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的花样年华
作者丨万宁
(二)
大姐在十七岁的春天里高中毕业,如果是现在,以她的成绩肯定会上一所重点大学,可是造物弄人,她的大学是广阔天地。我记得那个早晨,我跟在妈妈后边,穿梭在人群里,广场上停了好多辆东风牌大卡车。找到大姐时,我看见她端坐在卡车货厢里的木箱子上,旁边是她的被窝铺盖。妈妈恍惚着,不知所措地注视,大姐略低头,不言不语,根本不迎接我们的目光,在她脸上我看不到任何表情。有人在彩旗飘飘锣鼓喧天的背景下,相拥而泣,我不知大姐要去哪。这是一九七三年四月七日的早上,天灰蒙蒙的,阴着脸,要落雨的样子。几辆大卡车威风凛凛地出了县城,刚开始,他们还意气风发,吹着口琴唱着歌儿,一路嘹亮。卡车停在茶陵严塘公社,公社书记念几个人名字,便有生产队长举起手,像领物件一样把他们带走,至此,他们才集体悯默。姐姐被分到上湾大队第三生产队,他们三女两男,每人一根扁担,一头箱子一头铺盖地挑着,走在乡间土路上,村里正是桃红李白时,山坡上,泥地里,也都泛青泛绿,草长莺飞。
他们的知青屋是生产队的队屋,类同仓库,存放粮食与农具的地方。房子立在山坡上,屋后一条公路向山里蜿蜒,屋前有个供他们活动的坪,侧旁是队上的晒谷坪,房子的对面及左前方起伏着延绵的丘陵,只是山丘上只长着零星茅草,大树与所有灌木在大跃进时被砍光,大姐看见大片大片裸露的红泥土,上面有一个又一个的大树蔸,除了苍凉,还显疮痍。房子的另一头卧伏着长长斜坡,坡下是几户人家与一垄水田。他们知青五人,大的二十,小的十七,头两天分散在农户家吃轮饭,此后便是自己开火。为此,五人开会讨论多次,谁做,怎么做,一项一项都是具体的,要不然,饭菜是不会自己摆上桌。柴米油盐,柴,果真是他们的第一难事,烧完队上为他们准备的柴火,他们便无柴起火。村民告诉他们,砍柴要到大山里去,往返三四十里路,想着都恐怖,却又没有选择。他们在去的时候,心情通常是愉悦的,扁担上只挂着几根麻绳,甚至到了山里,说笑打闹也未间断,伢子拈起千足虫吓妹砣,妹砣摘了苍耳扔到伢子头发里,为了让苍耳粘得更紧,某女还伸手一顿捣鼓,结果发生口角,险些翻脸。某男气鼓鼓地说,伢子的头妹子的腰,摸了要砍手!某女说,封建迷信!知青上山下乡,就是来破除迷信的!争吵和着山里的虫鸟蛙鸣,在山那边嗡嗡地回荡。他们踩在罗霄山脉上,翻过去,就是革命圣地井冈山。第一次来砍柴,他们没带饭,过了中午柴还没弄下山,肚子饿得咕咕叫。第二次,他们总结经验,带饭上山,砍柴之前,把饭盒挂在树上。大姐记得捆好柴的他们,已是饥肠辘辘,从树枝上取下自己的饭盒,急不可待要进食。哪曾想打开盒盖,人立马吓傻了,饭菜上面一层黑的,密密麻麻,黑蚂蚁挤在一起提前美味,大姐尖叫,饭盒端在手上,蚂蚁又爬了她一手。让大姐没想到的是,两个伢子只是皱了皱眉,把饭盒里那层黑蚂蚁用筷子往地上一扒,兀自吃起来,那个叫桂英的女孩犹犹豫豫叼了几口饭,说,不吃,怎么有劲把这些柴弄回去?大姐在那刻失去了吞咽功能,她没有勇气吃。结果担柴下山回知青点时,两眼发黑,腿发软,人发飘,身体空了般。来来回回几次后,他们摸到打柴的诀窍,捆柴时捆一些茅柴,尖扁担枪插进去,便不再滚动。也就不像谚语所说“尖担担柴两头脱”。上山打柴是他们公认的苦差事,在上湾两年三个月,大姐说,为了省柴,洗澡水从来都只是烧温一下,有一点毛毛热,就不敢再烧了。为省柴,他们学着村民,不烧开水喝,渴了喝生水,乃至闹肚子是常事。听大姐讲述她的花样年华,总会恍惚,且歔欷不已,她在上湾所有夜晚的光亮是一盏煤油灯,知青组每天能从坎下水井里挑到一担水,就属幸运。上湾村缺水,一口水塘,全村人在此洗衣洗菜,夏天牛也跑到塘里凉快,在水塘边上有一口水井,是全村人的饮用水,一到傍晚用水高峰,水井里的水浸不上来,人们一木勺一木勺地舀,大姐说她的美好时光就耗在这些琐事上。
自己开火,每样东西都得费老大劲弄来,刚开始蔬菜在集市买,除了钱不够,集市十天才有一次,所以,总有那么几天,他们只能靠干辣椒粉与一砣猪油下饭。队上分了两块菜土,是山冲里的生土,离知青屋有两三里路,一季种下来,只收获了一些野草。他们要求队上重新分土,理由是村民的菜土都在自己房屋附近,他们也要同等待遇。没想到就真的分到土坎下两块熟土,当时,他们什么都想种,为此争论不休,几个人投票后,一致同意种辣椒、茄子、丝瓜、豆角、冬瓜,按票数决定种的蔸数,每天收工回来,值班做饭的回去做饭,其余四人都去打理菜园,锄土,浇园,除草,支架,牵藤,捉虫,做得像模像样,最后他们菜园里的蔬菜笑傲全村,瞅着枝上的辣椒、茄子生机盎然,竟舍不得摘,大姐仍记得那些茄子肥硕的样子,他们决定第二天赶集时,带到墟上去卖。过了一个月黑风高夜,翌日早上去菜园,发现好些菜都被人摘走,他们呆愣着,接着伤心起来。桂英说,我也要像村里人一样,搬块砧板来骂天。“骂天”是上湾的习俗,谁家的东西被偷,谁与谁有隔阂,村民(以女性为主)会搬块砧板拿把菜刀,蹲在野外,让刀子飞舞在砧板上,一刀一刀狠狠地剁下,不指明对象地诅咒谩骂。传说此般骂天咒地可让做了坏事的人心虚惭愧。在村里时常见到此景,不想那刻他们也有此冲动,当然,仅仅只是嘴上痛快。
(原载《创作与评论》杂志2017年6月号上半月刊)
责编:吴名慧
来源:《创作与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