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之恋(长篇小说)
作者丨屈伏元 杨友今
第十五章 钢与碴
五
黄昏时分,平步青瞟见水芙蓉和龚向阳到了丁复生的仓库。他敏感地意识到情况不妙,乘人不备,便与阴云约好,首先溜进了朝天口西方的一座古墓下,一屁股坐到一棵枯树旁边,拉开黑提包取出一瓶汽水,撬开盖子,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丢开瓶子,又点着香烟,大口大口地吸起来。
一只夜老鸹从坟顶掠过去,吓得他脑袋一缩,虚惊了一场。几点暗淡的星光下,他心有余悸地听着它一声声噪叫,模模糊糊地望着它箭一样飞向远方。
“咳,可悲哇,今天是白露,秋风麻雨飘洒,草木变色,树叶脱枝,正好是二十四节气中一气的余威。秋天,从四时讲,归于阴;在五行上,它属于金;在音乐上,商主西方之声,夷则做七月的律令。‘商’是悲伤,‘夷’是诛戳。物类过盛即衰,难道我的末日也来临了?”他把手枕在后脑袋上,紧盯着苦蓬那纠纠结结的杆子,可恼地想着,“碰了鬼,背了时,十年苦心经营,看来尽付东流。现在众叛亲离,剩下光杆司令一个。赵耀、田时轮、石达先后脱了钩,诸葛先生一直拒不见我,最可恨的还是丁复生那东西,忘恩负义,翻脸不认情。哎,接我的快艇开到渡口来么?阴云会不会来?”畏葸惧怕,不寒而栗,仿佛有只刺猬在他的胸口滚动。
“他妈的,眼皮也老是跳过不住气,”他狠狠揍了自己的眼睛一拳,打得火星直冒,内心愈发恐慌起来:“我的问题一旦彻底暴露出来,砍了脑袋还会要充军嘞。”想到这里,他煞如被刺戳了一下似的 霍然坐起,咬咬牙巴骨,狠狠地对自己说:“一不做,二不休,今晚非恶干一场不可,打算最后输掉阴云。”
这时候,路上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影。他一阵紧张,心脏差点蹦上了喉咙口,颤栗地龟缩到枯树背后,卧倒在冬茅草中。咦,又虚惊了一场。原来是一对过路的情人,不,女的好像是史光艳,男的莫非是汤业兴?可是,他们为什么踏上三岔路口又分了手?镇定之后,他才慢慢站起来,摸出手绢揩揩虚汗,自己骂自己:“胆小鬼,呸,搞得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紧接着,又一迭连声祈天保佑,祷告观音菩萨救苦救难,打救弟子逃出虎口。
他恐怖地茫然四顾,总觉得有千百双眼睛盯着他,又好像有追捕的人向他围拢来。他再一次严厉警告自己:
“今晚逃不脱,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不住停地睁大眼睛看表,时针指向了八点五十九分,他又恨恨地埋怨起阴云来:
“混蛋,笨蛋,这条蠢驴也不守信用,超过一个小时了,还没有看见影子。”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不断地自我反问:“她会不会在最后的行动中出问题?呃,会不会去自首投案告发我?”
