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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之恋丨第十四章 水上流浪者(五)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7-10-08 09:40:27

洞庭之恋(长篇小说)

作者丨屈伏元 杨友今

第十四章 水上流浪者

水芙蓉得救的消息,恰似一阵春风,顿时传遍了龙凤山工区。

……大堤决口以后,洪水煞如白布一般铺天盖地冲入倒口,掀起了层层狂澜,把水芙蓉卷进了波涛滚涌的沅江洪道。她泅渡了半夜,已经奄奄一息了,顺流而下的洪水把她冲进了西施湖,接踵的浪头扑打得她几乎丧失了知觉,但她仍旧死死拖住身边的人——凭着顽强的毅力和坚韧的意志,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冒险拯救自己的同志。这是一场严酷的战斗,是生与死的争夺,是人的精神、体力与无情的大自然的较量。水芙蓉喘息着,咬紧牙巴骨坚持着,劈开压顶的巨浪,推开死神的魔掌。

天色微明,两脚稍住。水芙蓉缓缓清醒过来,才发现身边的人原来是史光道,惊喜异常,又奋力游了一阵,睃动眼珠子尽量张望了一番,察觉出挨近西施湖西岸了。洪水淹齐了芦苇尖,她一手抓芦苇,一手把史光道的脑袋托出水面,向岸边泅渡。她差不多用尽了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脚尖终于触到了泥巴。但是潮泥很深,踩下去很难抽出来,她顺手折断一根粗鸡婆柳当戳手棍,肩背失去了知觉的史光道,一步一踉跄地艰难移动。史光道恍如一片磨子压在她身上,她头昏脑胀,两耳嗡嗡乱响,眼前直冒油珠子,四肢酸软无力,脚像弹棉花一样颤动。而她即使在跌倒的时候,也没有忘记自己先落地,用身躯起着软垫的作用,尽最大可能保护史光道。移动的路程并不太远,可是精力消耗完了。蓦然间,她眼前升起一片黑云,天地像在倒换位置,身子一软,倒在苇丛的水泊中。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失去,情况该是多么的紧迫,多么的绝望啊!

当时正在参加大堤抢险的曾春生,听到水芙蓉失踪的消息,急中生智,跑回生产队,从仓库里取出一只鸭划子,肩扛到水边放下,四外打量了一回,又低头想了想,然后跳进船舱,用竹篙在岸边点了点,撑开鸭划子,朝西施湖方向划去。

当地政府和水上运输处也出动了救生艇和机动船,在广阔的水面上横来直去,疾速地绕圈子,同时发出种种强烈的救生讯号。可是,船大了无法驶进芦柴山里面,救护人员只好穿上保险服、带上保险圈下水搜山。

曾春生撑的小划子灵便活泛,可以轻巧地深入芦柴山。他本人呢,既不失望,也不慌张,满怀信心——相信水芙蓉有超人的毅力,相信失踪的人都能活下来。他耐心耐烦地寻觅,仔仔细细地察看,果然发现了有那么一线芦苇好像被碰歪了,踩翻了,愈跟着追下去,愈证实是新痕迹,于是放开嗓子呼喊起来。一面喊着,一面急切地往前划。就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曾春生赛若一朵风中玫瑰凌空而下,从死神的嘴里拖出了水芙蓉和史光道——鸭划子像只白鹤出现在他们身边。他纵步跳下船,俯身一看——嗬呀呀!——唬得倒退了好几步,不由自主地惊叹起来:

“阿弥陀佛,真的是他们。”

史光道好比一具从泥水中捞上来的尸体,脑袋上的鲜血与周身的血渍融合在一起,显得遍体伤痕,血肉模糊。水芙蓉牙齿咬得铁紧,血从发乌的嘴里流出来,她喘咻咻地刚张开嘴,就呛了一口风。

乱云在天上翻滚,风仍在头顶呼啸。曾春生微微上翘的嘴角垂了下去,变得又严肃又稳重;他把史光道和水芙蓉一一抱进鸭划子,又观测了一番风向——东南风,而且是一层一层刮着的。他选择了一条避风小道,自己站在水里,抄捷径推动鸭划子。

水浅潮泥深,又有芦根挡道横路,曾春生费力地推了将近半个小时,累得满头大汗,才把船推近岸边。他急步上岸,在防浪林里面找着了一只鸭棚。

鸭棚原来是胜利九队的。昨夜的龙卷风吹散了湖鸭子,有两个鸭佬追寻鸭子去了,棚里只剩下符三爹一个人蹲在地上煮饭,打湿的柴禾烧不燃,薰得他眼泪鼻涕直流。曾春生迎着股股浓烟放声喊道:

“总指挥和史队长来了!”

“呀,哦,来得好,来得正好,”老头子耳背,“请他们一起寻湖鸭子去。”

“他们遇难哒。”曾春生带了一点官腔。

“没有吃饭哇,”符三爹没有听清楚,掀起腰围巾一边揩脸一边应付说:“我的床脚下吊了一只‘变公鸭’,你去把它杀了,我下几碗蛋丝面,让他们吃顿好的。”

曾春生急火了,一把扯住他往外拖,一直拖到鸭划子旁边。符三爹恍然大悟,上前扶起水芙蓉,曾春生背上史光道,磕磕碰碰地走进了鸭棚。

两个鸭佬把湖鸭子赶回来后,曾春生和符三爹一个撑只鸭划子,把水芙蓉和昏迷不醒的史光道送到了朝天口。胡区民把他们接到了龙凤山工区。

张省长还没有进门,就快活地大喊大叫:

