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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丨无双轶事(十)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7-08-18 16:27:49

无双轶事(中篇小说)

作者丨水运宪

(十)

孙主任刚刚离开,单无双就走过去把房门关上了。桌子上那么大一堆文件,半个小时根本不可能处理得完。他也没有打算赶着处理,纯粹只是争取一点时间,把自己的思路仔细清理一下。

他对孙河玉这个人太熟悉了。一举一动稍有异常,立即就能感觉出来。一个做人谋事滴水不漏的人,要是说出一句走火的话,那一定不会是口误。九妹连续三天到过他的办公室,她那张没有分寸的嘴,什么隐秘都兜得出来。偏偏听她说话的又是一个人精,孙主任有的是办法把她肚子里的东西掏得干干净净。这才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居然捅进孙河玉的耳朵里了。谁又能料到呢?

回头一想,所有超出意料之外的事情,其因其果应该都在情理之中。倒是自己麻木不仁,淡看了世上风波,于是便误入绝境。此时此刻,单无双反倒镇定了很多。他主政靖东县政府的七年时间内,也曾陷入过人力不可抗拒的绝境之中。还不止一次两次。有些经验是逼出来的,所谓置于死地而后生。到了实在没有办法弱化风险的时候,你索性就把它强化。反其道而行之,往往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明道若昧,进道若退”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孙河玉的时间掐得极准。半个小时刚到,他就把九妹带过来了。单无双面带微笑站了起来,书桌上那堆文件已经堆码得整整齐齐。

“喝,老板的效率高哇。”孙河玉望着办公桌,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一个星期积累下来的文件,半个小时就处理完了。我还担心没那么快呢。”

“肯定没那么快。我只是分了一下门类,还没开始处理。”单无双指着旁边的沙发招呼九妹,“坐吧。九妹可是难得到我办公室来啊。”

县长的办公室截然不是妹夫家,硬是有股凛然煞气。孙主任那么大气魄的人,一进门立刻收敛声息,点头哈腰,九妹看在眼里,手心都紧张得冒汗了。

“哦、哦。不坐吧?我说几句话就走。真不坐了。”

“这是什么话?既然来了,干嘛那么着急就走?来,坐下说。”单无双已经走到她身边,伸手把她拉到沙发旁,强行把她按到了坐位上。“孙主任,请你给我姐姐泡杯茶吧。”

孙河玉便飞快地倒一杯白开水端了过来,“九妹姐姐不喝茶叶的。”

“是吗?哈,你比我还了解啊。”单无双主动接过那杯白水,亲自用双手送到了九妹手上。“九妹,随意点。啊?干嘛那么拘谨?”

孙河玉看见那情景,赶快知趣地告退,“老板,您跟九妹姐姐慢慢聊,我先回办公室。顺便把晚餐安排一下?”

“哎呀,那怎么行?”九妹立即站了起来,“晚饭我死活都不会在这里吃。真的。孙主任千万别费心了。真的。”

单无双显然希望孙河玉也在场,“晚餐再说吧。你先别走,跟我陪陪九妹。说不定她还有事求你呢?坐吧,一起听听。啊?”

孙河玉只好坐下了。那里有三张沙发,一长两短。单无双让九妹坐中间的长沙发,自己坐在她左手边。孙河玉坐在九妹右手旁,跟单无双对着面。

“家里都还好吗?”单无双拉起了家常,“听孙主任说,你这三天都来过。青山乡离县城那么远,天天坐班车两头跑?”

“没有没有。哪能天天坐班车?钱多了烧着玩啊?”九妹慢慢地适应了些,“孙主任好客气,硬把我拖到宾馆住。”

孙河玉顿时有点尴尬,“啊,那是招待所。条件不好,条件不好。”

“我出差了,刚刚从省里回。”单无双仿佛没注意孙河玉的尴尬,“还以为你会住家里呢。”

“不会不会。”九妹赶紧声明了一句,语气郑重得有些过头,“我连你家的门都没有进去过。真的。”

“也没见到满珍?”