孤独啊,可怕啊,周围一片漆黑,凶吉未卜,唯一的一件不用怀疑的事,就是已经不可能重新开始生活了。
侧面小径上传出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不像风吹草动,倒像绊得草响。嗬呀呀,果然出现了一点暗影,慢慢地,慢慢地一个人从荒茅乱草中直立起来,简直把平步青吓失了魂。他还以为是保卫科的人员或者民兵搜索上来了,准备拔腿就跑,而腿呢,却像灌了铅一样拉不动。当他挣扎着移到枯树背后定晴一瞭,心才落下去,嗳嗨,阴云战战兢兢摸过来了。
平步青把她接到枯树旁边,责怪她延误了时间。
阴云胸口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心虚地说:
“情况不妙呐,可能有人跟踪。我早就想溜,左右老碰见人。”
“乱弹琴,捕风捉影。我又没看见人跟踪。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唦。”平步青貎似从容地一笑——黑暗中,看不见脸色,仅仅听见了自负的嘿嘿声。
阴云暗暗称赞他善于钻空子,但表面上并不示弱,头发往后一甩,翘起丰厚的臀部,半撒娇半逞能地叽呱了一老气。
平步青从阴云的言语神态中,分析出她也离心了,动摇了,不禁吃了一惊,转动三角眼心生一计,吓唬说:
“别扯得太远。我问你,你知道目前的形势和个人的处境么?我是特地喊出你来避开人眼告诉你的,你也死到眉毛尖上来了,你以前在农场犯的错误,以及与我的不正当关系,都被他们掌握了,过几天就会开你的批斗大会。你想一想,那么批过来斗过去,不气死也会丑死。”
阴云虽然脸皮厚,但毛细孔还没有闭塞,一边听,冷汗就一边往外冒,后来身子往下一软,几乎栽倒了。
平步青庆幸此计甚妙,摸索着向阴云凑拢去,嗓子压得低低的,几乎成了耳语:
“老实告诉你呗,你我处境都危险极了,以我之计,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往哪里走呀?!”阴云两眼呆呆地瞪着他,忧虑地摇摇头。
“不必过虑,退路我自有安排。”
“请你讲清楚点儿,我非常害怕。”
平步青慢条斯理地在提包里掏了掏,取出一枚定时炸弹,往阴云面前一摆,显示出一种意外的冷峻和孤注一掷的决断,裂开阔大的嘴巴,命令式地说:
“请你去执行任务。”
“呀,你从哪里弄来的?”阴云猜出了几分,被唬得往后退。
“小声点儿。”平步青眯起眼睛,诡异地说:“你想活命吧?它就是我们的法宝,救命符,希望,出路,只有去炸掉发电站,才能乘乱冲出罗网。我已经调了一艘快艇停靠在渡口,只等起爆,开上来接我们。”
阴云是个色迷色精,原以为平步青约她来,是为寻欢作乐一盘,或者商量好攻守同盟的对策,哪晓得完全出乎意外,而是要挟她铤而走险,去炸电站。她毕竟不敢冒那么大的风险,垂下眼皮,怯怯地嗫嚅着:
“我怕下得手。”
“住口!”平步青两眼露出狞厉的凶光,“嗖”地从小腿上抽出匕首,“唰”地插在地上:“我的生死朋友,事到如今,看你走哪条路?假使动摇后退,呃吓,那就别怪我了。”
阴云“叭哒”一声跪了下去。她缩着脑袋勾下背,酷似一只大候鸟,已经被萧瑟秋风吹得无精打采了。伙伴们结成了群,准备飞向越冬的食场,而它——一只老候鸟,要飞越高山,跨过惊涛骇浪的海洋,还要掠过持有气枪和弹弓的城市,实在害怕如此漫长而险恶的考验。可是,天气转变了,暴风雪眼看临近了。
平步青从地上抽出匕首,无情地逼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衣领死劲摇撼着,牙缝里挤出了干涩而低钝的哼号:
“打定主意么,到底去不去?倘若再贻误时机,我就干掉你。”
阴云屈服了,呐呐地蠕动着焦燥的嘴唇,哭叽叽地问:
“真的有船接么?”
“难道骗你不成,我自己也要逃命哒。”平步青收起匕首,靠近一步,怀着极其复杂的侥幸心里,把那枚定时炸弹塞到她手上:“你装作去看望病人的样子,混入发电站的机房……我就在拦水坝左侧接应你。”然后用僵直的手指指向水电站,轻喝一声:“走,出发。”
阴云扶着枯树站直身子,倒抽了一口气,扭扭水蛇腰,无可奈何地移动了脚步。
“哎哟,”阴云好似梦游一般走了一段路,忽然一个踉跄摔倒了。此刻的她呀,真是又悔又恨,悔恨交加,恨天无路,恨地无门,恨自己错上加错,恨平步青心太黑——葬送了她整个的一生。她后悔莫及,可惜悔之晚矣。
就在这时候,魏竟成、曾子强、孙伟带着保卫人员和民兵围拢来了。眼看包围圈愈收愈紧,平步青眉头一皱,心生一计,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掷向东方,贼喊捉贼道:
“逃犯向东跑了,防止他窜进芦柴山,追,快追。”
人们呐喊着往东方追去。平步青趁乱脱了身,一手捏着匕首,一手抓紧提包,对准西方的堤外边跑。
当时分工站在大堤上警戒的史光艳,瞄见一个人影横过了堤,估计是着案的逃犯,便毫不迟疑地冲上去。当她发现逃犯就是平步青时,更是穷追不放。平步青察觉了后面有人跟了上来,也不顾身家性命奔窜。史光艳边追边喊:“站住,站住,我会开枪呶!”
