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妹子的万水千山》(节选)
文丨余艳
离家去长征
1934年11日25日这个日子,给旧时的大庸城凭添了一笔骄傲。
大清早,零零星星的炮仗是慢慢连成片的。但顷刻间,喧天锣鼓、传统花灯、龙灯、狮子灯都舞起来。天地间像注入了一股兴奋剂,满街是扎着红布条的年轻人。他们肩头和腰间别着长短“家伙”,但脸上洋溢的全是喜气和气,阴冷的早晨便注入了莫名的温暖和尝得到的甜蜜。城里的、近郊的,还有像殷成福家这样的乡下的,都来了,全都挺起胸脯,成群成片地排着队,那个高兴哟,大人们个个像孩子,孩子们个个像大人……
这是红军打胜仗后的第三个上午,说是“扩红”,殷成福是搞不懂的。一个农家老太婆,整天下地、做饭、砍柴、喂猪一应全包,不是女儿生拉硬拽非拉她来,哪得空儿来看这热闹。
那天太阳出得特别好,亮亮的,暖暖的。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殷成福最先看到台上挂着的那面鲜艳的红旗。这旗她认得,前晌大儿子问她:晓得红旗上那图是么子波?她看了看:咋个像把割禾的镰刀。
那另一个呢?
——就是个锤头,还问啥子嘛。
“有眼水,你老猜对了!告诉你咯,那锤头镰刀是代表工农。镰刀是我们的,锤头是工人老大哥的……为啥叫工农红军,就是这样来的。”
儿子的兴奋并没澄清她一脑袋的浆糊:为啥子把这土工具挂到旗帜上,还扛着到处走?搞是搞不懂,但有一点她明白,就是——这旗看着想着都特别亲。
就是这份亲和近,在人山人海的“扩红”天地,幺妹参军了。殷成福转悠了好几圈,突然站定在一个女红军面前,小心翼翼地问:“参军,你们嫌我老波?”
你……参军?为什么?在家带带孙子、享享清福多好。殷成福吞吞吐吐地回答:我家娃儿都是红军,剩我一个老太婆守空屋做啥子嘛。孙子现在还没得,我跟他们去,孙子生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带……
“哈哈哈……”殷成福的话引来一阵笑声,另一女红军出来解围。“大家
别笑,这才是‘扩红’的好典型。一家人全送去当红军,唯一的自己也不恋家。别以为她真给儿女当‘后勤部长’,那也是支持红军、力挺革命。好样的!”
殷成福后来千百次地说那是个福日子。她参军认识这两位,前个是好大好大官的“家里人、军政治委员任弼时的堂客(湖南话:妻子)陈琮英。后个居然是后来成为我国第一个女将军的李贞。从那天起,她被“福婶”“福婶”地叫出好福气,还依了她们“英子”“贞姐”地越叫越亲。尤其李贞在军团,革命资历长,女同志中的核心。不论年纪大年纪小都尊称她“贞姐”。殷成福也没把她当大人物、没记住她啥子高贵身份,像见每个红军那般不生份,反倒成了可依赖的,嗯,像——娘家人。
事实上,在后来的日子里,殷成福一家没少给这些娘家人添麻烦。
那天,英子告诉她,红军要远征,除青壮年的红军战士,像他们老两口比贺老总还年长10岁,连同幺妹都收进了遣散离队的名单。
脑壳顶上响炸雷,两口子蒙了:留不得哟!红军一走,国民党、地主土豪卷土重来,还不先拉我们剥皮抽筋。不行,我们就要跟着红军走,殷成福说得简单:悄悄跟在后面,他们走哪儿,我们跟哪儿。红军只打反动派,不会把我们打回来……老嗨(湘西人称丈夫)侯昌仟愁苦着脸,红军有纪律,你不知道?再说,你只想你过好日子,队伍远征挑精兵强将是对的,拖上你们些婆婆妈妈的,咋个跑快?
