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轶事(中篇小说)
作者丨水运宪
(四)
下午陪韩国客人去山里考察,单无双的注意力很难得集中。他的英语会话毫无障碍,根本不用带翻译。但是那些韩国客人英语水平极差,交流起来十分困难,只好赶紧从外事办调来一位韩语译员。这样一来,对话的节奏放得很慢。单无双也发现自己更容易走神了。
晚上赶回到县里,欢迎宴会早就准备妥当。穿过酒店大堂的时候,单无双迎面碰见了城建局的肖局长。他脚步没有停留,点头打了个招呼便与他擦肩而过。没走几步,单无双忽地停下来。肖局长那张不阴不阳的面孔骤然给他提了个醒,难道是因为年初王先生跟城建局发生的那场冲突吗?
单无双终于想明白了。要说出了点什么“偏差”,那就只能是这件事情。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王先生一车开到县政府,不管不顾非要马上找县长投诉。一问情况,原来是王先生公司的工商年检遇到了麻烦。其实他们的年检材料已经很齐备了,工商局那边就是不通过,说是还缺少县城建局的一个红粑粑。
王先生的会计人员是从台湾带过来的,问了半天才明白“红粑粑”就是红色公章,于是他们就到了县城建局。进了那个衙门才搞清楚,加盖那个红粑粑并不容易,得交纳城市建设基金。交多少呢?上年度营业额的千分之八。比例似乎不太高,可他们的营业额很大,计算机一敲,一百零几万元。
王先生可不好糊弄,他懂得大陆的政策,便亲自跑到城建局跟肖局长论理。几句话不对路,两个人拍桌打椅就干上了。肖局长的性子烈,最后放了句狠话:知道你有县长撑腰,本事天大!好啊,我把这顶乌纱帽放到县政府大门口,你要是不交钱能盖到这个红粑粑,我一脚把帽子踩扁,回乡种田去!
肖局长的来头单无双是清楚的。他的胞兄在市里当了两届常委,主管纪律检查委员会。这个弟弟原来是市城建局的一名副科级干部,下到县里就是为了解决级别问题,不久肯定是要回市里去的。单无双没有把这些话说给台商听,也没有像平时那样明确表态。他并不顾虑人家是什么样的背景,而是想把事情做到位。像什么话嘛。甜言蜜语地把人家招引进来,然后左一刀右一刀地宰割,这种关门打狗落井下石的做法令他极其憎恶。
于是单无双亲自带队,组织政策研究室的干部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搞调查研究。充分酝酿之后,通过政府办公会议集体讨论,下发了一个政府红头文件,对治理全县的投资环境采取了八大措施。不仅是城建基金,所有搭车收费、雁过拔毛的土政策、土关卡一律根除。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肖局长到底拧不过政府文件。当然罗,他不舍得踩自己的帽子,更不会回家种田。但是他也没给王先生盖那个红粑粑。政府文件一下,那个红粑粑根本就不用盖了。
这件事情当然不算是偏差。那个时段,喻杰书记和单无双相处得非常融洽,还大会小会赞扬县政府“为靖东县老百姓办了一件最大的实事”。在靖东投资兴业的中外企业无不欢欣鼓舞,王先生更是感动得掉了眼泪。
问题就出在王先生过于感动了。感动得无法表达,进而感动得无法不表达。一个本来还很理智的人,忽然就不那么理智了。
春节过后没几天,王先生从台湾返回靖东,特意给单无双带回了一筐莲雾。那是一种热带水果,在台湾有“水果之王”的美称。王先生给单县长的司机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刚刚回来,一时走不开,请司机代劳奉送给单县长。还说莲雾的保鲜期很短,得连夜送到县长家里。
莲雾的体型跟一般梨子的大小差不多,分量却轻多了。司机把那么老大一筐莲雾搬进书房的时候,单无双还以为他拿进来了一只空箩筐。当时他还没有访问过台湾,莲雾是什么他都搞不清。司机说了声那东西不能久放,放下箩筐就走了,也没来得及仔细问问他。
好在王先生的心很细致,特意在筐子里面放了一张纸条。打开一看,那是一张说明书。是王先生亲自用毛笔书写的,中文繁体,工工整整:
“莲雾,大陆叫做洋蒲桃,盛产于台湾南部。味甘、性平、食后齿颊留芳,乃天然之解热尚品”。
在说明书的落尾处,王先生还附上了一首情深意厚的小诗:“莲雾礼虽轻,小果含万金,恳请莫推却,谨表感激心”。
单无双看完那首五言诗,当时就觉得王先生的文采远远不如他的经商才华。而且过于郑重,生怕人家不领他的盛情。不就是一筐水果吗?属于“出入可也”,收了也无伤大雅。他还想第二天上班带一些去办公室,让大家都来品尝一下海峡那边的水果到底是什么滋味呢。
成满珍当时没在家,单无双只好一个人把筐子里的水果之王一层一层地往外捡拾。刚刚捡到一半,忽然发现莲雾围裹之中有一只长条形的纸盒。仔细一看,那是一条台湾产的长寿牌香烟。单无双有点纳闷,王先生知道我不抽烟啊。是不是他行色匆忙,整理东西的时候放错地方了?