平步青仗着天黑月色朦胧,妄图突破重围,冲出罗网,钻进了防浪林里面。根据喊声,他判断出追赶者是个姑娘,以为好欺,倏地转过背去,贴到一棵大柳树上,气咻咻地哀求道:
“嗨,嗨,小燕子,我跟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何苦这样作孽唦。”
“你装死装活再也骗不了人了,投案自首,才是唯一的出路。”
说罢,史光艳义愤填膺端起刺刀逼上去。平步青在刀尖的寒光压迫下缩了缩脖颈,蓦然一闪身,扭转屁股又跑。看看快近洪道了,燕子当机立断,扑到前面拦住了去路。平步青又躲到一棵大树背后,史光艳追得他绕树转了好几圈。平步青佯装失足晃晃身子,燕子一下刺过去,由于用力过猛,刀尖插进树干很深,等她把刺刀费力地抽出来以后,平步青凭借自己熟悉水性,空洞一声狂叫,扑进了滚滚滔滔的流水。史光艳朝水里放了一枪,来不及歇气,纵身一跃,如快艇出海,似鱼雷发射,激起好高好高的浪花。
“好呀,小鸭子自己落进圈套了。”平步青喜洋洋地呲着牙,他以为史光艳毕竟年轻,又是个黄毛丫头,没有经验,有勇无谋,终于上了当——逗下了水。他宛然赚了一点本钱似的,毫无理由地放声大笑:“看来要做点技术性工作了——不收拾她‘回老家’,我死也不瞑目。”
然而他万没料到,燕子落进水中,好比龙归大海,虎入深山,凫水如踏平地,甩开双臂,海燕一般从风口浪尖上掠过去。
平步青大惊失色,停止了奸笑。他估计很难斗过史光艳,便一个“猛子”扎下去,潜游几丈远;可是刚露头,燕子又扑到了他跟前。
史光艳正准备伸手抓人,忽然哗啦一响卷起一个巨浪,平步
青不见了。浪峰滚开以后,燕子吐出一口气,跃出水面,却看不出动静。她冷静地想了想:“平步青下水的目的肯定是企图在水中收拾我以后,游过去登岸逃跑。他虽然诡计多端,但不会也不敢杀回马枪。”于是抖擞精神,一鼓作气划到前面,横在水面等待。
平步青终于又出现了,史光艳便不顾一切猛扑上去。刚拢边,平步青伸长胳膊闪了一下,使出吃奶的力气,一“劈掌”打到燕子的小腹上,然后来个“鹞子翻身”,反手拖住史光艳的一只脚往水下扯。燕子眼帘一片昏黑,水里的月亮似乎在那里旋转。她浑身一阵紧张——自动装置起了作用——变个“鲤鱼打挺”的法子腾出水面,顺势一腿踢过去,踢到了平步青的鼻梁骨上,鼻子里黑血往外直流。他在脸上抺了一把,又拼命迎了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平步青“饿虎扑羊”的架势刚刚拉开,汤业兴大喝一声,抓住了他的一只手,燕子骑到平步青的背上,把他的脑袋死死地往水里按了下去。逼成了一个“饿狗啃屎”的可怜相。可是,史光艳一松手,狡诈顽固的平步青又溜掉了。
汤业兴和史光艳商量了一下,又分头继续追了下去。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