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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丨无双轶事(十四)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7-08-20 11:44:12

无双轶事(中篇小说)

作者丨水运宪


(十四)

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把单无双从酣梦中惊醒,他一个翻身便下了床。匆匆看了一眼手表,大概刚睡了一个半小时。敲门声还在继续,他顿时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要不然孙河玉是不会派人来叫醒他的。那会是什么事情呢?孙河玉负责的那一块应该没问题,他最担心的是富裕煤矿那些私人老板。县公安局派过来一批治安民警协助维持矿难现场,带队的副局长就跟他汇报过,说有人在暗中策划一场群体事件。到时候警力肯定不够,得提前给武警支队打声招呼才行。

他不敢再犹豫,披上衣服很快地走了过去。拉开房门一看,来人恰恰是办公室主任孙河玉。

“嗯?怎么是你?”单无双有点意外,“现场出什么事了?”

孙河玉一步跨进房门,回头便将那门关上了。

“老板,放心,现场没事。”

“是吗?我还以为……”

“可我这一块出事了。”他压低了声音,“还挺大的。”

单无双一时听不明白,“你那块会出什么事啊?”

孙河玉便从公文包里头抽出一张纸条,“老板,您亲自看看吧。”

纸张的颜色已经发黄,那是一页从帐簿中抽取出来的表格。表格抬头有一行黑体字——富裕煤矿股东分红名单。单无双看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有二三十个名字。然后是分红金额,还有股东的签名。

“不就是名单里头有一些领导干部吗?”单无双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并没有仔细察看那些名字,“你说的大事,就是指这个吧?”

“老板,其他人都没什么。”他拿回名单,指着倒数第三个名字,“您看看这个名字。老天,喻杰呢!这可了不得啊。”

“噢?”单无双也吃了一惊,便再次接过了那份名单。

孙河玉在一旁又是叹气又是摇头,“这是从我亲手他们财务室的保险柜里翻出来的。好家伙,当时就吓得我不敢吭声,也不敢让身边的干部知道,直接就奔您这儿来了。”

“不对。”单无双已经看清楚了,“你看这上面的造表日期,五年前的表格。又不是近期的。”

“五年前怎么啦?”孙河玉望着他,“就不算问题了?”

“当然不算。我们四年前才开始清理小煤窑,那之前一个月,市里发了一个文件,敦促参了股的干部主动退股。还划了条时间界限,期限内退掉股份,一概不追查责任。你忘了那个文件?”单无双记得很清楚,“为什么会出台那个文件?参股小煤窑的干部数量不少呢。这是一种必然策略。效果非常好。”

孙河玉眨巴着眼睛,一直盯着单无双。就跟不认识他似的。

“老板啊,您这是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单无双也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有话就说啊。”

“就算是您说的那样,那不也是一个污点吗?您是不是把这儿当成您留过学的美国了?还真的以为既往不咎?”

“怎么不是真的?”单无双不高兴了,“文件说得清清楚楚,凡属主动退股,讲清问题的,一概既往不咎。白纸黑字,还有假?”

“哎呀我的老板啊,您怎么糊涂了?文件是文件嘛。”

“文件是文件,事实也是事实。”单无双指着那名单,“咱们就说喻书记吧。他在五年前就按照文件退股了,不到一年又从邻县的县长位置调到靖东县当书记。不仅既往不咎,而且提升了。你怎么说?啊?”

孙河玉差不多要捶胸顿足了,“老板啊老板,您让我怎么说嘛?全县的干部谁不知道喻杰在挤兑您啊?市里的情况明摆着的,没他的位置。他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怕您当上书记,我们这些本地干部又最担心您当不上书记。每回看见他左一榔头右一棒子地挑剔您,我这心里就跟扎锥子一样疼。真的,您也太书生气了。就算您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我们这些死心塌地的下级干部着想嘛。知道老百姓怎么说这事儿吗?要是您不当书记,他们绝对要联名上书。老板啊,您可要掂量清楚,老百姓这话,还真不是说着玩的。”

“好了,不再说了。”单无双认真地看着他,“河玉,你这些话,说到我这儿就算是到头了。从今以后,还别说这样的言语,连这种情绪都不能有半点流露。你听清楚了?”

“当然。当然。难道我连这点都不懂吗?”孙河玉便来了精神,“虽然早就看不惯那个人,可没觉悟的事情咱们也不会干。这次不一样啊,处理矿难事故的过程中发现了证据,要是不往外拿,我就犯错误了。您说是不是?”

“河玉,你怎么回事?告诉你那不算问题,干嘛还死揪着不放啊?”单无双神情严肃,“组织上下过结论的事情,那能算什么证据啊?”

“明白。老板,我都明白。”孙河玉显然已经想好了,“来您这儿之前,我还单独找矿上的会计谈过话。她目前还有顾虑,但是我看得出来,喻杰后来的猫腻肯定还有不少。您想想嘛,五年前他就是富裕煤矿的股东,调过来当上一把手,他还能不关照这棵摇钱树?”