“满珍啊,”快人快语的九妹竟然迟疑了一下,“没有呢。我没见到成满珍。真的。我这次进城,真的不是来找她的。真的。”

九妹到底没有多深的城府。一口一声真的,反倒显得很假了。

单无双笑了笑,突然单刀直入,“她去青山乡找过你吗?”

“她找我?”九妹煞有介事地想了一下,“那是什么时候啊?最近吗?”

“也就是个把礼拜前后。我想她应该会去找你。”

“真的吗?你知道她会去找我?”九妹绕过来绕过去,就是不肯正面回答,“她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也不是什么大事。”单无双神态轻松,“我去台湾的时候,她把我几件衣服送给你了。后来想起口袋里头可能有东西没掏干净,老是挂念着。”

“啊,你是说那些西装啊?”九妹立即拍了一下大腿,“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真是好料子呢,样子又好看。你姐夫穿在身上好合适,想一想又不合适。乡邮员穿西装还做得事?就喊儿子过来试。他穿又大了。”

孙主任便适时地插话进来,“大了不怕。年纪轻,个子还有长呢。”

“孙主任会讲话。十九、二十的人了,那里还有长的?”

“实在不长也不要紧,请裁缝改嘛。大改小还不好办?”

“那样好的衣服呢。乡里的裁缝都是半路出家,敢让他改?”

“那倒也是。下次你带到城里来,我替你找个高明的师傅。”

单无双端起茶杯,边喝茶边听他们扯白话。你一句来我一句去,就把个意思越扯越远了。他也不去打断,还认认真真地听。听得一脸的微笑。

孙河玉果然聪明。像是一个领航员,领着九妹把意思又绕回来了。

“那就说好了。裁缝师傅我负责,九妹姐姐您可得抓紧拿过来改。儿子不是就要参加工作了吗?男人搞工作那是要出场面的,没几套正装不行呢。”

可能是弯转得急了点,九妹就有些跟不过来了。“哦,是吧?那、那就改吧。再贵也改。”她忽然有点忐忑不安,“衣服改了,工作搞不搞得成啊?”

“行了,绕来绕去的也不嫌累?谈正事吧。”单无双拦腰一杠子插了进来。他把茶杯往茶几上放的时候轻重没掌握好,玻璃杯碰到玻璃板,响声很大。杯子里的水都溅到了台面上。

“九妹,你来找我,不就是担心儿子的工作搞不成吗?”

“就是、就是。”她翕动着嘴唇,“他想求、求姨父帮忙。可以不。”

“孙主任都跟我讲清楚了。”单无双看着孙河玉,木无表情地嘲笑了一句,“他人好,很想帮这个忙。可惜权力不够。”

孙河玉只得陪着笑了一下。还摇了摇头,一副很无奈的样子。

九妹有点慌,“那,你呢?你是县长啊。”

“县长的权力办这种事情倒是够了,可惜我又不能帮这个忙。”

“那是怎么呢?”九妹胸膛一挺,“未必有怕处啊?”

“当然有。怕处多得很呢。”单无双语气很强硬,分明还带着火气,“没有谁不知道,我单无双当了七年县长,原则面前绝对不含糊。上对领导,下对朋友,内对家人,一次都没有讲过情面。这一次照样,原则绝对不能违反。要不然别人会怎么想?还以为我有什么把柄让亲戚捏住了。哼,实话跟你说吧,就算是被人捏住了,我也不能亏了两头。个人的前途命运由他去,起码我把原则坚持住了。九妹,我这话,你听明白了吗?”

