了,糖放错了!”
“啊——”妈妈一惊,“什么错了?”
“糖!你把糖放进奶罐里了!”
“哦,那没关系,你不是喜欢喝加了糖的奶吗?”
的确是这样,我喜欢偷偷舀两勺糖倒进我喝的牦牛奶里,又香又甜,味道棒极了。
“不过,你没有往甜茶里加糖啊!”我不满地嘀咕道,“没有糖,还叫什么甜茶!”
妈妈这才明白过来,赶紧往茶壶里加了几勺糖。
很快,甜茶又煮开了。
妈妈把茶壶端下来,倒了一杯给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很喜欢喝甜茶。妈妈这次放的糖要多些,味道很足。我很快就喝完了一杯。
妈妈给我续了一杯,又添满了自己的杯子。
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谁也没说话。
屋外,高原的阳光亮得耀眼,几朵圆圆的云朵飘过,投下几团圆圆的阴影。一头牦牛慢腾腾地走过来。我紧张地看着它,担心它啃了我种在院子边上的星星草。牦牛低头闻了闻,我蹭的站起来,它摇摇头,咬了一朵花就走。这头坏牛!
“是从印度来的,”妈妈突然说,“那个商人。”
啊?哪个商人?
“我一眼就看到了这条头巾。”
原来在说我的新头巾呢。我坐下来,静静地听着。
“那花纹,那质地,不用拿在手上就知道了。”妈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是那样的啊!阿妈带我去集市,那些从印度来的商人把花毯铺在地上,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纱巾、裙子、手镯……就像是闪光的彩虹,亮闪闪的一片。一次,阿妈攒钱给我买了一副脚镯,两个脚镯上挂了十六个银铃铛!一走路,叮叮当当的响,戴上它去跳舞,大家都瞧着我笑……”
妈妈一拍巴掌,像个小女孩一样笑了。这是爸爸说的,有时候妈妈笑得很开心,他就说“笑得像个小女孩”。我们都爱看妈妈笑得像个小女孩。
我也笑了,边笑边等着,等着妈妈说她的小象。
妈妈有时候也会讲一讲她的家乡,那个遥远的边陲小镇。外婆过世后,外公就带着妈妈跟着贩盐的马帮,走了一两个月才走到我们的高原。
那个小镇有条河,河水很明亮,河底满是白石头。妈妈喜欢在河边洗头,看着黑亮的头发随着河水飘动,就像是黑黝黝的水草。
镇边的丛林树木繁茂,长长的绿藤垂下来有胳膊那么粗,抓紧了用力一荡,人就飞进了一片青翠的绿意里。
镇上有个老婆婆,钻进丛林深处采来不知名的红花,在月光里熬煮成汁,制作的朱砂色泽润亮,点在额头上最漂亮……
妈妈的往事就像春天草原上冒出头的小草,在她慢悠悠的描述中生长进了我的记忆力。可我从没听过小象的故事。
我静静地等着。
“哎呀——累坏了!”还没进门呢,外公就嚷嚷起来了。
我一听就嘟起了嘴。果然妈妈抿起了嘴,不说了。
“阿米娜,烧茶。”妈妈说,“我该做饭了。”她站起来,顿了顿,又蹲下来,看着我眼睛,说,“不许提小象的事情。”
我点点头。
还没来得及舀水煮茶,我就飞起来了——爸爸一把抱起我,把我扔向空中,然后接住。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玩这个游戏了,每次我都玩得咯咯笑。
爸爸回家了!
责编:吴名慧
来源:《儿童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