单无双当即脸色一变,“孙河玉,你可不能胡来。你有什么权力传唤当事人?啊?什么人有猫腻,你说得清吗?有证据吗?”他把那张表格纸住桌子上一扔,“就凭这张破纸?瞎胡闹嘛。”

孙河玉一点都不忌讳。他朝单无双走近两步,清晰地说:“老板,这张破纸完全够了。平时查出来或许还说得过去,可这是在出矿难之后查出来的。交上去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人家有人家的搞法,只要动手调查,那个过程可就够他熬了。您相信我一句话,查他三、五个月,就算什么问题都没查出来,就算还能让他当书记,他自己都没那心境了。”他神情凝重地望着单无双,“这样吧。老板,您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出了漏子,我孙河玉全部包搅。”

“问题是我已经知道了。孙河玉,幸亏我知道了。嘿。”单无双淡淡一笑,“实话告诉我,这份表格,你是不是复印了?”

“还没有,矿上的复印机没碳粉了。一会儿在镇上找个地方复印。”

“不用了。原件你不能带走,由我来保管。”单无双一把将那份表格抓过来, “你来镇上找我,矿产清理小组这会儿谁在负责?”

“我让审计局邵科长替我盯一会儿。”孙河玉心里有点发慌,“怎么?”

“那人我了解,非常不错。就让他接替你的岗位吧。”单无双语气近乎冷淡,“你收拾一下,马上回县里去。这儿没你的事了。听见没有?”

“哎呀老板,您这是处分我啊。”

“不会。我不处分你。但是一条,你也别再算计别人。那叫缺德,你懂吗?”单无双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我说话算数。只要你听我的,再别动那些歪脑筋,我不仅不为难你,还会考虑提拔一下。真的。”

“这、这可能吗?老板?”

“怎么不可能?我想过了,你很多方面都非常优秀,可惜长错了地方。就跟玫瑰花一样,生在稻田里,再漂亮也只是一根杂草。相信我,啊?你的级别问题一定会解决。先回去吧。现在就走。啊?走吧。”

孙河玉满腹狐疑。他知道这位老板轻易不会说提拔的话。尤其在这样的境况中说得这样肯定,让人不能不相信,又让人心里头实在不踏实。眼睛眨巴了几下,只好拉开房门离开了。

单无双站在门口,盯着他的背影,窝在心头的无名怒火半天消不下去。这座招待所建在半山坡,他看见孙河玉下台阶的时候脚步一连打滑了好几次,心里才稍稍平静了一点。

其实用不着对他这样过分,至少孙河玉打出的招牌是为了老板好。问题是那种作法实在龌龊,绝对是一手阴招。一旦把那张表格抛出去,中招的人将会无比痛苦。而这种痛苦单无双已经结结实实尝够了。即便喻杰搞过自己的名堂,也不能以恶惩恶嘛。难道我单无双就沦落到了那种令人齿冷的地步?平心而论,喻杰也不大像是搞了名堂的人。最多在会上提醒过几句,要大家守住底线,廉洁自律,那又有什么错呢?要不是自己过于敏感,那些话听听不也就过去了?廉政建设月月说天天讲,很正常也很必要嘛。至于外面传说呛了县长一壶,那更是无稽之谈。要求县长减少应酬,专注本职工作,那也是天经地义嘛。

不管怎么说,我单无双还是一名在职县长。清白不清白只能由别人说,正直不正直,那就得靠自己去做。而且首先从自己做起,把一切私心杂念抛开再说。心存私欲者,必无慷慨之节嘛。

于是他将那张表格仔细折叠好。正准备放进衣服口袋,忽然笑出了声。哈!怎么啦?还没有吸取教训?便拿过自己的公文包,塞进了里面的文件层。然后,他取出手机,给喻杰拨了一个电话。

“书记吗?我是单无双啊。”

喻杰当时正在县委召开一个座谈会。他从来电显示中看见了单无双的名字,赶紧接听电话。“无双,怎么样?进展顺利吗?”

“一切还正常,目前算是比较顺利吧。”单无双汇报了句,“清查小组发现了一份股东分红名单,那是五年前的,意义不大……喂?”他忽然发现电话那头没声音了,“喂,书记……喂?”

他以为是自己的手机没电了,一看,电池还是满的。

再贴到耳边时,又有声音了。

“无双,听得见吗?喂。”喻杰在那边问,“哎呀,信号怎么这样差?”

“好了,能听见了。”单无双打电话本不是跟他汇报情况,便抓紧时间说:“是这样,我突然想起来了。市委组织部不是让我们推荐一名干部吗?说是省里准备跟福建进行干部交流?”

“没错。无双,怎么回事?这么忙,突然问这个?”

