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苏轼的《与谢民师推官书》有感
作者丨卓今
苏轼对文学艺术有深刻精妙的见解,但一直没有系统的整理成文艺理论,这真是中国古代文论的一大损失。他的一些评论大都散见于他的书信,例如他在《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中说:“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又例如《书黄子思诗集后》对历代诗人的评论,其中说到李白、杜甫,“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后人将他的一些涉及到文艺理论的书信整理为《东坡谭艺录》。《与谢民师推官书》这封书信比较集中的谈到了古代几位作家和作品。这里有必要将谢民师这个作一个介绍,谢民师是苏轼的粉丝,当时除了“苏门四学士”、“苏门六君子”与苏轼有深交以外,文友谢民师与苏轼的交往并不为外人所知。谢民师,原名谢举廉,江西新干县溧江凰山村人,自幼聪慧,勤奋好学。宋元丰八年(1085年),谢民师和叔父谢懋、谢岐、弟谢世克同时进京参加乙丑会试,四人同中进士,轰动朝野,史称宋代“文林四谢”。“四谢”之首谢民师,性情温良,崇尚才学。谢民师仰慕苏轼的人品和才华,他熟诵精研苏轼的诗文,苦于没有机会结识。有一种说法是,他发现苏轼的《前赤壁赋》受“乌台诗案”的影响,有些句子反映出他的情绪颓废,于是将“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桔绿时”改动两个字,变为“来年好景君须记,还是橙黄桔绿时。”改完后寄给苏轼。苏轼向来待人宽厚,以文交友,谈吐大方,不拘小节。但见了谢民师的书信,心中甚感纳闷:“老夫诗文,无不字句斟酌,反复推敲,未有不妥。民师自恃才气,擅作修改,是何用意?”苏轼捋须沉思,恍然领悟,击掌叹道:“难得民师一番苦心,改诗用意不在诗,而是委婉寄语老夫遭挫折切勿悲观,处逆境切勿消沉,树立信心和勇气,从挫折和困境中解脱出来。”苏轼当即给谢民师回了一封信,表达了内心的感激之情,信曰:
“某启。辱手简,不吝赐教,备增感慰。某谪居粗遣,废弃之人,每自嫌鄙,况于他人。近稍能饮,不烦念及,未缘会见,万万以时自爱。”
从此,谢民师与苏轼之间书信不断,相互问候,互赠诗文,共叙友情。
在这封书信中,苏轼对谢民师的文章评价为“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我们没有看到谢民师的原文,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正是苏轼所欣赏的文风。这与孔子的观点是一致的,孔子认为:“言之不文,行之不远。”意思是作文不讲究文采,很难流传广大久远。同时苏轼自己的诗文也正是这种风格,不拘泥于形式,当发散的发散,当收敛的收敛,收放自如,恣肆汪洋,毫不忸怩作态。“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他对于孔子关于“辞达”的阐释,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写文章能够表达清楚意思已经很不错了,这是普通人所追求的目标。但是,真正做到“辞达”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把握住事物的精妙处,就如同将飘渺不定的风捕捉住,将无影无形的影子抓到手一样困难。就算把这一点也做到了,但如果文章言辞的目的是为了达意,那么文采就不宜过分的运用。第二层意思:这种千万人之中也难寻得一位的能人,即把握住事物的精妙,那么在“辞达”的基础上还要运用文采,这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所以,古往今来,很少有人两者兼有。杨雄的做法他是很不屑的,杨雄好用艰深的辞藻来文饰浅显易懂的意思,他这样做的目的,是因为“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倘若直截了当地写出来,则什么人都看得懂了。杨雄自己也嫌恶这一毛病,他称他那套手法为“雕虫篆刻”。他与谢民师谈论这些深奥的理论,说明谢民师的文学鉴赏不在普通人之列,因为“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意即这些话可以同有智慧的人说,同那些俗人是讲不清的。从苏轼欣赏贾谊和屈原来看,他是非常看重文章的文采的。他认为贾谊若是生活在孔子那个时代,他是有资格做孔门的入室弟子的,而屈原的高度则是可与日月争辉。信的末尾,他引用欧阳修的观点:“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文章的价值在于文章本身,不必在意当时某些人的评价,有价值的东西自然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他很清楚文本与接受主体的辨证关系,只是一封书信的容量实在有限,不便展开谈。
附《与谢民师推官书》原文
与谢民师推官书
轼启。近奉违,亟辱问讯,具审起居佳胜,感慰深矣。轼受性刚简,学迂材下,坐废累年,不敢复齿缙绅。自还海北,见平生亲旧,惘然如隔世人,况与左右无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数赐见临,倾盖如故,幸甚过望,不可言也。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扬雄好为艰深之辞,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类也。而独悔于赋,何哉?终身雕篆,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使贾谊见孔子,升堂有馀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因论文偶及之耳。欧阳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纷纷多言,岂能有益于左右,愧悚不已。
所须惠力法雨堂字,轼本不善作大字,强作终不佳,又舟中局迫难写,未能如教。然轼方过临江,当往游焉。或僧有所欲记录,当为作数句留院中,慰左右念亲之意。今日至峡山寺,少留即去。愈远,惟万万以时自爱。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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