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妹子的万水千山(节选)
作者丨余艳
一个人的长征
殷成福知道自己要一个人长征,是在茫茫草地上、漫漫荒凉里。
她被二三十个身穿藏服、留着长发、像厉鬼一样嗷嗷尖叫的藏人土匪围击,再被有准头的黑石头和噼啪疾响的马鞭击中,昏死过去再不知道。醒来后,身边横七竖八躺着的早没了气息的战友中,找不到儿媳大梅、女儿幺妹。她就知道——天地间只剩她一个人!
“大梅、幺妹呀,你们在哪儿呢?”漆黑无边的旷野,没有回声。殷成福没有任何过度,是直接呼天抢地的叫喊,悲彻心骨的嚎哭。人像哭死过去,死去又昏昏醒来。活转来又揪心扯肺地接着哭嚎,直到再也发不出声,直到再也流不出泪……
又过了多久,殷成福突然想起老嗨侯昌仟那顿告别饭上说的,“万一有闪失,就是讨米叫花、一路爬也要找队伍。”找到部队也就找到亲人,对——
一个人也要长征!
(作家在桑植采访长征故事)
殷成福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跌跌撞撞、走走爬爬。这就开始长征了?可哪里是路,前面队伍走过的路在哪儿呀?
殷成福慢慢辨认着无边草地上的一切:留下的子弹壳;架锅烧火的残灰;
饿极的人扯过的野草。最重要的是,不时能见前面部队留下的牺牲战友。这些人中,有战死的、饿死的、病死的。她就从牺牲战友摆放成线做路标,辨认着队伍前进的方向。直到走出草地,等到有人烟的地方,她已完全变成一个人见人怕的叫花子。
讨饭用的打狗棍是她的贴身武器。这天天黑了,她在路边背风处歇下。半夜给撕扯醒了,睁眼一看,只见绿莹莹的“鬼火”正围着她转。鬼火怕什么,死人堆里出来的还怕你,爱转就转吧,倒头又睡。再过一会,有长长的舌头在她脸上舔,她一下坐起来,定神一看——10多只野狼正围着她转,还没兴趣下手是没找着可口的肉。殷成福一下火了:地主恶霸、国民党、土匪不给我留活路,连你们这些畜生也欺负我?她突然蹦起,扬着手中的棍向野狗群里冲去。再闭眼横心、发疯式地旋转着打。野狗们没见过这不要命的,吓懵了迅速结队
逃去。
殷成福望着它们逃窜的膘肥体壮的背影,才一屁股坐地下,哭开了——
我一个瘦骨伶仃的孤老女人,有啥吃的嘛,呜呜……吃在嘴里还硌牙呢,呜呜……
也就哭了一阵子,殷成福突然忆起英子曾说过的一段话;我们革命者不靠别人同情,不要别人施舍,要靠自己奋斗。打击敌人,保存自己。遇到挫折,伤心没用,退却更不可取,冲上去跟他们拼!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欺,再不拼,他就要你的命!
是啊,敌人是这样,狼狗也是这样。殷成福懂得,这时候单枪匹马,他的敌人还不止是国民党,还有野狗、灾难,那些随时可能出现的是敌人和不是敌
人的——对手。
认识英子时,并不知道她是好大好大官的“家里人”。那是1934年11月,红军打了大胜仗的第三天。殷成福被女儿拉着说看“扩红”,她最先看到台上挂着的那面鲜艳的红旗。这旗她认得,前晌大儿子问她:晓得红旗上那图是么子啵?她看了看:咋个像把割禾的镰刀。
那另一个呢——就是个锤头,还问么子嘛。
“有眼水,你老猜对了!告诉你咯,那锤头镰刀是代表工农呢。镰刀是我们的,锤头是工人老大哥的……为啥叫工农红军,就是这样来的。”
儿子的兴奋并没澄清她一脑袋的浆糊:为啥子把这土农具挂到旗帜上,还扛着到处走?搞是搞不懂,但有一点她明白,就是——这旗看着想着都特别亲。
那天,女儿幺妹参军了,殷成福转悠了好几圈,突然站定在一个女红军面前,小心翼翼地问:“参军,你们嫌我老不?”
