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午
文丨欧阳斌
午餐过后,不经意打了个盹。睁开眼,就是下午了。
这个下午没什么特别。阳光以冬日的特有温柔,从半遮半掩的天蓝色窗帘的缝隙金黄金黄地透析而入。有那么几缕阳光浸染的微寒之风,悄然撩动着心之垂帘。因是周日,窗外出奇地静寂。又因是孤身在京求学,窗内独我一身,谛听着自己不那么均匀的呼吸之微声。
这个下午又好像有许多特别。微散的酒香在轻柔地飘溢着醇美的芬芳,家宴为青年划上了热烈而理性的句号。40岁的生日饭一生只有一次。只有几个密友参与的这顿饭吃得很有滋味,又吃得不是滋味,总之是另有一种滋味。美好的祝福如同家宴的美好音乐,曲终人散,觉得很有些倦意。便有了小盹,有了小盹之后的这一刹那间忽然冒出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念头和感觉,也便有了对这个下午的回味与眷恋。
这个下午,我并不十分情愿地退出了青年的行列;这个下午,我亦几分庄重地接受了中年的入场券;这个下午,微风将阳光一如既往地传送进我的心灵之窗口,好像有几片枯叶也日子般地随风坠落了。心因之也跟着生出恍恍惚惚的坠落感——如同枝头熟透了的果实沉沉欲坠。
有一种忧伤的美丽,在这个没什么特别而又有许多特别的下午。阳光是美丽的,好像比平日亮丽了许多,好像比上午也亮丽了许多。午后的阳光特别明亮和美丽,大概这就叫如日中天罢!中天之日就是正午时分,现在正午刚过,薄雾悄悄地静静地渐渐地一点点消散了,晴空一碧如洗,风如辛勤的清洁工将天庭细细地清扫和拭擦,扫出了一片蔚蓝,擦出了一片透明。阳光下的万物也是美丽的,浮躁与熙攘似已沉淀,平和徐降人间。平和中生长着歌唱着的万物好久没有这样和谐相容了。掠夺、倾轧与自残似乎已幻化为很遥远很遥远的一个恶梦。恶梦是可怕的,但它既已散去,且相去渐远,生命便能以怡然之情进入平淡的回想与怀想。生机蓬勃的一切则在平和中执拗地展示出潜在美丽。既然美丽已不再是罪过,何不适时地一展绰约风姿?
阳光下与万物共存的生命因之显得益发美丽!生存是美丽的,即使再困窘再艰难。不然何以理解那些因致残、因癌变、因死神召唤迟迟不愿离去的不幸生命可歌可泣的英勇抗争?!生活更是美丽的,只要一息尚存,火热的、多彩的生活之气息就环绕在生命之周围,以它动情的无形之触角,撩拨着挑逗着生命深处那生生不息的欲望。实现的欲望给人一种享用的满足;没有实现的欲望则给人一颗新的更强烈的欲望之种子。因生存而生活,因生活而生存的生命就自然地染上了或者散发出惊人的美丽!生命有高贵有卑微,有伟岸有平凡,有富足有贫困,有健康有疾患,有大喜大悲有大起大落,有小波小澜有小得小失,有一掷千金的豪气有一毛难拔的晦气,有意蕴悠长的余音有嘎然而止的绝唱,有众星拱月的风光有自梦自圆的独行,有一鸣惊人的长啸有自宽自解的清唱。但只要是生存着,生活着,就一定生长着这一片生命的美丽。虽然,这一片生命的美丽终因大限必至而蒙上一层淡淡的忧伤。
就又有一种美丽的忧伤,在这一个没什么特别而又有许多特别的下午。睹物思情,忧伤暗生。这忧伤也许是因美丽而生,也许是与美丽共生,也许更深一层,是心灵因美丽而触发而不可遏制地萌生。一切都缘于那个万劫不变的定数,一切都源于那个循环无尽的周转,恰如昼夜相系,四时序变。黎明的曙色是玫瑰色的,那绯红曾涂染过我们稚嫩的瞳仁,飘游的早雾朦胧而神秘地飘游着。它曾唤起我们撩开迷雾看究竟的好奇之心。上午的太阳破雾而出,它曾带给我们多少惊喜。不知不觉就正午了,就有人惦记着张罗这顿来得太早的生日饭。那想象、那憧憬、那神秘、那好奇、那惊喜,也不知不觉被无形的时光之手剥落得一丝不挂。留下这静寂的、亮丽的下午,这下午的诸多念头和从未体验过的独特感觉,耐人细细品尝的滋味。
有一种闲适的压迫,在这个没什么特别却又有许多特别的下午。闲适是因为放下了许多事,压迫则是因为想起了许多事。一刻也不曾停止的匆忙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在这个具有特别意义的生日饭后的下午,我还不能饶过自己吗?一切放下,统统地放下。就这么安闲地躺着,靠着,就这么痴痴地望着,想着,多么惬意而适逸!为什么平日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在这个下午才突然出现?这出现缘于已存在却又偶然而至的发现——原来一切都是可以放下的,包括人事、物事与心事。原来一切放下后生命反现出新的亮色,至少是亮点。可惜不安分的心还不十分习惯这种闲适,当什么压迫都消逝的时候,没有压迫反成了更无所不在、更无所适从的压迫!
