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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在村子里解词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7-10-08 10:43:59

在村子里解词

作者丨卢年初

影子

在乡下,可爱而执着的影子,乡民是时时能看到的;而在城里,影子则是容易被高楼和阔树忽略了的。

影子让乡民感到自己的存在,感到一种坦荡的真实。我小时候生活在乡村,乏味的时候,会象许多同龄人一样,左踩右踩,跳跳蹦蹦的和影子捉迷藏。有时是和大人们站在一起,从影子的对比中,我们倍感自己的渺小,盼望着影子一天天长大。更老一点的人,有耐心地进行一些教化,说是根据影子的方位、胖瘦,可以感知时间的行走,我们窃喜知道了天地间的一些秘密,丝毫不体察当时他们数着光阴的心情。

那么,在空远的村庄,乡民真不会孤独了。影子不会说话,也不需要说话的,那种默契是一种深层次的呼应。从白天到黑夜,从庭院到田塍,乡民还有许许多多的影子,他们心中总是生发着暖意。

狗就是村里人的影子。村子里有许多条狗,它们都没有昵称,说有名字,是一概称之谓某某家的狗了。它们是精瘦的,却是强悍的,是村民值得信赖的影子样的兄弟。它不象城里人身边的宠物,那更多的是一种情怀的寄托,不是肩并肩的站立。村子里的狗和乡民一起分享艰难,一起穿越恐惧和凶险。夜深了,它们等待乡民安眠,用梦守护着梦。

还有农具。乡民聚在一起干活的时候很多,挖塘泥、填屋场、抢收抢插之类,一旦活儿干完了,各拿各的农具,尽管模样儿相同,谁也不会拿错。农具是乡民的饭碗,那上面有他的汗渍,有他的辛酸,有他的种种往事依附着。犁,耙,锹、锄,各有其用,各司其职,掌握它们,就是掌握希望和收获。它们所做的,也都是乡民所想的,所说的,所望的。而在歇息时,乡民会把它们仔细擦拭,别让自己的影子蒙上灰尘。现在,我在生活的道路上奔波,常感诚惶诚恐,茫然没有着落,那时候我就想,假若我是一个身边依偎有农具的农民,那该多好,那是异常的踏实。

我还羡慕村子里的夫妻。那是一种细水长流的爱情,没有分别的忧伤,没有各自的隐私,朝夕相处,如影随形,心心相印。一起走向原野,一同托举炊烟,一直默默对坐,根本感觉不到谁是谁的影子。

我从城里来,我为影子的迷失而苦恼,也为它的失而复得而感恩,感谢上苍赐予乡亲过着他们自己爱过的日子。

时间

在村子里,也有一些很智慧的事情去做,比方说,和时间交谈。

和时间的交谈是零距离的,时间本身就是一种词汇,写在村子的每个角落。我沿着村子的断壁残垣行走,时间就象是一个导游。那上面用竹扫帚沾上石灰涮的字还依稀可辨:“将揭批‘四人帮’的斗争进行到底”、“大跃进万岁”等等,那些文字的背后,有许多丰富的内涵在呈现。

村子的时间是一种隐秘,历史被包裹得象一朵含而不露的花,激发怀念与猜想,可并不暗含什么阴谋和暧昧,它是真实的,可信的,纯美的。我喜欢同村里人叙述,什么样的年龄就释放什么样的色彩,他们按照生命的规律一览无余地快乐着。老年人没有俏巴,年青人没有城府,我热爱他们,同他们相处,有一种原滋原味的体会。我的村子离城市很远,季节就真的是季节,这里没有种植反季节的蔬菜,那些菜你只能吃出稀奇,绝对吃不了本质。

村庄的日子是闲散的日子,伸手一抓,你会感到时间大把大把。就象村子里的水,沟沟港港,随处漫溢,平常得让人感觉不到它的益处。也许局外人会感叹完全可以把这么丰盈的时间拿来做一番事业,捞许多外快,抑或成为什么学问家,可他们就这么过着,丝毫不觉得惋惜,有时觉得拿一段很长时间来抽一支短烟也很值得。他们也不觉得乏味,时间就是时间,你不能对它期望太多。不象城里人过日子,尽管生活已是五彩缤纷,然而一有空闲,还是有人大叫“没味”、“无聊”,好象是一台不能停歇的机器。而乡民把时间看作的不单是磨损,更多的是修养,他们把它当作一瓶老酒,慢慢地品,一口一口,绵延着生活的厚重。由此,在那看似十分的单调甚至呆板的节奏里,他们从没感到无聊。