对这句话反应更强烈的是孙河玉。他吃惊地瞪大眼睛,望着单无双直发愣。当时同意让他带九妹过来,还以为“老板”被他说动了心,却不料被当面嘲笑。本来就很意外了,他还居然不顾县长身份,无遮无拦说出了这样刺耳的赌气话,在孙河玉的记忆中,的确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九妹也把那句话琢磨了半天。不知道是不是没琢磨透,她对单无双的明指暗示并没有在意。

“那也不能叫违反原则。又不是没名额。教育局特意多要了一个,就是专门招我儿子的。”

“他们可以要,我可以不给。三年多的时间才核回来十个编制,满田的蛤蟆都在叫,这几条虫子哪够分配啊?教育局还想多要一个?哼,简直是吃了灯草灰,放的轻巧屁。我都没好话说他们了。”

“怎么能这样说啊?是我的儿子呢。”九妹站了起来,边说边拍自己的胸口,“是为我的儿子多要的呢。那天满珍带我过去,局长都拍了胸口的呢!”

孙河玉赶紧站起来劝说她,“九妹姐姐,您别着急。坐下说。啊?”

有人一劝说,九妹更来劲了,“走开!你没权力,我只找县长。”她双手插腰,声音宏亮,俨然一副讨回公道的样子,“难怪老百姓不相信你们。说好了的事,怎么能不算数?放个屁还要有臭气呢!”

“胡闹!谁说好了?啊?靖东县的人事安排,是你们几个说了算,还是县委、政府说了算?”单无双被她那既横蛮又无知的态度惹发了火,禁不住血脉贲张,“九妹,今天我把话给你说绝,免得你们心存幻想。就算教育局有名额吧,啊?再说明白点,就算他们多要到了一个名额,你儿子也没有希望。一点希望都没有。事业单位进人那得登报向社会公开招考,没有本科以上的学历,报名都报不上。何况还才高中毕业?九妹,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应该知道,在靖东县,我说了不行,再找任何人都不行了。赶紧替他想别的办法吧。可以上职校去学点技术,可以拜师傅学点手艺,实在不行了,还可以出去打工。”

九妹那一刻眼睛都直了,“你、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你说错了。我要是昧着良心把自己的亲戚招进来,那才叫做欺负人。还不知道会欺负多少人。这个道理都不懂,那我还当得县长?”

“道理?啊?这年月还有谁会讲道理?”九妹发了浑劲,竟然一巴掌拍在了茶几上,“单无双,你要是这么无情无义,那就怪不得我九妹了。”

单无双眼睛一瞪,“好啊。没问题。你要有意见,尽管提。上哪里提都可以。要是想告状,尽管告。告我什么都可以。就这样吧,我得工作了。”

他手一挥,立起身回到办公桌,再也没朝任何人看一眼。

说来也怪,那位孙主任呆坐在沙发上,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吭声。忘了帮腔,也忘了劝解,屋里就跟没这个人一样。顶头上司一反常态的处事方式把他彻底给镇住了,直到单无双愤然回到办公桌,孙河玉才惊醒过来。

于是他一弹而起,迅速走到九妹身边,连劝带哄,软硬兼施,硬是把老板的姨姐姐给弄走了。这件事情确实费了大劲,九妹的个头敦实,犟在沙发上就是不起来。孙主任身子单瘦,活生生让她整出来一头的汗。

单无双闷头在那里看文件,任孙河玉百般劝导九妹,他硬是没再插一句嘴。孙河玉把九妹拉出办公室,顺手带上房门,他都没有抬一下头。尽管心里暗自有点愧疚,觉得这样待人毕竟有失风度。姨姐到底也是姐姐嘛。

门外孙河玉和九妹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之后,单无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恶气。他反手摸了一下背后的衣服,发觉自己出的汗一点都不比孙主任少,从内衬衫到外西装,层层都被汗水浸湿了。也许是没吃午饭的原因,人也晕晕乎乎有点虚脱的感觉。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却感受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充实和舒畅。

他甚至觉得应该感谢那张让他愁肠百结的“说明书”。大概他意识到了与其没完没了地担惊受怕,还不如把那张破烂玩艺儿逼出水面,于是他就不怕把话说过头,不怕把脸翻到底,不怕把原则坚持到彻底地不近人情。

(发表于《芳草》2012年第六期,《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同时选载)

责编:吴名慧

来源:《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