就又有一种压迫的闲适,在这个没什么特别却又有许多特别的下午。闲适地想,生命之平庸其实有两个源头。一是源于无所事事,无所事事的生命当然只能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日子长了也就是混出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平庸;还有一个是源于琐事缠身,什么都想做什么都去做结果什么都做不出个精进的结果。生命就这样被活活地肢解,肢解出一片血肉模糊的平庸。这两个源头的起点是多么地不同,终点又是多么地相同!清醒地意识到平庸有两个源头而不是一个源头,是我在这个下午最大的发现和收获。果断地放下手头和心头那许许多多难以放下的事情而置身于隐含着挥之不去的压迫之闲适,是生命的觉醒与再生。
把饮阳光,细品清风,心之激流渐次平缓,舒展,澄澈出至极的无色之透明,照映出这一个生命之特写:何时双鬓暗生了华发?何时眼角平添了细纹?何时目光潜隐了悲凉?华发因何而生?细纹因何而添?悲凉因何而至?问天问地问自己,这个下午似有解答,也许因解答太多又没有解答!
所有的生命都无可避免地有过或必定拥有这么一个没什么特别却又有许多特别的下午,只有极少数极少数的生命会产生这种忧伤的美丽和压迫的闲适。董桥经历了,他恬淡地称“中年是下午茶”,因之数落出下午的尴尬,下午的杂念,下午的危险,下午的不能免俗。“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芜里”的中年之下午,清淡品出了几多苦涩和无奈。王梅理性地提出“人生加减法”,说年轻的时候拼命用“加法”过日子,什么都想要多,要大,要好,比如钱要赚得多、房子要住得大、工作要找得更好。可步入中年就等于走到了人生的下午,下午就能照着上午的计划过日子了。就该检查一下上午出发所带的东西究竟还合不合用,有些是不是该舍弃了?这就得学会用“减法”过日子,重新评估,重新发现,重新安排,重新决定你的人生优先顺序,以便可以自在地开怀大笑。这理性中又彻悟出几多遗憾与悔疚?!而我的这一个下午,既难以拥有董桥的清雅优容,又无法践行王梅的理性修剪,活该在优柔寡断的十字路上接受剪不乱理还乱的折腾!
忽然又想起彭燕郊的美文“无色透明的下午”,顿悟到这位睿智而清寂的老人娓娓相叙的无色透明的下午其实是对生命某种境界的概括与提纯。斑驳的生活人人都拥有,从斑驳中读出无色却只有彭燕郊;于无色中又提纯出透明更是彭燕郊的慧眼独具。按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下午是从正午12点到半夜12点的一段时间,一般也指从正午12点到日落的一段时间。一般生命对下午的理解当然是一般的,特殊生命对下午的理解却一定是特殊的。彭燕郊已年过古稀,其生命之天空按说早已是星光灿烂,而他却诗意盎然有滋有味地描绘了下午的无色透明,这难道不足以说明年轻的生命不一定年轻、而年老的生命亦有可能年轻;生理的生命之衰竭不可逆转,而心理的生命之茂盛却可以恒久吗?
是下午了!下午又怎么样,下午还可以无色透明呢!
这一个下午是这样惹人怦然心动,是这样令人百感交集。下午该有下午的思想,下午该做下午的事情。这阳光,这微风,这阳光和微风中萌发新枝的生命,也到了该没什么特别又有许多特别的、将累累果实高悬于静谧,安详而美丽的无色透明之生命时空了!
(写于1994年12月,改定于2017年2月)
(原载《创作与评论》2017年2月号上半月刊)
责编:吴名慧
来源:《创作与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