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出万物真成狂

——黄庭坚草书《诸上座帖》赏析

作者丨王 宏

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晚年号涪翁。北宋诗人、书法家。祖籍婺州(今浙江金华)，宋仁宗庆历五年(公元一零四五年)生于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卒于徽宋崇宁四年(一一零五年)，享年六十一岁。黄庭坚曾历事神宗、哲宗、徽宗，仕至吏部员外郎，但仕途坎坷，多次遭遇贬谪。学问文章受知于苏轼，而与苏轼齐名，世称“苏黄”。其长于诗词创作，开创了江西诗派。在书法上，他擅行、草书，与苏轼、米芾、蔡襄，被称为“宋四家”。初以周越为师，后取法颜真卿、杨凝式、张旭、怀素。尤得力于《瘗鹤铭》，力追二王神髓。他的草书，既汲取前人的优点，又推陈出新，别具风格。

《诸上座帖》(残卷)，是他狂草书法的代表作。此长卷纵三十三厘米，横七米有余，七十九行，三百八十三字(不含后一十三行行书)，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元符三年(公元一一零零年)，五十六岁的黄庭坚，以独有的狂草笔调，为友人李任道录写五代金陵僧人文益的语录，因系禅宗佛语，内容虽晦涩难解，但草书用笔按提涩行，如犁翻土;结体中收外散，如船工荡桨;体势如行云流水、飞花乱坠，俯仰欹侧，动静相宜，叹为观止。为后世留下了惊世骇俗的狂草经典。

我们先来看《诸上座帖》的用笔。古人云“用笔千古不易”。历代书家谈用笔，却是各有心得，五花八门，千姿百态，令人眼花缭乱。邱振中先生从指掌运笔的力度与方向分析，概括出三种基本的运笔方法：一是平推(中锋，匀速运笔);二是提按(涩笔徐行，篆隶笔法);三是纽转(即古人曰“使转”。孙过庭云：“草乖使转不能成字”)。邱先生的概括，为澄清笼罩在笔法表述上的迷雾，解读经典笔法，提供了简便的方法。黄山谷此帖用笔最大的特点是：在继承张旭、怀素狂草中锋、使转用笔以及连笔连字的同时，揉入了魏碑的笔法——提按用笔。这应当得益于他精心研习南朝摩崖石刻《瘗鹤铭》，从碑刻中汲取沉着痛快的审美风格。例如：第一行第五字、第三行第一字、第六行第一字“復”字，左侧的偏旁，一波三折，提按用笔，十分明显。用笔雄健豪迈，气魄宏大，骨力劲健中见凝重清醇的意趣。宋徽宗赵佶称：“黄书如抱道足学之士，坐高车驷马之上，横钳高下，无不如意。”

其次看结体。《诸上座帖》字形结体，最显著的特点是中宫收紧，四肢展开，点画伸张，呈辐射状。他的草书体现了师古与师造化的统一。他在《山谷题跋》中自称在黔中时，“及来僰道舟中，观长年荡浆，群丁拨棹，乃觉少进”。说明自己人从船工荡桨，群丁拨棹获得了启示，使他的字撇捺拖出，长笔恣意，纵横舒展，体势欹斜，四面出锋，极似船工长桨拨水。相同的字写得千变万化，是《诸上座帖》的又一个特点。从第四行起，四、五、六、七、八行中连续出现“执着”二字，五处“执着”，轻重徐疾，枯润相间，结体纵横圆转，欹侧取势，大小错落，各不相类，精采纷呈，妙趣横生。韵律美是《诸上座帖》结体的第三特点。《书概》云：“山谷论书最重一个韵字，盖俗气未尽者，皆不足以言韵也。”黄庭坚品评书艺时，常将“韵胜”与“俗气”作为对立面来论述。《诸上座帖》行列无定规，大小无定矩，摆荡穿插，险中求稳，星罗棋布，出人意料，局部的变化与整体韵律节奏相糅和，相呼应，相统一。

再来看体势。将《诸上座帖》整卷横挂于墙上，细细品之，只觉龙蛇飞舞，行云流水，移行挪位，点画变换，或缩短画为点，或夸张长画缠绕，字字揖让俯仰、布白生新。常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人们常说山谷草书学怀素，但山谷草书飞动而不迅疾，行笔沉着而多变化，情感笔势引腔极为得体，是与怀素书的区别。其跋《瞿公巽所藏石刻》云：“柳公权《谢紫丝靸鞋帖》，笔势往来如用铁丝纠缠，得古人用笔”。“铁丝纠缠”四字，尤其能状其草书的变化和质感。此帖正文禅家语录用大草，而其识语则作行书，纵横取势，跌宕起伏，作书一如其诗法，山谷做诗讲究夺胎换骨，点铁成金，化腐朽为神奇。其自言早年书学周越，二十年抖擞之气难脱，但其书的一波三折三过笔，正是从抖擞处变化升华成郁勃奇崛跌宕雄健的。水赉佑先生指出，黄庭坚贬黔州、戎州时期(五十一岁至五十六岁)，是其书法大进的时期。一是他见到了怀素《自叙帖》真迹，那“惊蛇走虺、骤雨狂风”般笔意，令其“纵观不已，顿觉超异”。二是在贬谪途中，经巫峡、上瞿峡，江中惊湍急流，银涛雪浪，岸上群峰壁立，危崖千尺，大自然雄奇的景色，融会于心，汇聚笔端，笔力遂有三峡倒流之势，万夫莫当。

《诸上座帖》在书法审美表达上，还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禅意的“空灵之美”。禅宗在北宋流行，对黄庭坚的思想、行为、诗歌、书法影响甚深。宋代实行较开明的文化政策，江西是禅宗黄龙派的发源地，黄庭坚“少喜学佛”，他的诗文显示他读过诸多禅宗经典，他一生广交禅宗朋友，禅宗史乘《五灯会元》把他列入黃龙派第二代传人祖心禅师名下。晚年的黄庭坚，历尽沧桑，人书俱老，借《诸上座帖》的书写，在用笔、结体上，笔画简省，线条连断，摆荡穿插，横拖竖抹，极似狂僧舞棒，公孙弄剑，如禅宗的“棒喝”、“机锋”，让人顿悟禅机，大彻大悟，从书法经典的审美中，体悟人生。是自旭、素以来，演绎狂草书法“空灵之美”的又一个典范。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