总不能等死吧,帮红军缝被做衣我跑不脱,你老嗨插标量地,把地主的田地都分了,头一个开刀的就是你!这下,侯昌仟眉头拧成麻花样,好半天长叹一口气,感慨:“好日子咋个这么短哟”。
殷成福当然知道老嗨的好日子,那是整个穷人的好日子。像他半年来哼进哼出的“土地歌”,唱的就是这光景。
“正月里来是新春,红军发我土地证。四四方方一张纸,圆圆巴巴碗大的印。
千年土地回了家,翻身长工喜洋洋。门前喜鹊叫喳喳,田里泥巴喷喷香。
土地黑黑任我种,大田方方等我耕。长工翻身感谢党,红军恩情比海深。”
又哪里是他们男人家,大庸的妇女们也活起来。她们相继剪掉经年的长辫子,梳起了革命头;扯掉束缚已久的缠足布,放开了裹得变形的小脚;她们摆脱了童养媳的命运,相继挣脱封建礼教的羁绊;她们甚至担任起各级的妇女头头,走街串巷宣传革命;而女儿队员们,深入敌后搜取情报,帮助穷人翻身解放,还满腔热情一路唱着山歌来——
从前女儿受熬煎,好似掉在井里边,红军来了世道变,砸断封建铁锁链;
脚不缠,发不盘,剪个毛盖变红男,当上女兵杀敌人,跟上队伍打江山。
而侯家全家当红军成了人人知晓的新闻,殷成福带着女儿幺妹在后勤处被服厂做军服、缝绷带,业余时间发动妇女做草鞋、缝米袋。老嗨侯昌仟是东北片的土地委员,每天红袖套套手臂上一别,带领乡友搞土改,没日没夜地给各家各户量田地,一丘田一丘田地插牌牌。小叔子侯昌贵、两儿子侯清芝侯清平都是建功的红军战士。一家人到哪儿都被人笑迎着、高看着。侯家的苦算到了头。不,是从地狱连翻几翻——上了天!殷成福第一回抬头挺胸,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这天,在军总部出现了一幕:侯家集体请缨了。
殷成福那天急不可待做发言人,其实就是表硬态:一家子除了九幺儿,老嗨管,背也背他到底。我和幺妹身强力壮,都可以跑长路决不拖后腿。我们家哪个掉了队不要部队管;我们受伤、被打死,也不要部队招呼和收埋!
十六岁的幺妹在一旁使劲点头回应。最逗乐的是九幺儿,突然蹦出一句稚气童音:“生是红军的人, 死是红军的鬼。”两句口号让七岁孩子生背下来,显然是一出精心排练的“戏”,还在家多次“演出”过。
李贞感动了,这个军组织部长向贺龙汇报时,感慨着说:多好的群众哟,
他们从前拿性命帮红军、护革命,如今认定红军,全家去闯枪林弹雨。革命不
就是有这些人民群众支持和参与,才有无穷的后劲,才有力量的源泉?
贺龙当场一锤定音,特批——侯家全体出征!
还担心未来儿媳大梅,得让她们小夫妻一起走。殷成福就和老嗨定下:走前给儿子办喜事,红喜事开道。湘西风俗也叫——冲喜。
结婚时那个红火哟,像天上盖了面大红旗,红了一个天!贺龙来啦,贞姐主婚,侯家那屋哟,就差没被笑声喜气掀翻掉!
晚上,侯昌贵带着警卫营的一帮红军哥去闹新房,教七岁的小叔唱了首调
皮的山歌:
月亮亮光光,兄弟耳朵长;
哥哥一上床,嫂嫂把歌唱。
殷成福一听,揪住小儿的耳朵,九幺儿,谁教你唱的?“是红军哥啊!”久幺儿不知做错了什么,却引起全屋的哄堂大笑。
湘西土家风俗,洞房越闹越兴旺。笑得合不拢嘴的殷成福躲进里屋,看小山般堆着的贺礼,那些乡亲们送来山里地里的土特产,鸡蛋、腊肉、糍粑,全被各色“红”喜帕盖着,橘红、玫红、大红、粉红,欢欢喜喜地挤挨在一起、搂抱在一起,那不就是两个新人亲亲热热、和和美美,侯家的大孙子呀,不久就会到!