对方惊愕,反问:你……参军?在家带带孙子、享享清福多好。殷成福吞吞吐吐地回答:我家娃儿都是红军,剩我一个老太婆守空屋做啥子嘛。
还没等到回答,另一女红军说话了:“支持红军,力挺革命。好样的!”就那天,殷成福认识了这两个好大的人物,一个是军政治委员任弼时的堂客(湖南话:妻子)陈琮英,一个是后来成为共和国女将军的李贞。就从那天起,殷成福被她们“福婶”“福婶”地叫出好福气,还依了她俩叫“英子”“贞姐”地越来越亲。其实,她不久就知道两人的身份,却也没把她们当大人物、没记住啥子与别人不同的高贵,像见每个红军那么亲和近,还成了可依赖的,嗯,像——娘家人。事实上,在后来的日子里,殷成福没少给“娘家人”添麻烦。
起风了,走了一阵子,浑身发热,微风吹来刚感觉凉爽。一刹那阴暗的天
边像卷来一道黑色的幕布,天地立刻合成灰暗的一体。徐徐的微风,也一下变成怒吼的狂风,还滚过刺耳的呼啸。空旷的黄土丘上,千军万马在你死我活的“搏斗”,滂沱大雨劈头盖脑地鞭打下来。
殷成福泡在雨里水里哆嗦着、颤抖着,却仰头饱饱地喝足了、填饱了。也怪,冷热疼痛已没了知觉,任何天地万物给予的都成恩赐。原来还伤风感冒呢?头疼腰痛呢?什么时候灾难全变成超级力量、浓缩能量了?老天不是使尽招数
考验我、修理我吗?来吧,再来!
要不,老天——你就是混蛋!你就是败将!
(两位流散老红军,殷成福儿子侯宗元、孙子侯德明在张家界合影)
殷成福这一仗是一定要赢!她不会忘,一家八口长征是她带着集体请缨。
“我和幺妹身强力壮,都可以跑长路决不拖后腿。小九儿老嗨管,背也背他到底。三个男壮年我就不说,我们这几个,哪个掉了队不要部队管。我们受伤、被打死,也不要部队招呼和收埋!”
小九儿再蹦出一句稚气童音:“生是红军的人, 死是红军的鬼。”两句口号让七岁孩子生背下来,那是精心排练的一出“戏”,在家还多次“演出”过。
李贞部长感动了,听说她向贺老总汇报时,感慨着说:多好的群众哟,他们从前拿性命帮红军、护革命,如今认定红军,全家去闯枪林弹雨。革命不就是有这些人民群众支持和参与,才有无穷的后劲,才有力量的源泉!
贺龙当场一锤定音,特批——侯家全部出征!
所以啊,殷成福你没有退路!就用单瘦的身体,与灾难抗衡,与敌人抗衡,与未来抗衡!殷成福终于在废墟上、灾难中真正站起来,强大成——与天地抗衡她都不怕!
然而,每每这时,她都怀念失散的队伍。也是下雨,行进的队伍常响起的
阵阵歌声;寒冷中,大家靠在一起,用各自的体温互相取暖。对了,那个并不大的脸盆三双脚挤挤挨挨地泡进去,那是大梅、幺妹最幸福的时候。跟蹇先生能在一个盆里相互温暖、共除疲劳,泡出的又不仅仅是温暖,更是积蓄一种精
神热量。
蹇先生叫蹇先任,是贺老总的堂客。最初,她们还是知道贵贱的,单独给蹇先生一盆热水。但这位没有架子的女红军硬是在俩女娃泡脚时,伸进自己一双脚,融进一盆亲昵,并马上讲一家人永远爱听的故事……
当然,她有时也会想想湘西老家,蓝蓝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清澈的河水碧绿着静静流淌。冷风吹来,河面上掀起鱼鳞样的涟波,扬着白帆的木船驶向远方。一群群鸭子发出嘎嘎嘎的叫声,不时地翘起尾巴把头伸进水里觅食。尤其红军到来,河边的沙坪里总传来正操练的红军战士整齐有力的刺杀声……
修炼不够、磨难不到,好东西是不会轻易给你。
接下来,殷成福再遭遇被狗撕咬;又被马步芳、马鸿奎的那些兵顺手推下路旁的天坑,好在被坑边的石头挡住,被路过的老乡救起……