他伸手拿过那条香烟,立即感到分量有些不对,明显比平常一条烟重了不少。再一看时,封口处写了很小一行字:“敬请无双兄笑纳”。
单无双心头一紧,撕开包装盒,里面紧紧扎扎露出来一只包裹。那是用废报纸包着的,还是国民党出版的《中央日报》。里三层外三层全部解开之后,两摞厚厚的钞票终于现了真身。单无双当时已经镇定下来。他看清楚了那都是百元一张的美钞,捆扎紧凑,品相崭新,看得出是直接从银行提取出来的。至于一摞有多少张,单无双根本没打算清点。两万美金应该不会错。
单无双再次拿过那张“说明书”,这才发现诗的第二句已经有了暗示。何谓“小果含万金”?“含”就是隐藏。万金者,两万美金也。再仔细看去,他还发现那个“含”字底下打了一个小小的圆点,特别给以强调。难怪没有什么文采,分明这还是一种经商的才华嘛。
为了防止成满珍突然回家,单无双迅速地把那两摞美金放回香烟盒,顺手塞进了书桌侧柜。他坐起身来,心里没有一丝慌乱。他很明白,癌细胞刚刚出现,一切都还来得及。首先得理清头绪,想好对策,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快刀斩乱麻,给这件事情划上一个稳妥的句号。
首先要想想这筐莲雾的行走路线。经过了司机的手是毫无疑义的,又是什么人交给司机的呢?一种可能是王先生本人,如果只是这样,路线图就简单多了。说不定王先生很忙,托手下的人交付给司机,那就多了几个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万一他手下的人一时找不到司机,又担心果子腐烂,自作聪明把筐子送到县政府办公室,请他们代劳转交给县长司机呢?毫无疑问,这份路线图就变得十分盘根错节了。这种可能性比较小,却也不能完全排除。
单无双拿过书桌上的电话,想找司机问问清楚,旋即他又把电话放回去了。这是干什么嘛。弄清楚路线图,并不是考虑如何安全地收下这笔钱,而是怎么样稳妥地按原路线把钱退回去,以免留下后患。但是且慢,有这种必要吗?那不反而留下后患了?那筐水果包装得十分精细,没有任何开过封的痕迹,司机怎么会知道里头“含”了“万金”呢?再从时间上推算,莲雾转送的全过程没超过半个小时,其他人最多过一下手,不存在任何发现问题的可能性嘛。
想到这里,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聪明的人可以繁事化简,愚笨的人往往把简单事情弄成了一团乱麻。实在不算笨啊,一旦面对金钱,怎么智商都下降了?既然铁心不收这笔钱,直接退给人家不就行了吗?
单无双便去了一趟王先生家。他用公文包装上那条长寿牌香烟,没有打电话叫司机开车,独自一个人步行去到了县城最豪华的商住小区。时间还不算太晚,大约十点多钟的样子,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倒是进小区的时候保安身子一挺,给他行了一个军礼。那种小区的保安都是经过训练的,见了客人一律敬礼。只是给单无双敬礼的时候更加卖力,还斩钉截铁地说了声:“县长好!”
