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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丨西山归来话茅奖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7-08-29 11:10:46

西山归来话茅奖

作者丨水运宪



人的一生将要度过数以万计的日子。其中多数岁月似乎可以忽略不计,而少量具有深刻意义的时段,却令人感慨万端,终生莫忘。对于我来说,今年的七月二十八到八月十六,整整二十个日日夜夜,就属于这样的美妙时光。


四月下旬,我正在台湾访问,忽然接到通知,说要聘我担任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评选委员。隔着一汪海峡,我的回答是“容我考虑一下”。之所以犹豫不决,原因有三:一是从上届开始茅奖评选采用了实名投票制,并且向社会公开。此种方式令人纠结,这不明摆着去得罪人吗?其二,倘若接受聘请,我将要在短短两三个月内阅读大量的长篇作品,数量多至二百五十余部。虽然其中部分作品在这四年之间已经读过,没接触的作品仍然占相当大的数目。第三个原因更加具体,评选最后阶段,全体评委要在北京西山脚下一个叫“八大处”的地方集中封闭二十天。开会讨论,反复评议,直到经过六轮投票产生最后结果。我一介闲云野鹤,过着轻松闲适的神仙日子,早已散漫无度,受不得拘束和羁绊。尤其近年来喜好写字画画,两天不摆弄笔墨,绝对会心神不定。

最后我还是应承了。能够成为中国最高文学奖项的评委会委员,毕竟是一种荣誉。抵挡住荣誉的诱惑似乎不太容易,但我真的不仅是这个原因。何况这届评委会里,将近半数人与我早就是千杯嫌少的陈年挚友。

内心深处,还有一个真正打动我的原因。由于事务繁忙,我已十几年没写长篇小说了。然而在我心中,早已积累了数部长篇题材,那是一笔终身财富,至今尚未发掘。偏偏上苍体解我意,让我海量阅读当下作品,广开眼界寻求一己之独特思路,这样的机会岂可放弃?评委名单中更多的是一批远见卓识、大名鼎鼎的文学评论家,这便更令我心驰神往。我觉得跟他们在一起切磋探讨,绝对能让我正本清源,修炼文笔。

到了北京西山,我很快就发现,想实现这种实用主义目标,难度之大超出了我的想象。评委队伍的确由大量专家学者构成,作家代表寥寥无几。每每开会评议作品,轮到作家发言的时候总是很简单,直奔目标,说我喜欢哪部哪部小说,写得好。喜欢哪个哪个人物,写得活。而评论家一开口发言,就是另外一种品质。他要说喜欢哪部作品,必有一段为什么喜欢的理论根据。说喜欢某个人物,也必有一番为什么喜欢的伦理人文。平心而论,他们的分析丝丝入扣,点评相当精准,论据也极其严谨。听着他们的讲评,我不止一次地感觉到眼前一亮,当即便由衷感佩。心悦诚服之后,再次回过头来审视我将要动笔的小说作品时,忽然就有点手足无措了。一次一次听下来,内心竟然油生某种浅薄之感,背上的汗水也就随之沁出。他们的发言越是精彩,我的自信心便越是萎缩,有那么几瞬间我都打算从此再不写小说了。绝对不是矫情,我在一次发言中还公开作了表达,引得同组的评委们击掌大笑。

不过话说回来,像我这么大把年纪的人,长年累月积攒形成的意志,是不大可能在一时之间崩溃掉的。准确地说,我心中有一张滤网。评论家们的真知灼见,凡是于我创作有益的,注定不会流失,而且必将提升我的判断能力,促使我在写作中走得更好、更扎实。但要我说得更透彻一点,今后我是不大可能让自己的作品报名参加各类文学评奖了。去除所有的功利因素,我还有一种不甚上得台面的心态。我从来把作品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旦知道儿子将要赤身裸体走入强烈的灯光之中,摆放在高倍显微镜下经受各种分析与评判,父亲内心那种忐忑与揪心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见的。

倒是大量阅读让我受益深刻。如果不是这样的机会,我是不可能集中读完这么多长篇小说的。虽然我以文学为毕生职业,平时每年读过的长篇小说最多也不过十来部。尤其在集中阅读参评作品的过程中,我的内心经常受到感动,时时引发激动,如果听评论家点评偶尔令我犹豫彷徨,读作品则使我备受鼓舞。客观地说,二百五十多部作品之中写得好的实在不少。评到前三十位,我觉得每一部都很精到,读来爱不释手。

最后一轮投票产生本届五部获奖作品的时候,感觉到手中的纤笔沉重如鼎。我有自己的钟爱与判断,当然不会随波逐流。结果出来之后,我投下的五部作品有三部中的,另外两部排在五名之后,没能登顶。其中一部位列第六,可以说是本届评选作品中最为遗憾的一部。这样的评选无所谓公正不公正,入围前十名的作品每一部都够得上获奖水平。艺术无对错之分,只有高下之别。况且高与下的评判尺度见仁见智,因人而异。无论结果如何,我仍然喜欢那部排列第六的作品。

我甚至认为,入围前十的时候被排除出局的另一部作品更是我最为看重、推崇备至的精品力作。以我个人的评判眼光,我觉得它应该名列榜首,它却提前出局了。得知它未能入围的当天夜晚,我和几位好友万分惆怅。之所以如此喜欢那部作品,是因为它像镜子一样清晰地照出了我的轮廓。它是那样地给我以催促,那样地令我冲动。那是一种让人坐不住的冲动,恨不得马上投入自己的创作之中。

终于从西山走了出来。我知道此次经历无法忘却,但我发誓要忘却文学的各种奖项。要时刻回忆自己的第一次写作。当时是那样虔诚,充满了敬畏,何曾想过获奖?东西写得多了,小有一些名气了,就以为自己高明,那是因为不肯抬头。不抬头又怎么知道天外有天?

一句话说到底,文学需要虔诚的作家,作家必须对文学心存敬畏。如果我认为已经完成了名山之作,那就掩卷封笔。一旦再次提笔,我的写作永远是第一次。

作家真的不要痴情于获奖。潜心创作出对得起读者、对得起自己的好作品,这才是作家的王者正道。

责编:吴名慧

来源:水运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