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侯笔力能扛鼎——王铎其人

作者丨王宏

（王铎草书）

我的草书学张旭、怀素，受王铎的影响也很深。三个人中，前两位都潇洒一生，人们传颂着一个又一个关于他们的佳话。而王铎，不幸生于风雨飘摇的晚明，崇祯自缢后他留守南京，在极度绝望中与钱谦益率文武大臣迎清兵入城。从颠沛流离的恶梦到『贰臣』的骂名，王铎几乎半辈子不曾安生过。但是，无论是动荡还是安定，苦难还是富贵，得意还是失意，他都没有停止过追求书法的步伐，带着满腹经纶与颠沛纠结，终于成为书法史上的一代宗师。他常令我想起哈姆雷特，这个英俊的王子痛苦矛盾的人生：

生存或毁灭，这是个问题!

是否应默默地忍受坎坷命运之无情打击，

还是应与深如大海之无涯苦难奋然为敌，并将其克服?

此二抉择，究竟是哪个较崇高?

死即睡眠，它不过如此!

倘若一眠能了结心灵之苦楚与肉体之百患，那么，此结局是可盼的!

死去，睡去……

但在睡眠中可能有梦，

啊，这就是个阻碍!

当我们摆脱了此垂死之皮囊，

在死之长眠中会有何梦来临?

它令我们踌躇，使我们心甘情愿地承受长年之灾，

否则谁肯容忍人间之百般折磨，

如暴君之政、骄者之傲、失恋之痛、法章之慢、贪官之侮或庸民之辱

……

此境乃无人知晓之邦，自古无返者。

戏剧用一大段独白表现人物内心痛苦，感人至深。王铎则用他的笔墨来释怀，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无他望，所期后日史上，好书数行也。』在书法史上，他岂止是『好书数行』!明代的书坛如果没有王铎，该会有多寂寞!清代的草书如果没有王铎，该会有多惨淡!近现代的书法大家无不推崇王铎。沙孟海、林散之都对他推崇有加，启功一语以赞之：『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这吻合了王铎的自信。他说过自己学书四十多年，必然有很多追随者，必然有深爱他的书法的人。

王铎的草书，下笔动辄六尺九尺，洋洋洒洒，纵横飞舞，满纸云烟。这种大幅巨制的新形式必须是具有创新精神和敢于突破拘囿的人才能发挥出来。王铎在明清之际的书法家中，受『二王』的浸淫最深，又偏爱米芾，同时将张芝、虞世南等精髓摄入，用强悍的笔力形成了自己的书风——涩与畅、爽利与浑厚糅在一起，既凝练坚韧又沉着淋漓。这书法扣人心弦，有些压抑但震撼人心。欣赏《赠郑公度草书诗卷》和《题野鹤陆舫斋诗》时会感觉雄壮迸涌而出，一股奔腾的力量在心里旋转。王铎丰富的变化成功地解决了大作品单调不耐看的问题，使书法的形式美又高一层。

青年时代的王铎，和黄道周、倪元璐志同道合，同榜进士，时人称他们『三株树』或『三狂人』。『三狂人』很好理解，『三株树』却是为何，到现在还不得知。在书法上，他们都学古变今，要与赵孟頫、董其昌的书风分庭抗礼，另辟蹊径。尤其是王铎，公然宣称他人嚼过的肉，我可不沾，作文写字要有胆量，不然就会拘束;要像虎跳熊奔，不受拘束。王铎做到了!年轻时凭着勤奋、霸气、刚直、无畏达到了他书法的理想状态。年老后孤独而荣辱不惊，寄情于书画，将多年的探索惊艳一亮，达到了更高远的境界。

回顾王铎的一生，非几句话所能概括。明末江山风雨飘摇，清兵入侵，农民起义，国难当头，王铎幼女夭亡、父母病殁、妻子死于逃难途中，四子、幼子又接连死于战祸，这样的苦难，不知道有几人能够承受。接着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皇帝自杀，绝望和恐惧以及无尽的悲伤充斥着他的内心。清兵攻陷扬州城后屠城十日，渡江直捣南京，城内官兵为避免屠城之祸，开门受降，王铎接受了钱谦益的劝说，和一帮明朝官僚归顺清朝。此时王铎的心里在流血，好朋友黄道周、倪元璐早已为大明朝殉节而亡，父母妻子都先他而去，还来不及伤悲，国已破，山河在，他却苟且偷生。也因此，王铎一直备受苛责。

王铎降清后不久官拜礼部尚书，然而他身居高位却只做了两件事情：一是上疏劝告满清皇帝遵行孔孟之道，二是受命祭告西岳华山。除此之外，就是在书房，在宣纸上重新寻找昔日的雄强。他五十三岁时成为清朝的大臣，做了八年清朝的官员，便撒手西归了。王铎终于可以结束他的矛盾与痛苦了，同时也和他至爱的书法告别了。至今我们不知王铎葬于何方，因为他知道身后会遭受唾骂，临死前告诉家人：『以布素殓，陇上无得封树。』

是非成败过后，王铎的书法几乎完成了一个时代的飞跃。他的书法在气度和气势上的恢宏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的精神和灵魂随着他笔下变化无常的挥洒空灵，终于回归纯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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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