单无双心里极其坦然,便简单地回了句“你好”。
进了小区,他遇见了零星几个散步的业主,还迎面碰到了几位串门的访客,其中好像也有机关干部。一县之长无人不识,便都跟他打招呼。他也毫无忌讳,满脸堆笑地点头回应。那一阵子他觉得脚步特别踏实,行走得堂堂正正。脑子里忽然回荡起一条不记得哪本书上读过的古训,“摸暗道溜墙脚,半是鬼怪半是贼;入正门走大道,多是君子坦荡人”。
两万美金退得非常顺利。王先生觉得做了亏心事,连连解释说:既然这样,那是我的不对了。我只觉得,这钱是我私人的,又不是公家的。单无双笑着说:可我这个县长是公家的,不是私人的啊。王先生说:是啊,是啊,没考虑周全,差点陷朋友于不义,罪不可恕,罪不可恕啊。
然后两人哈哈大笑,千斤重负便从各自的心头上卸除得干干净净。
应该说单无双这样处理已经近乎完美了,但是仍然落下了一个严重的缺陷。从王先生那儿回到家,他发现王先生亲笔写下的那份“说明书”还留在书桌上,忘了一并退还。也不是忘记了。走之前他想过,那首诗写得有点蹩脚。尤其关键字还打了个圆点,无疑是一个污点。人家送钱只是在事后,纯粹只是表达感谢,并非另有所求。当面退钱已经很让人家尴尬了,再把这样的说明书退给他,岂不是更加令人无地自容?于是就留下了。
单无双决定把那张说明书一烧了事,书房里却找不到打火机。一想,屋里烧了纸会留下气味,不容易散去,成满珍回来肯定能闻得到。这几年他觉得成满珍总在暗地里留心自己。也不是为别的,她有一种居安思危的惯性,时刻担心别的女子潜伏进来,勾走丈夫的魂魄。这一点旁人都看不出,单无双却实实在在感觉到了。似乎都有点心照不宣,成满珍没开口问,单无双也就不予表白。而且他也不敢保证外界有没有这方面的绯闻。本来就一表人才,加上特有的地位和影响,明里暗里倾慕他的女子绝对不乏其人。小心没大错,就别在屋里烧了。
所谓时机,那是刻不容缓的。时间一过,机会就失去了。当时情形就是那样,单无双还在书房里考虑怎么处置那张说明书,成满珍就脚步咚咚地回来了。她那天受了表彰,心情很不错,便直接走进单无双的书房报喜。单无双倒是有急智,一边听她述说,一边大大方方地将那张纸条叠了两三下,随手塞进了衣服口袋。动作自然而然,屋里又没异味,成满珍当然没有生出丝毫疑心。
没想到纸条的事儿第二天就被单无双彻底遗忘了。一大清早市里打来电话,说有重要事情相商,他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往市里赶。从此以后他再也没主动想起去找那份说明书。偶尔见到王先生,那念头还闪现过,回到家里又忘记了。还有一次上班之前换衣的时候想到了,却不记得当时放进了哪件衣服口袋。司机在门外等候着,便顾不上仔细寻找。
主要是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钱已经退了,那张纸的意义就不大了。何况在自己的口袋里,一时找不到也出不了屋门,以后再找就是了。
真是鬼使神差。突然碰见肖局长,单无双百思不得其解的“偏差”便浮出了水面。顺着回忆往下梳理,最有可能出问题的就是那张“说明书”。王先生送过莲雾,那便是物证。而且还有一个司机可当人证。要命的是那个小圆点,谁都能看出那里面的猫腻,更何况具有丰富侦查经验的办案人员?
韩国客人总是过来敬酒,单无双的思维时断时续,便不想这些了。他觉得暂时还没有必要过于紧张。即便那是证据,肉烂了也只在锅里头,别人不可能弄到那张说明书。
曲终席散,刚刚把韩国客人送上电梯,“说明书”那件事情又蹦了出来。
天!烂肉已经不在锅里了!那么多西装还有七件夹克都被成满珍捐了出去,那张留下了污点的纸条子太有可能落到别人手上了!
他一步抢到小车前,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赶紧走。快点开。”
司机慌忙将车启动,“去哪儿?县长?”
“这么晚了还能去哪儿?回家!”
“哦。然后呢?”
“问那么多干嘛?”单无双突然来了无名火,“怎么越来越多事了?啊?”
“不是。”司机赶快解释,“我看您这么着急,以为还要赶到哪儿去呢。”
望着县长那张铁青的脸,司机赶紧发车,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
(发表于《芳草》2012年第六期,《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同时选载)
责编:吴名慧
来源:《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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