“噢,我们的水上流浪者回来喽。”他紧攥着水芙蓉的手,微笑着“我打算组织一个搜索队,四面出击,进行追捕,哈哈,”他突然扬起右边的眉毛,“看来吃亏不小,得住院治疗治疗。”

“我仅仅受了一点虚惊。史光道倒是伤势严重,已经住了院。”

“今天休息不成了,老田他们也要来看你。我先走一步,前客让后客。”

送走张省长,水芙蓉准备从抽屉里取出公文资料,田时轮跨进门来了。他双手扣在胸前,睁大眼睛,两鬓的白发在日光灯下反射着光亮。

“你回啦,好呀,好呀。”

田时轮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水芙蓉,喉咙激动得哽塞了。水芙蓉喊了一声“政委”,亲热地扑拢去,一把抱住了老人。

“好乖乖,我听见了,我听见了,有人回来了,又吵又闹的。”一阵脚步声响,赵耀撞进了房间,“到我屋里去,每人来一瓶啤酒,消除消除疲劳。”

赵耀的家里顿时热闹起来。留声机唱起京剧《将相和》,收音机送出轻快的圆舞曲。总部和工区的人也闻声赶来了。赵耀的妻子欧阳腊梅也起了床。后勤处长迈开八字步,大模大样地凑到堂客跟前,又使眼色又装腔作势地说:

“腊妹子,好乖乖,倒茶。”他转过身,又低声下气讲好话:“快去弄几个菜,招待领导和同志们下酒。总指挥遇难归来,特此来我们家里欢聚欢聚。”

“别老指使我,这又不是在后勤处。”欧阳故意坐着不动身。

赵耀傻呵呵地笑了笑,反而翘起大拇指,像吹喇叭一样地说:

“假使全国举行‘贤妻选拔赛’,我们腊妹子无疑会登上荣誉的顶峰。孝敬公婆——第一,对待丈夫——第一,抚养孩子——第一,勤俭持家,操劳家务,即使干又脏又重的活——也是第一。至于招待客人嘛,她懂得‘在家不会迎宾客、出外方知少主人’的哲理,那更不用说,主动热情加殷勤——更算得第一名里头的第一名。”

腊妹子乐滋滋的劲头上来了,变得像个打足了气的轮胎,劲鼓擂的,立刻进厨房插上电炉子,熟稔地忙开了。等到水芙蓉在屏风后面漱洗完毕,大家就围着大圆桌坐下来。后勤处长乐得眉开眼笑,欣喜、冲动,不住停地揉搓着酒糟鼻子,脸上充满了欢快的光彩。他一壁厢在热气腾腾中张罗,一壁厢把总部的情况告诉总指挥。三句话不离本行,他首先自卖自夸地讲起后勤工作的巨变,接着又一分为二地分析了美中不足的原因;然而讲得最最风趣带劲的还是钟明和蓟新珍如何向他提意见。他充分发挥了高超的艺术天才,绘声绘影地表演着:

“‘钟氏大军’运用现代立体战,三军出动,突破国境,发起闪电式猛攻,‘赵军’被迫进行自卫反击;就在两军激战相持不下时,‘蓟氏兵团’乘虚长驱直入,‘我军’寡不敌众,全线崩溃,落荒而逃。哎,怎奈俺滨湖水网稻田地带,无处藏身,追兵甚紧,三十六计——降为上计,举起白旗,宣布无条件投降。”

大家捧腹哈哈大笑,欧阳腊梅捂着嘴笑得直打哽。正当满坐开心的时候,赵耀突然话锋一转,作了个出人意料的圆场:

“你们以为我真降了吗?没有。我是范蠡第二,政治家、军事家兼商人,用的乃诈降计尔,哈哈哈哈。”他像上海大世界的魔术师那样双手做了个滑稽动作,落下去拍拍蓟新珍的肩膀,又朝胡区民嘻嘻地笑了一下:“胡主任,你说说看,范蠡为什么要辞掉宰相不做,带了西施游览天下五湖,下海经商做生意?”

“萝卜白菜,各喜各爱,何必替古人操空心。”胡区民回敬了一句。

“范蠡西施的做法,其实好理解,可以叫做爱情的吸引力,为了爱情,可以不顾一切。”

外面鸡叫了。大家才想起总指挥十分疲倦,政委和总工程师都在病中,于是起身告辞。

田时轮和水芙蓉却变得难舍难分了。老政委略显虚肿的脸颊泛起了两片红潮,在总指挥遇难的时候 ,他的思想斗争达到了空前的激烈程度,而且终于斗过来了。现在他想把整个心事和盘托出,不留尾巴,眼中含着渴望的光芒。

水芙蓉意识到田时轮在主动找她,又感动又喜悦,挽着老人的胳膊,同步踏进了自己的住房。

田时轮接过水芙蓉递来的茶杯,心坎上的话直如开闸放水一般,喷涌而出:

“我们必须好好地谈一谈。”

水芙蓉早就在想方设法和他交心通气。老人的觉醒虽然是她意料中的事,但照样使她极为感慨。她也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甚至口吃起来:“怪只怪我方法太简单。”

“责任在我,”田时轮倔强地把话抢过去,“你的姿态很高,没有错。感谢你的宽宏大量,感谢你用事实教育了我。”

田时轮咬着嘴唇,缓慢地踱着,他的脚在地上绊了一下,差点栽倒了。水芙蓉连忙伸开两臂搂住老人——她清楚地感触到老头子的双手冰凉,浑身在剧烈地悸动,安慰了许久,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来。她掏出手绢,先悄悄地拭掉自己的泪花,然后替田时轮揩抺额头上冒出的虚汗。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