一坎接一坎,一难又一难,殷成福能一一趟过,在精神上开始如履平地,又因为她心里想着盼着那些好日子。像半年前,老嗨哼进哼出的“土地歌”,唱的就是那好光景。
“正月里来是新春,红军发我土地证。四四方方一张纸,圆圆巴巴碗大的
印。千年土地回了家,翻身长工喜洋洋。门前喜鹊叫喳喳,田里泥巴喷喷香。土地黑黑任我种,大田方方等我耕。长工翻身感谢党,红军恩情比海深。”
可就是英子告诉她,他们老两口比贺老总还年长10岁、连同幺妹都收进了遣散离队的名单,他们的幸福日子就没了。“队伍远征挑精兵强将是对的,拖上你们些婆婆妈妈的,咋个跑快?”老嗨说。
可是,可是,总不能等死。帮红军缝被做衣我跑不脱,你老嗨插标量地,
把地主的田地都分了,红军走了,国民党杀回来,头一个剥皮抽筋的就是你!老嗨愁苦着脸说:不能光想我们的好日子,你说去就去?红军有纪律呢。我不管,我只晓得红军是为穷人的,不会不管我们……
离开红军比离开了亲娘还难。亲娘只给我们身子,红军给了我们灵魂。殷成福记得在家的时候,三里路以外的事情都不晓得,没有远远的……什么?她卡壳了,想半天想不起来。算了,做梦去。对,梦,是——梦想!殷成福为自己想起这个词在心里欢呼雀跃。“梦想连着理想”,是蹇先生的话。
她现在才体会,如果没有追找红军的理想,她死了倒轻松了;红军若没有
走出长征的梦想,革命到底就是一句空话。解放穷苦大众是他们的理想,穷人都过上好日子是我们大家的梦想。今天吃苦受罪就是要实现这些梦想理想。再想想,原来在家受那么多欺压,多少次都觉得活在世上不如死了好。自从参加了红军,短短十个月,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许多许多的事儿要做,不仅为自己,是为天下的穷苦百姓,殷成福就下决心: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我绝不离开红军。就是爬,也要爬回部队!
这天,殷成福又遇沙尘暴,她躲进一小洼地,缩成最小的一团。你爱闹不闹,我正好歇会儿,脚板是真疼啊。
一双天生的大脚板,殷成福这辈子就没有她服过输的路。曾经,一百多斤山货挑起就走,靠脚;前后各一娃儿背着扛着,靠脚。老嗨侯昌仟年轻时就说“老侯家就从这双大脚板起家发达哟。”
大脚板 ,脚板大,大脚板的女人苦娃娃……
殷成福突然哼出一首歌谣。还真说对了,一双大脚却命比黄连苦。其实,殷成福打小就被缠脚。因为长得乖致,是个美人胚、不缠脚可惜了一副好身条、
一张好脸蛋。可爹娘缠,转身她就放。脚没缠小,收放中倒“突突”地长成一
副大脚板。为此,无可奈何的爹娘狠狠地丢下一句话:长大了看谁会娶你?
自己的幸福自己争,殷成福是自己把自己嫁了。
为葬爹,母亲把10岁的她卖做童养媳。狠婆婆不把她当人,打骂是常事。
这一年,婆婆家请来外地小木匠打家私。木匠看小姑娘像牲口样被使唤,又吃
不饱,就天天从自己的口粮里省下点塞给她。几个月过去木匠要走了,他偷偷递给她一双新布鞋,说:大姑娘了,冻死人了还穿草鞋,冷波!他亲手给小姑娘脱掉草鞋穿新鞋。为不让她谢,就谎编:鞋是别人抵工钱来的,我穿大了,你穿正合适。
小姑娘感动了,那一刻她认定,除了爹娘,这世上对她好的,就是这个木匠哥了。“木匠大哥,我给你当婆娘,行不?”木匠吓得直往后退,羞愧难当。
“我是真心的,要有半句假话,要我出门就被狼叼走!”
