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的花样年华
作者丨万宁
(四)
好多年后,大姐回忆上湾,目光仍是清亮的,横在双眼下的卧蚕会在瞬间灵动,弯弯的,挂着笑意,仿佛在说一个与她无关的传奇。
那是个夏夜,繁星密布,知青屋前坪上坐满了老老少少的乡亲,这不是生产队里开大会,而是一次有组织的打牙祭活动,因为意外的收获,队里每家每户派来一人,每人带一小捆柴和一小酒盅茶油,从村里的各个旮旯汇聚在这,对一条菜花蛇开膛剖肚。蛇是他们白天劳动时捉到的,两三米长。这是上湾村的传统,什么东西都要共享,一条蛇也不例外。而吃蛇,村里有规矩,不能在屋里进行。他们迷信烟尘落到蛇汤里会有剧毒,抑或是对蛇的一种畏惧。蛇的灵性众所周知,人类为饱舌尖上一时之快依然冒险为之,所以,在房子外边杀之剐之剖之,最有甚的是为了烹煮它,竟然在外边搭灶架锅。那晚的热闹堪称盛大,星光下面那些面孔上的嘴在不停喧哗,也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就是在不停地吧唧,声音嗡嗡的,每隔一阵,会有笑声肆无忌惮地敞亮嗓门,接着又咂吧着嘴把声音收回去,在这个过程中,男人女人间或会有肢体上的拉拉扯扯。坪里烧着火堆,上方挂着大鼎锅,一个穿花短裤的男人,时不时凑上去,用锅铲翻一翻,他是村里的名人,因其长相口音明显有别于本地人,却又像本地人一样在此有家有室的。他是上门女婿,来自广东。风水轮流转,曾经有段时间,广东人等同有钱人,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那个时候,茶陵够贫穷落后了,居然还有不少广东人来茶陵上门当女婿。别人在说笑时,上门女婿一直在忙碌,除了广东人做蛇里手,还含有外乡人潜意识的谦卑与谨慎。大姐看见他把一尺多宽的蛇皮蒙在墙壁上,他说风干后,可蒙制胡琴的琴筒。肉在锅里,人们添柴加火,慢慢等候。美味的诱惑没有抵挡住大姐的瞌睡,她回房钻进自己的蚊帐里睡下。也不知过去多久,有人拍醒她,说好了,好了。她头懵懵的,随着别人踅回坪里,却被坪里的吧唧吧唧声震到了,刚刚的嘈杂喧闹统一成这个声音,人们神情专注,低头喝汤。已近午夜,山风习习,面前的汤见不到袅袅热气,大姐不知道蛇汤是不冒热气的,她想都没想,端起碗就喝,结果舌头烫木了,汤是啥味,至今都没感觉。倒是桂英离开上湾好多年,还会提起,说这是她这辈子喝到的最鲜美的汤。
第二天早上,大姐看到鼎锅里剩下的蛇肉,白白嫩嫩的,她把骨头剔下来,加上辣椒大蒜豆豉,用茶油爆炒,香得端着白饭等菜吃的人直流哈喇子。这盘蛇肉放在桌上,并没人敢下筷子,他们破了忌,蛇肉是在屋里灶台上炒的,炒的过程中,大姐不敢保证房梁上的扬尘是否落入。他们忍住不断涌上来的口水,夹几筷子扔给狗,狗低着头,吧唧吧唧的,吃得很欢。几分钟过去,狗狗眼神呆萌尾巴摇晃,且蹦上蹦下,于是他们毫不迟疑把筷子伸向蛇肉,让两碗白米饭愉快下肚。他们所在的年代,绝对信奉: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虽然只有十几岁,几个人从不会到会,都能站在灶台边弄好饭菜,为不浪费现饭现菜,他们喂了鸡养了狗,这栋山坡上的屋因他们的到来从而炊烟袅袅鸡鸣犬吠。那只狗叫小黑,是在一次赶集时,听着他们的口哨声紧随而来,从此就落户在知青屋,替他们看家护院。有阵子,它病仄仄的,身上的毛稀稀拉拉,且一块一块地掉,像得了天花,恐怖得很。从村民那得来土方子,给它灌了点茶油脚子,毛发竟然就贼亮贼亮,病态也不见了。
我吃过大姐从上湾村挑回家的红薯,满满两箩筐。我依稀记得兄弟姐妹赶到县城老街的渡口,在洣江河畔翘首张望的情景。那时,洣江上还没架起大桥,两岸景色古朴原始,我们站在古城墙外,不远处昂首跪伏着有名的茶陵铁牛,那刻,我们的目光与铁牛一样,凝视洣江。茶陵老人说这铁牛是预报水位的,水若淹过铁牛的头,水就淹进了城门。那时的铁牛风吹日晒,裸露在外,不时有孩子卧伏在它锃亮的身上嬉戏。我是在一片嬉闹声里,望见大姐从江那边坐船过来,江风拂动她额前的刘海,脸黝黑了一些,却丝毫掩盖不了她的美丽。 大姐的能干在那个时候已经显现,每件事经她之手,便有不一样的效果,我迷恋她的厨艺,道道菜都能做出她的味来,漂亮,健康,好吃。我深信能把菜做得好的人,除了心静,人一定是聪明的。
大姐在她十九岁的夏天,盼来一部属企业招工,她等不及工农兵大学的招生,毅然结束自己插队落户的生活。那是一九七五年七月的某一天,恰是上湾双抢时节。大姐担着行李不敢回头,她身后金色稻田里有她知青屋的同伴。这个季节,所有的人都在起早摸黑,不是割禾扮谷,就是耕田插秧,没有半点息歇。上湾最壮实的劳力,从早忙到晚,一天工分10分,三毛六分钱,大姐是6分工,她劳动一天的收入是两毛一分六。大姐顶着烈日,踏着上湾滚烫的泥路,快速前行,至此,这里只是她的过往,她两年零三个月的花样年华。走出严塘上湾,她的内心陡然强大,懂得很多事已不是事,面对未来,她毫无畏惧,她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比上湾更苦的日子。在那一刻,大姐并没有意识到,上湾已在她生命里划上了印记,无论她走多远,有一种底色始终衬托着她,那便是面对、隐忍、乐观。
若干年后,那个硕大无比的红月亮闯入我梦里,我的双手依然被人牵着,在茶陵电影院与县公安局那条路上往返。我一直沮丧,两个正是好年华的人,咋就没直接牵上手?白白浪费了那晚我正值长个的黄金睡眠,以及难得的耐心。当然,漂亮的大姐肯定有人来牵,牵她的家伙曾经深情凝视后,问我:你觉得你大姐像张金玲还是刘晓庆?我那个时候还没胆量朝人白眼,只说:大姐就是大姐。当年在浏阳县人民医院的初遇,便已注定,她就是我大姐。
(原载《创作与评论》2017年6月号上半月刊)
责编:吴名慧
来源:《创作与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