村庄的时间就是这样,在视觉里见到的是在历史中行走,在感觉中感知的却又是趋近虚无,如果在那里生活几天,你会恍若隔世,感到村庄是在时间之外。

风景

村子里没有风景,至少乡民自己是这么认为。

乡民并不是认为居住的地方不美。恰恰相反,他们认为美得狠哩,但那美是在于给他们的生存提供了种种优越,而并非其它。

春天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在村子的油菜地里照了一卷胶卷。那黄黄的油菜花,笑着生活的灿烂。村子里的人都不解,为什么打老远地跑到油菜地里站一站,嗅一嗅。我觉得自己无法解释。

还有村子的许多东西。

河流。花草。树木。庄稼。

村子里的人都觉得它们很平常。

乡民是不会把大自然当作风景的了,他们和自然已经融为一体。他们把它当头,当手,当脚,每天都亲切过的,一点也不激动。也可以反过来把自己当作大自然的一棵树,一根竹子,一株水稻,炎热的时候,他们能躺在凉地上睡得你难辨真假。所以,我母亲以及乡里的亲戚一进城,我带他们逛公园,他们的腿就会乏。

乡民眼中的风景是些人性化的东西。

比方热闹。哪个地方吵闹,哪个地方死了人,哪个地方唱京剧,他们会老远地跑去,那是并不多见的,见了还要反复地回忆,咏叹。

比方一些更文明的东西。许多城里人,他们到乡下去游玩,不知不觉地也带去了一些风景。照相机的闪光灯一闪,桑塔纳的“嘟嘟”一叫,都会让一个打瞌睡的老头突然精神亢奋。

这样,如果光说风景是比较美好的地方,那还太空洞了些。风景是人们眼中少见、心中缺乏的东西。

房子

我喜欢村里的房子。它们是独立的整体,不需要门牌,却很好记忆,也许是屋檐上的一个姿态,也许是屋前一棵树的问候,足以加深人们的印象。生活其间特别舒服,与地气相通,冬暖夏凉;也很自由,不需要关门,就可以大声谈笑。难怪大人不愿跟着我们进城,村里的房子家味太酽了。

不仅如此。村里的房子不仅意味着居住,它更是乡民们、尤其是男人们一生经营的事业,就象作家的代表作品一样,那是他们全身心写的一本书。

从结婚开始,男人们就与房子联系在一起了。房子好些的,结婚的起点就高些,也还有看对象是从看房子开始的。他们也许还很笨拙,但是已经能干一些与房子有关的工作了。砌墙、捡瓦、钉窗、平禾场,都会的,只是经验还需积累,用一生来积累。

男人们离开了房子还是房子。走到田野,一块木板,一块石头,一把草,都会叫他们想到房子的细枝末节。进了城,他们还是想到房子,哪里差幅画儿,哪里差几块瓷砖。而当他们的心和房子跳动的韵律完全一致时,老一辈的就会说,是真正成熟的男人了。

一个男人可能打扮得并不帅气,可房子的收捡也许叫你大吃一惊,因为房子是他们的招牌和脸面。男人的一生只能是维系房子的一生。女人在剪裁冷暖,或是灶前灶后忙碌,而男人们常常对着房子发愣,总觉得还需要为房子干点什么,为猪、为狗、为鸡做点什么。他们为房子考虑得太多,而房子也始终有着做不完的事,每天都以为做完,第二天醒来又有事可做了,也许是窗栓被风吹松了吧。他们毫无怨言,似乎生来就是为房子而奔忙着的。

有人说乡里人把坟墓看得很重,那是他们把它当作阴间的房子了吧。人死算不了什么,只是从一间房子走入另一间房子。所以乡里人离开人世,总期望在自己的房子落气,传的是怕作孤魂野鬼,重的也许是把自己的房子作为到另一个世界的出发地。

房子也会老的,老得不能再缝补了,就要从头再来,只是原来的料还得用上,而结果是面貌一新了。但是人不同,老了就老了,尽管关于房子的事儿还没有做完,他们还是老了,他们为房子付出一生的心血,可认为值得,作为欣慰,他们要把它传给后人。

房子是历史的通道,在一代一代的传承中,后人从中得到的不仅是一笔财产,还有与房子有关的文化,选址、构屋、上梁的讲究都是一套一套的;还有与房子有关的美德,勤劳与创造,等等。这些凝重的东西,比什么都可贵,人们的景仰和感叹又化作一些新的篇章。

我的父亲去世很早,但村子里还是有他留给我的一栋房子,因此他早逝却很安详。现在触摸到它,我想到再也无法作为玄耀的资本交给儿子,就禁不住满面泪痕。

(此文获首届中国西柏坡散文节一等奖)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