木匠还是害怕,赶紧捂住她的嘴,说抓住了要沉潭的。可小姑娘的小嘴第一次那般灵巧。“我是大脚板,山高路陡也跑得快,哪抓得住我?我啥事都会干,你娶了我,有好日子的。”木匠也不知是心疼她还是早爱了她,二天夜里,月黑风高,她和木匠双双出逃直往深山里跑。密林深处,天当房,地当床,两人情意绵绵、爱得深切。他们一边把情煽得呼呼生风、熊熊燃烧,一边慢慢地往木匠家靠。随后,殷成福身子越来越重,到了木匠家,不几天就送公婆一大胖孙子……
大脚板 ,脚板大,大脚板的女人苦娃娃
苦娃娃 ,离了家,生儿育女开了花
不怨天,不怨命,大脚板的女人走天下
大漠狂野突然有一曲柔情的歌谣旋律悠长。一阵吟唱,漠风都饱含着绵绵情意,无边黄土都张开了深情的拥抱。黑夜里,殷成福看到了蝴蝶张开温存的
臂膀,深情地抱着兰花蕊沉醉;婉约的画眉放开了甜美的歌喉,入骨入髓……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此时的大漠孤烟是缥缈、孱弱的。一个人站起了,向前站成坚强挺拔的耀眼风景。从柔弱中迸发出的韧性,正是大漠的精髓和力量所在,又何尝不是一种强者的精神所在!
后来,我们在《大庸县革命文化史料汇编》的书上找到了这首红歌,还有下段:
大脚板,脚板大,苦命的人儿为了啥
为了啥,犯命煞,苦命的人儿要说话
一口米,一口气,脚板眼儿比天大
比天大,命硬哒,从前的日子莫记挂,人生要活九十八
歌的后面有一备注:“此歌曾流传于红二、六军团缝纫连。原创作者不详。”
我知道,殷成福是红二六军团缝纫连的班长,那里有刘大梅、侯幺妹,还有九幺儿这样的孩子,一首歌流传下来就太正常不过了。
时隔80年,我们多少人在研究一群湘妹子,殷成福是最普通、却是极具湘女个性的一类。从苦命娃到勇敢追求幸福,她是敢爱敢恨的湘妹子;当红军、跟党走,又是敢为人先、有信仰有追求的湘妹子。按说,艰苦长征、报国安民是热血男儿的向往;名留青史、拜官封侯也不是她农妇的诱惑。只有湘妹子的本能血性啊,注定了——出发,就一往无前;向前,就绝不后退。一句承诺,
兑现的是永远;一种韧性,撑到的一定是——革命胜利!
好样的湘妹子,走过大漠,走成一部梦想与荣光;
不屈的殷成福,铮铮铁骨,铸成一段历史与辉煌!
就在那个大漠黄昏收敛了狂躁、服输了倔强,殷成福顺手摸过拐杖,拨了拨火灰中闪耀的光亮,突觉心里通红通亮。没英子、贞姐和蹇先生有文化,要不,她能说出“梦想驱走黑暗,星火照亮未来”。缺文化,她就坚定地站起来,感觉蓄足了力量,感觉有势不可挡的精神。再认真辨了辨方向,看看大漠黄沙里与她作伴的褐色胡杨,迈开她一瘸一瘸、却是坚定的大脚板,把那片旷野、那片凄凉、那片黑暗全甩到了身后。
旷野里就有个声音:胡杨——活一千年不死、死一千年不倒、倒一千年不朽!
向北,一路向北。从春走到夏,从夏走到秋,到了天凉了、叶黄了,下雪了、地冻了,殷成福已沿途乞讨到陕西富平县境内。
她是被一阵嘹亮的军号声惊醒的,一蹦而起:这是红军的军号声!太熟悉这号声了,这就是红二六军团的号声!她撒开腿就往冒着硝烟的战场上跑。终于看到打扫战场的红军战士,终于在押一队战俘中找到了队伍。
(坚强的红军女战士殷成福<老年时照片>)
这个准确时间是1936年12月。
从四川经甘肃到陕西徒步8000余里、历时半年。殷成福第一眼看到魂牵梦绕的战旗,她奔过去仰望那飘飞的红,先站直向军旗敬礼,再使出全身力气喊:殷成福,掉队的红军战士,归——队!
继而,扑上去抱住旗杆失声痛哭……
责编:吴名慧
来源:《湘妹子的万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