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三叠
作者丨吴昕孺
灞桥
灞桥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柔软的地方。
学而优则仕是中国文化的传统。中国的文官绝大多数本身就是文人,但政治斗争的凶险往往令这些满腹经纶的书生墨客力不从心。于是,失意的与得意的,留守的与调迁的,豁免的与发配的,相知的与敌对的……都会来灞桥折柳伤别。灞桥不期然成了朝与野、庙堂与江湖的拐点。“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小小的灞桥,沉积了中国文人太多的离愁别怨、太多的冷暖炎凉、太多的抱负才情。李白说:“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有一个人可能会很久见不到,甚至永远也见不到了,连春草都伤心起来,这就是灞桥灵性的地方。
灞桥在灞水上。灞水在长安东南约三十里处,汉文帝葬在这里,遂称灞陵。千里送君,终须一别,从长安城送到这里也有三十里路,不算近了,车马遴遴,没得两三个小时吃不消。所以,便在桥上互道珍重,拱手作别。李白是最早写灞桥送别诗的诗人之一,也许正是因了李白的名句,灞桥才成为送别胜地的。而且,中国古典文学最重要的体裁之一——词,就是在灞桥孕育诞生的,其始作俑者,又正是那个“飘然思不群”的谪仙人李白。“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这首《忆秦娥》写得婉转隽永,韵味十足,它因为与律诗、绝句截然不同的自由格式而立马受到文坛的传诵和热捧,通过李煜、晏殊父子的开拓,到了宋朝,东坡、稼轩、易安、美成,词已别开生面,蔚然大观。
灞桥是伤心地,生长柳枝和离情。但韦应物的一首《长安遇冯著》写得又格外不同。打头是:“客从东方来,衣上灞陵雨。”大家都写分别,他却写相逢!相逢固然可喜,然而,冯著是一位怀才不遇的名士,到处流浪,居无定所。他们好像才分别不久,如今相见,可马上又要分别。“衣上灞陵雨”,明写相逢之喜,实叙别离之悲,诗人将自己深挚的友情与悲欢离合的衷肠,抒发得明白晓畅而又一波三折。“昨别今已春,鬓丝生几缕。”沉痛之笔,陡然收束全篇。韦应物的确是唐朝诗人中很独特的一位。
现在的灞桥尚有青青杨柳,河水浅浅如一支伤感低吟的古曲。桥上人来人,“别”无处不在,“离别之情”却早已荡然无存。我几次路过,都没有理由下车。终于有一回,司机在灞桥加油,我趁机下车,深深地吐纳了几下。我感觉从鼻孔吸进胸腔的,都是清新的诗韵,里面夹杂着淡淡的哀愁,淡得几乎捕捉不到了。折一枝柳,竟不知赠与何人。飞机快了,电话多了,离愁也大大地稀释了。我将这柳枝悄悄插回树上,权当是作别灞桥,作别那柔软的古典情怀吧。
大雁塔
大雁塔在西安城南大慈恩寺内,是我国迄今保存最完好的唐代佛塔,因唐玄奘所建并在此译经而闻名。太宗、高宗都为玄奘译的经文作过序,写到石碑上则由大书法家褚遂良握管,那两块石碑现在我们都看得到,绝对的国宝。
大雁塔乃仿木制楼阁式的砖石木塔,千多年前的东西,竟是中西合璧的产物,显见得唐代的风物繁华与胸次开阔。仿木制的楼阁式体现了正宗的中华风范,而券形拱门和拱门下用砖叠成的极富装饰意味的密檐则是典型的西域气派。
唐代时,书生中了进士,要去杏园群宴、曲江流饮;然后就到大雁塔上来题名,这被誉为“天下第一等人之第一等事”。公元752年,一群写诗的人来到了慈恩寺,他们是杜甫、高适、岑参、储光羲等。但他们不是来题名的,他们还没有题名的资格,虽然心气很高,却是一群失意之人。尤其是杜甫,刚参加了朝廷一场“骗人”的考试,结果发生了应试者全部落榜的天下奇闻。奸臣李林甫上表称贺“野无遗贤”,拍马屁拍到皇帝的股沟里去了。这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杜甫隐隐感到自己“致君尧舜”的可能性不大了。
那是秋冬之季。天低云暗,烈风狂沙。登上大雁塔的杜甫和他的伙伴们心头郁结,不仅仅个人壮志难酬,而且俯视神州大地,涌起强烈的家国之忧。唐王朝表面上歌舞升平,实则腐败丛生,危机四伏,大厦将倾。
诗人都有一颗敏感的心。他们每人感时赋事,吟诗一首。这次塔上诗会公推杜甫那首《同诸公登慈恩塔》最佳,它也是杜甫前期的代表作:“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这真是泾渭不可求,长安不可辨,回首思虞舜,天下将大乱。果然,三年后,安史之乱爆发。