再把一堆红绸布捏在一起,就是一朵巨大的彩色花,她不由得甩着、恍着,手中魔术般地变成一个个兜兜:小的是涎水兜,大的做围肚兜,鲜艳艳、红灿灿,都是招孙纳贵的。多好的生活哟,小孙孙,你可得快赶上。
这晚,她比照旗帜的红,在赶制孙儿的兜兜上,围了旗一样的红边边。湘西民俗中,围在孩儿下巴下的兜兜,既接涎水又是装饰,还有一层深意:小孩儿戴上这个,就像拴牛样地被拴住了,不会轻易丢失。即使走失,也能自己找回家。
还没缝完,九幺儿进来拿着兜兜看来看去,妈,给这上面再贴个红五星。7岁娃儿的一句话,让殷成福笑了。好,我们全家都当红军,等你那小侄侄戴上它,也成小小红军了。
九幺儿就在妈妈装满碎布线头的大筐里,找了块裁旗剩下的边角红布,殷成福两下就剪了个红五星缝上。一会儿,她试着把小兜兜戴在九幺儿脖子上,刚说“看看,好看不?”九幺儿一把扯下:我才不戴,我都是红军了!
进入l935年ll月,贺龙领导的红二、六军团做退出湘鄂川黔根据地、
进行战略转移的准备。最后定下19日从桑植刘家坪、瑞塔铺分两地突围。
出发前的这顿晚饭,殷成福做得格外用心,省着留过年的湘西腊肉、土家
糍粑都弄出来,带不走就吃了。剩下的、包括地里的菜全给了乡邻。开吃前,老嗨(湘西女人称丈夫)侯昌仟说话了:
“你们幺幺(当地话,叔叔)忙着队伍上的事,一时半会儿不得来,不等
了。”他停了停,换一种严肃的语调:“我们明天开始要一直往北走,记住,向北。老大、老二男娃我不操心了,小心防着枪炮子弹就行。九幺儿跟着我,背我也要把他背到底;幺妹、大梅跟着你们妈,不许掉队!后面的事搞不清,女娃掉队被那些砍脑壳的弄了去,那就惨了……”殷成福在桌下踢丈夫一脚让他别吓着孩子,侯昌仟没理会,继续说:“万一有闪失,就是讨米叫花、一路爬也要找队伍。找到队伍,也才能找到家人。有一点要记死——死跟部队!今天这顿饭吃了,下一顿再聚,说不准就在总会师的地方建新家了。那时候,一家人谁也不许缺,一定都要在!”
这真是生离死别的一顿饭。也因为一家人再也没能聚到一张饭桌上,殷成福永远只记得这顿饭香,嘴上念了一辈子,直到1973年临终都难以忘怀。
但她又千百次地怪怨老头儿乌鸦嘴、刀子口。那顿饭的一句句哪是嘱咐,一刀刀下去全见了血哟——小叔子侯昌贵和他自己,还有她老太婆,更惨的是儿媳大梅、女儿幺妹。只有儿媳肚里的孩子,老嗨没说。像躲过一劫,那孩子、那红星兜兜会是什么结局、有怎样的宿命,成了一家9口、祖孙三代跨越80年——巨大的谜!
死去的永远不能相见,活下的远隔万水千山。鲜血与泪水,盼归与望乡,寻找与等待,岂止是侯家的一部传奇,那就是共和国的一段血泪家史!
这是后话。
“残阳如血、喇叭声咽”的1935年11月19日, 是湘卾西老苏区的乡亲们永远难忘的一天。这天,风无情地横扫着败叶,晚照无力地涂在疲乏困顿的红军战士身上,敌人几十万军队的疯狂“围剿”,根据地已难以守卫。红二、六军团从桑植刘家坪和水獭铺出发开始长征。
1.8万人的长长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侯昌仟牵着叫棕棕的小马,驮着7岁的九幺儿和些行李粮食,围着马左右,那是侯家一座移动的家。
说起这小棕马,可是贺老总送的。陈家河和桃子溪两个大胜仗,缴获的军械真不少。侯昌仟在打扫战场时,发现两大一小3匹马陷在水田里,费了好半天周折才带出来。上交军部,贺龙笑咪着夸侯老倌,说儿子打仗不错,你老嗨筹粮饷也很有些本事,在大庸一次就筹到1000多大洋,是个能手!