“啊,孙河玉不是也在这儿吗?他工作很卖力,业务也很熟悉。我忽然觉得他去倒是很合适。您的意见呢?”

喻杰在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喝,他可是你的得力干将啊。说实话,我也曾经考虑过他,怕你舍不得。”

“这么说,您也觉得合适?”单无双放心了,“的确有点舍不得。可又不能舍不得啊。人家毕竟在副处位置上干了五六年,也该安排一下了。”

“可以嘛。我再征求一下组织部门的意见,等你们处理完事故,我会亲自找孙河玉谈话。把优秀干部交流到新的岗位,这是好事啊。”

“书记,要是能够定下来,谈话还是我来吧。”单无双赶紧抢过这道程序,“至于优秀不优秀,我觉得结论还得他自己下。孙河玉毛病也有不少,我会认真地给他指出来,希望他今后的路走得更扎实。”

喻杰非常爽快,“行啊。没问题。哈,好人让你当去吧。说实话,你老兄为工作受了多少委屈,我心里都明白。那就这样吧。别太累了,啊?”他再次叮嘱了一句,“还是那句话,矿山这边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说。”

跟喻杰通完话,他又给那位顶替孙河玉的邵科长打了个电话,明确他担任资产清查小组的组长。那位科长年纪五十出头,一直在县审计局工作,业务水平是大家公认的。最难得的是为人笃厚,不存私心。单无双在电话里只是交待他严格按要求做好清查工作,其他的一个字都没有多说。更没有任何暗示。只是在心里想了一下,如果真的查出了问题,那就是事实在说话。事实必须纯正,必须客观,不能参杂一丝一毫的人为故意。

简单吃了几口饭,单无双便坐上镇长的小车精神抖擞地往煤矿赶。

穿过镇上那条街道时,有一辆大型货车正在街道旁边卸砂石料。街道不宽,好多进出集镇的车都被那货车堵住了。镇长的车也没有办法飞过去,只得停下来耐心地等候。

“无双县长,您看。”镇长指着街边一家正在进行大改造的铺面,“那家就是谭老师开的服装店。他把旁边一家店铺买下了,正在扩建呢。”

单无双赶紧看了过去。好家伙,规模还真的不小。加上新增加的那个店铺,门面总共十米多长还不止。“喝,这么大的铺面,镇上好像不多嘛。”单无双朝街道两边看了看,“生意做得不错啊。”

“做得好。听税务所的人说,谭老师交的税也多。工商户里头排前几名。”镇长对他的情况很熟悉,“只是今年可能会受点影响。又买门面又扩建,成本增加了将近十万。工程又做得慢,歇业都快一个月了。看这样子,再加半个月恐怕还完不得工。把个谭老师急得直跳脚。”

“噢?”单无双立即发现了问题,“你说他歇业多久了?一个月?”

“一个月恐怕还要多。我记得很清楚,开工那个日子是风水先生选的,镇上好多家都在同一天搞装修。全天都有人放鞭炮。”

单无双没有继续问。他在心里回忆了一下,去台湾考察是上个月二十八号,今天是二十五,还没到一个月。那就是说,成满珍把衣服送过来的时候,谭友善这儿已经歇业关张,开始扩建了。也就是说,自己的那些西装夹克还没有被他卖出去。衣服仍然在他手里,衣服口袋里的东西当然也在他手里。唉,谁说隧道贯通了?根本没有。那一刻的敞亮,完全是判断失误。

小车开始移动。通过那家店铺时,单无双看见几位民工光着膀子,正在用铁锹将那堆卸在路上的砂石料往旁边掀。其中一名高大壮实的汉子格外卖力,一边掀一边喊:“先把中间的往边上掀。把路清开,莫挡了走车。快点。”

“县长,那人就是友善。谭老师。”镇长指着他告诉单无双说。

单无双已经认出他了。七年前召开那个座谈会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一名个头魁伟的男教师,还以为是名体育教员。当时没跟他说话,也不知道名字。小车慢慢地往前开,便看得非常清楚了。这位友善经历了七年磨难,身子骨更加结实,那一身肌肉条理分明,健壮得就像一名掷铁饼的田径运动员。这样一副虎背熊腰的样子,成满珍还说他腰都给压塌了。什么意思嘛。

车子一直开到了富裕煤矿,单无双心里还在琢磨这件事情。扩建压倒一切,这位精力充沛的谭友善每天都在工地上使劲,大概还没有精力去清理成满珍送过来的衣服。就看他的工程什么时候完工了。重新开张之前,他才会全力整理货品。那个时候他才有可能发现衣服口袋里的东西。

不过也很难讲。要是成满珍来过了呢?

大概已经修炼出来了,凡属想不好讲不清的事情,单无双一概不往心里去。既然一切从天,还想那么多干嘛?不管了。

(发表于《芳草》2012年第六期,《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同时选载)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