后来,同登大雁塔的诗友们一个个天遥地远,为稻粱之谋而各自颠沛流离。正是这次登楼,使杜甫从虚无缥缈的理想幻境中降落下来,他开始关注现实,关注民生,他的眼里充满着苦难和残忍的时代图景,他的胸中激荡着忧虑与悲愤的青春热血。他不得不写,不得不呼吁、呐喊,哪怕是哀鸣,在乱离中在流亡中在饥馁中竭尽自己的心力。由此,杜甫波澜壮阔的情怀、沉郁顿挫的笔触、直面现实的大勇,使他的作品构成了一部反映一个王朝由盛转衰的“诗史”。也许,这才是发生在大雁塔上最为重要的历史事件。
七层塔顶有释迦牟尼的一双大脚印。据传,如来涅槃前站在一块方石上对阿难说:“这是我留下的最后遗迹了,你想办法让它流传下去吧。”阿难便把如来的脚印刻在了方石上。玄奘到印度后,带回了脚印的样子,经皇帝允许,按原样刻在了这块石头上。脚印比常人大得多。我在想,如来为什么要留下他的脚印呢?现在想起来,也许并无玄机,只是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留下罢了。
马嵬坡
贵妃杨玉环之墓就在马嵬镇西头的山坡上。
756年11月,安禄山攻克潼关,兵临城下,唐玄宗携贵妃西逃四川,在马嵬,禁军哗变,怒杀杨国忠父子,逼帝赐贵妃自缢于马嵬佛堂前的梨树上。因事起突然,士兵将杨玉环紫茵裹体,草草埋在大路边。待唐玄宗从四川返回,已找不到贵妃的尸体,便将香囊、服饰、鞋袜等遗物一并安葬。所以,这个墓只是衣冠冢。
墓原是一个土堆,相传封土香气迷人,妇女们纷纷拾取回家,使得封土大量遗失,只得用青砖砌成。之后,许多文人墨客来此凭吊。从诗文来看,极少有骂杨贵妃祸国殃民的,大都寄托着作者对一位绝世美女与乐舞天才的无限爱怜与追怀。如李商隐说:“冀马燕犀动地来,自埋红粉自成灰。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袁枚则说:“到底君王负旧盟,江山情重美人轻。玉环领略夫妻味,从此人间不再生。”
最早来这里凭吊写诗的名诗人,是“大历十才子”之一的李益。贵妃死时李益才八岁。他写了三首诗,是不是同时写的不太清楚。第一首《过马嵬》流露出一丝“红颜祸水”的意思,尔后思想渐渐改变;第二首写玄宗,极尽同情;第三首再写贵妃,对逼其自缢满怀愤慨,“留取千年妾泪痕”,贵妃当对诗人长揖一拜。又过了几百年,有一位自称“六桥词客”的何承燕,他说自己是“白头来拜马嵬坡”,不写诗是不行的,他的诗作的确非常动情:“马前一死报君王,龙驭平安返未央。犹解致身千古义,博君恩宠为君亡。”
写马嵬最好的诗当然是白居易的《长恨歌》。806年,白居易来到周至县当“县长助理”。周至与马嵬仅一河之隔。冬天,白居易和友人陈鸿等同去仙游寺,大家谈起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旧事,陈鸿对白居易说:“你把这件事写成一首诗吧。”这句话倏忽点燃了诗人灵感的火焰,他感到胸口闷得慌,有一种烧灼感。立马跑回自己的寓所,白居易迫不及待地拿起笔。奇怪的是,他一拿起笔,笔就自动在纸上如龙蛇游走:“汉皇家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绝,此恨绵绵无绝期。”本来想讽谕皇帝重色失国,写着写着,唐明皇与杨贵妃的宫廷生活不知不觉被还原成两位普通人的爱情悲剧,远离了初衷,靠近了灵魂,字里行间洋溢着对有情人的怜惜,对真挚爱情的向往。就艺术价值而言,《长恨歌》是白居易的绝品。这种作品是一瞬间的永恒,是永恒的一瞬间。当初若不是陈鸿的建议,若不是诗人跑着赶回来奋笔疾书,很可能失之交臂。
现在,整个墓园只有我一个人。我坐在墓冢前,望着蓝天白云,望着千年不变的青山,望着眼前这个历经沧桑的小丘,心里竟异常平静。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不浮想联翩,为什么不激情澎湃呢?静如止水的我,我像水一样在悄悄漫延、浸洇,打湿了历史的册页。
我将一瓶矿泉水全部倾倒在墓冢旁的花草上,并在墓前放了一个蜜桃。这是我带来准备做中餐的。在这么一个明亮的中午,我怀念一千二百多年前的一个女人、一段历史,是因为那遭受摧折的美、幻灭的爱情以及遥远的古典的梦想。
走时,突然风起,风中飘荡着一缕异香。我一愣,鼻子猛吸,旋即风消香逝。刚出墓地,太阳就大了,从园门进来一家三口。我朝他们会心一笑,毕竟今天这个时候,我们都来到了这里。
责编:吴名慧
来源:蓝素rad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