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 气势 古拙
——崔向君的书法艺术浅读
作者丨张泽平
(崔向君作品《张九龄·使还湘水》<行草横幅 34cm×68cm>)
崔向君将自己的住宅雅称为“楚风堂”。六年前,向君被中国书协授予了“德艺双馨”艺术家的荣誉,我和同事去采访他。进得门去,宽大的厅堂里,迎面一幅大写意的汉简,是“武威”和“居延”的形制,达于天棚,抵于地脚,由南向北一面儿排开。那是向君在装修剩下的木板上挥洒的成果。文字内容已无复记忆,但那一块一块谷黄的、粗砺的条形原木,一行一行枯湿浓淡、间或如衣袂飘飘的墨迹,和几颗朱砂里透着明黄的印章,却构成了一幅黄沙漫漫、旌旗猎猎、马鸣萧萧的场景,一直留在我的脑子里。时序日新,这种被称作“文化墙”的装饰,几年来亦所见不希,但如向君这般将几段废置的材料“文而化之”,却不可多得——此常言所谓“化腐朽为神奇”者欤?只是,当时私心存一疑窦:这煌煌汉简张之于以“楚风”命名的厅堂里,是否有点“文不对题”?当然,我自知这是一个非常低级的问题,没有当面向向君提及。
后来,我读李泽厚的《美的历程》,似乎为自己找到了答案。李先生在 “楚汉浪漫主义”一节里,较详尽地叙述了楚汉文化艺术一脉相承的关系和其不可分性。要言之,在政治、经济、法律制度方面,“汉承秦制”;而在意识形态尤其是文学艺术领域,“汉却依然保持了南楚故地的乡土本色”;那“蕴藏着原始活力的传统浪漫幻想”,乃是“楚汉艺术的灵魂”, “这一点不仅表现在‘琳琅满目的世界’的主题内容上,而且也表现在运动、气势和古拙的艺术风格上。”
感谢李先生的大著,不仅让我知道楚风堂里的布置,“良有以也”,也让我联想到,楚风堂里的向君别署“汉庐主人”,确乎其来有自。这里,我不妨借李先生概括楚汉艺术风格而拈出的“运动、气势、古拙”六个字为题来诠释向君的书法艺术。
书写是笔墨在宣纸上的运动,但运动本身不是目的,运动所形成的轨迹——书法线条,才是书家们孜孜不懈、缱绻难舍、日夕以求的“梦中情人”。力量,速度,时间,方向,距离……共同决定了笔墨挥运的质量与形态。向君是很懂得掌控这诸多因素的,他能在笔墨运动中随时照顾到这种种因素的方方面面,而很少顾此失彼。作为书法艺术的笔墨运动,之所以不同于一般的物理运动,我以为最大的特征,乃在其对“内在艺术节奏”的有机把握——这似乎也是衡量书者艺术高下的一把有效尺度。
向君的行草条幅《节录〈兰亭序〉》,就通篇弥满了节奏的魅力和快意。你尽可以称道它的不激不励、自在优游,你也尽可以喜爱它的天真烂漫、稚气逗人,但我更愿意以“运动”之眼激赏其节奏之美。书法的节奏关乎徐疾、轻重、疏密、虚实,亦关乎墨色。我们试看其墨色的变化吧。五行书迹,浓而淡,湿而干,润而枯,错落其间,颇得“润含春雨,干裂秋风”之妙,亦使人仿佛置身楚风堂里,看向君时而饱醮浓墨,淋漓酣畅地挥运,时而又枯毫涩进,起承转合,抑扬顿挫,节奏鲜明。《老子》有言:“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于此,我们难道不可以于恍惚之间,感受列坐其次的东晋诸贤们那萦回于流觞曲水之畔的深深浅浅的服色,浓浓淡淡的墨香,和一声声高高低低的诗酒吟唱,一双双隐隐约约的醉眼朦胧吗?