侯昌仟当然不好意思,说自己可没那么大本事,都是工商会的那些进步商
人,敬重您贺老总和红军掏的腰包。
贺龙笑着没接招儿,朝马一指:这三匹马,小马留给你用,家里不是还有
个六、七岁的小娃吗?以后行军打仗时驼着他,还可以放点家当……
待殷成福一家随后勤机关和家属连从大庸黄家铺站在澧水河边,强渡澧水之战已接近尾声。那个惨烈哦,死了好多红军!没见过这惨烈现场的刘大梅突然流泪了,她对丈夫说:“清芝,我不想走了,我想把我们的孩子生下,再……”
侯清芝看着大梅,心里有些难过。他找到父母悄悄说:大梅怀孕反应太大,我想把她送回去。侯昌仟把脸一阴:“回去?你哪还有家?队伍才是你的家。你没听说每次队伍撤走,红军家属被国民党挖心肝、剥脑壳皮?惨哟!”殷成福也对大梅说:“你娘家也没人了,你回去还不是送死被杀?”说完,她从包袱底层翻出“红星肚兜”放到儿媳手上。这兜兜,是用你们的结婚喜帕做的,贴上红五星、围上红边边,就当它是护身符,会保佑你们母子、保佑我的孙儿的。
殷成福一路再说些“好歹一家人在一起,还不舍出性命保你们娘俩?”再豪气地拍胸脯、催儿子:大梅由我来照应,娘的性命担保,你放心带兵打仗!
(作者<右>与殷成福孙子侯德山、作家罗长江一起分析长征路线)
大部队都过了河,一只船撑到侯家老小面前,那是红军战士冒着生命危险特地护送他们。船到河心,敌机疯狂轰炸,炮火在小船周围溅起数丈高的水柱。看那些冲锋陷阵、身强力壮的战士,围在前后左右边打枪边踩水过河,殷成福感慨中宽慰儿媳:只有红军才把我们放手心里托着,这安全、这保险哪里有哦。
11月21日,红军突破了澧水封锁线,随后几天急行军,殷成福一家跟着队伍,就远远地离开了故乡……
这一离开,侯家到底如何,待今后叙述,但出发时一家人是无比快乐的。
【作品介绍】
这是作家余艳《湘妹子》系列长篇报告文学中的一部一一《湘妹子的万水千山》中截出的一组章节。又是重新结构了故事、融进桑植民歌的一组再创作的作品。
《湘妹子的万水千山》以山水结构全篇一一
如山的军队,写红军,红二、六军团的女红军,
似水的人民一一写红嫂,贺氏家族72寡妇,红军遗孀。
山水相依,支撑国之大厦;军队人民,共筑皇天厚土。
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作家只有深深扎根于现实的土壤,从生活中积累创作素材、寻找创作灵感、增加情感体验,才能创作出真正具有感染力的优秀作品。作家余艳为写这部长篇报告文学,五去大湘西,半年时间足迹遍布吉首、怀化、张家界、桑植、永顺等地,她深入到村寨、农户,尤其采访老红军和他们的后人,将贺龙领导的红二、六军团的相关地方、贺氏家族72寡妇尽可能采访到,收集了大量的原始和宝贵的资料。
余艳深深体会到,只有在路上才会有感动;只有在基层才能有素材;只有在百姓中才将产生情感。情系人民,是作家的情感立足点,也是最重要的创作源泉。
举世瞩目的长征是伟大的,但至真的感动却在平常人中、平淡事里。
殷成福是普通的湘妹子,近半年有幸聆听一些老人和她的后辈家常式的讲述,从他们朴实的嘴里说出来,就有了平平淡淡过后的惊心动魄!
奇怪,过去我们要用惊心动魄的心情来传唱的壮举,从这些年代久远、甚至重复过多的故事里,我被一种理想光芒、信仰之美,人性成长、同志情谊绞在一起,才真正看到一个革命者、一群战士、一队英雄和一种精神组成的惊心动魄的人性长征。
责编:吴名慧
来源:中国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