运动抑或节奏,还追求一种“气势”的营造。气势之为美,重在得一“势”字。物理学有“势能”一说,是指系统内物体间因位置关系而产生的能量。空间错变化形成势能,弹性形变亦造成势能。借诸造型艺术,庶几互通。我们看东汉的不朽名作《马踏飞燕》,那匹正撒开四蹄飞奔的骏马,居然三足腾空;骏马的粗壮圆浑显示了它强大的力量,而其动作又如此轻盈,以致于人们似乎忘记了,它全身的重量都只放在一枚小小的飞燕身上;飞燕也似乎正在回望中惊愕于同奔马的不期而遇!诚然,与飞燕一同惊愕的,还有近2000年来每一位观赏者的心。
向君是颇具“造势”与“借势”之功的。看他气势逼人的巨幅榜书《惊涛裂岸》,就颇使人想起绿茵场上那些肤色各异、大汗涔涔、粗筋暴凸的勇士,时而纠集一团,难分难解;时而风流云散,夭矫出尘;时而当头一顶,如大柱撑梁;时而临门一脚,如蛟龙出海。再看他的大面积的行草作品,如行草八条屏《古诗八首》、草书长卷《将进酒》等,逶迤铺展,恣肆汪洋,又容易使人想起“各抱地势,勾心斗角”而覆压三百余里的阿房之宫。其线条内含的弹性和张力自不待言,单看位置的经营,或抱合以求团结,或交叉以作支撑,或缠绕而得亲密,或相离反生顾盼……然最使人心动者,乃以横斜歪倒、摇摇欲坠之笔造成的险峻之势、危殆之局,每每使人惊骇;但因空间设置、重心安排的恰到好处,我们又每每于惊骇震怖之余安然释怀。此番享受,在相当程度上,我以为正与《马踏飞燕》之作用于内心者异曲同工。
向君在艺术风格上追求古拙之美,这几乎在他的所有作品中都有所呈现。古拙之为一审美范畴,常常同雄浑、凝重、生涩、淳厚、质朴等等词语相联系,而由这些词语共同体现的审美意蕴,在楚汉艺术里俯拾即是。那些看似粗重、简单、笨拙,造型不合常情,姿态不合比例的东西,却因其特有的稚情憨态而别具风味、在在诱人。以我看来,向君的笔性和造型,是立基于《衡方》、《张迁》、《西狭》及《散盘》等简古、雄放、生拙一路篆隶方面的。在多年的寝馈与浸淫中,向君亦无疑在以二王、鲁公、东坡及至现代吴昌硕、黄宾虹、谢无量等为代表的众多大师那里广收博采,别有会心。但万源汇注之后,你很难说哪一滴是商周秦汉,哪一瓢是唐宋元明;波澜起伏之际,传统之流又总是在有意无意之间,经由一条旷远、深邃的楚汉艺术的河床而导入笔底。正因如此,“在他的各类作品中,篆隶笔意与行草笔情合二为一,从而使其线条透射出一种盎然的古意:简率用笔的抒情写意令他的篆隶放逸生奇,蚕头雁尾的篆隶用笔又使他的行草顿生拙朴与生辣,颇具雄厚之气”(周德聪语)。
我曾多次披览向君出版于2002年的《楚志·墨·崔向君》和出版于2006年的《楚风写我》两本集子。我的感受是,如果说,前者的一些作品还因探索中的苦心孤诣而微露造作之痕和单薄之相的话,那么,后者中的多数作品,则因其对楚风汉韵的深度熔铸而显得更其放意、老劲与苍茫。王镛先生评其为“若不经意而变化天成,屈折老重而从容中道”。
向君创作于1999年的大篆“自净他山”联,虽则使他荣获第七届国展“全国奖”,但就个人嗜好而言,我对其创作于2004年、同样是大篆的“史传名文”联的行笔之率性更有兴味;同样地,相对于楚风堂里那件“文而化之”的大幅汉简,我对其收入《楚风写我》的节临《汉简》、《砖铭》之作的线型与线质也更加倾心。我想,此之“兴味”与“倾心”,盖源自楚汉以降生生不息、汩汩不绝的古拙之风与雄肆之涛的共同激荡!
向君喜书“胸中云梦,眼底湖山”一联,我亦甚爱之,不独因字势之奇,也因文势之壮,并且一直认为,向君此联乃有感而发。不是吗,多少年来,洞庭湖平原的辽远荒忽,楚泽云梦的雪恶风高,湘资沅澧的苍烟落照、苇影渔声,无不冶融其性灵,恢廓其胸次,从而,使其书艺不仅脱离区区技法的拘囿,亦进入更为广阔的生命空间。而这,大抵正是向君书法与时下诸多脆弱、轻薄而了无内蕴之作的分际所在。
行文至此,复有后望与厚望之寄于向君者。概乎言之,即是:卷楚风,张汉帜,昂昂乎于文、史、哲、音、舞、美各处招兵买马,养其堂堂之阵,啸傲艺林。其时,我们再看向君于笔底调兵遣将,搬演一出新的“黄沙百战穿金甲”、“铁骑突出刀枪鸣”的威武大戏吧。
2008年2月16日
岁次戊子正月初十,成稿于积跬书屋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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