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是每个人活着的底气
——何顿访谈录
作者丨彭国梁
(二)
彭:有的父母信奉“棒子下面出孝子”,动不动就对儿女大打出手,可到头来,总是事与愿违,往往是“棒子下面出逆子”。不知你对这棒子是如何看的?
何:上一辈人就有点法西斯,革命让他们脾气大。另外,他们生养得太多了,个个张着嘴要吃,做父母的脾气自然暴躁,动辄挥拳头。这种状态,我辈人见得多。今天,你很少还能看见大人打小孩,因为都是一个儿子或女儿,爱都爱不够,还怎么会动棒子?
什么事情都是相对的,过于溺爱,不好,太讲拳头了,也不好。今天这个社会是多元化的,教育也该多元化。我是没看见谁家在教育子女上动粗了。我想即使是农村,今天的教育也不会动粗。一是他们的父母不再像过去的农村父母,那个年代的农村父母,都是社员,必须听从生产队长安排农活,因而个个都是井底之蛙。如今的农民,在大城市里打工,也闯荡了一下社会,视野比上一辈农民开阔。我所下过乡的农村,只要头胎是生了儿子的,也像城市里一样,奉行只生一个,还什么棒子啊?
彭:在《我的生活》里,你写了一个小叶,她开始相信爱情,后来一次两次地被人抛弃,她便对男人失望了,便开始不把自己的身体看得那么纯洁了。她到桑拿中心当服务员,然后到发廊当洗头妹,兼做暗娼,还到洗脚城当洗脚妹。她这个人物我感觉你写得非常到位。
何:《我的生活》写于十年前,刊发于2002年《花城》第1期,那时候,我有一个朋友开了家洗脚按摩店,我常上他开的洗脚按摩店洗洗脚或做做按摩,自然与他店里的按摩女混熟了,她们便跟我说了小叶一类洗脚按摩女的故事。她们不喜欢她们跟你洗脚时你板着脸,她们会找你聊天,一聊天,她们就说她们的见闻,她们说话无心,我是听者有意。从我对她们的了解,她们一开始把爱情和身体是看得很神圣的,随着她们接触的一个个男青年,还有她们对有妇之夫的非分要求,她们在男女关系中躲避或寻觅,边开始琢磨人生。人,一开始是纯洁的,但进入那种染缸,爱情就变得随随便便了,变成肉体与金钱的交易,不再是教科书上的爱情了,生活一片灰色,并非万紫千红,加上欺骗和背叛充斥在她们的眼里和耳里,自己也一步步地下滑了。
小叶这类姑娘,生活中比比皆是,她们在生活中不讲真话,她们倒不是要报复谁而隐瞒真实姓名,而是她们不愿意别人知道她们的真实姓名,因为她们到了一定的年龄,还需要重新生活,那种生活是相夫教子生儿育女的。人都有面子观念,都在为自己设计后路。小叶她们年轻,后路虽然没想透彻,但也想给自己留着,这就是小叶她们这类女人。
彭:其实有许多的凶杀案都是可以避免的。比如黄镇长和陈娟的故事。很多人的一生都是毁在自己的头脑简单上。不知你如何看这个问题?
何:怨产生恨,恨产生报复。报复,那就是置人死地而后快。在犯罪未产生前,他们是不知道怕的,因为罪恶还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只是个辨不清的影子,也就没有怕。怕,是罪恶产生之后,人才知道罪恶给自己带来的后果,于是才会后悔,才会怕。这就是人!恨是人身上的一种毒瘤,要自己切除,不要让这颗毒瘤长大成形。而消除怨恨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消化它,因为,没有人可以帮助你消除。怨恨又不是物质,是一种存在于大脑里的有毒的化学分子,连脑细胞都不是,别人怎么帮你消除?消化它,只有自己。
陈娟是个小骗子,她与黄镇长的纠葛是她在有意无意中骗了善良、老实的黄镇长。黄镇长是个个子矮小的男人,身高只一米五八,这样的男人,在恋爱上,当然会遇到困难。陈娟是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的姑娘,但陈娟是洗脚按摩女,没对他说真话,随口说自己姓叶,不把黄镇长的爱当回事。黄镇长却为她投入了很多感情和金钱,后来黄镇长觉得自己被这个年轻姑娘骗了,就愤怒,向陈娟索赔。陈娟却不肯,两人争吵,黄镇长已不相信她了,在她企图逃脱时,他掐死了这个姑娘。我隐约记得,这个故事是当年在洗脚按摩店听到的,关于小叶又叫陈娟这样的故事,我自己是想不出的。
彭:几年前,我曾在《小说月报》上读到过你的中篇小说《新青年酒吧》,这次重读,更加感觉你小说中,对下岗职工很关注,还能感觉你在思考下岗职工的出路什么的,你当时怎么想到要创作《新青年酒吧》这部中篇小说?
何:《新青年酒吧》当年发在《作家》杂志上,当年便被《小说月报》转载。那段时间,我很多初、高中同学都下岗了。他们是七十年代末参加工作,招工当的工人,那时候大家都以为自己这辈子永远是工人了,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有下岗的一天。八十年代时,工厂还行,进入九十年代,一些工厂相继垮了,工人自然面临下岗。一下岗,生活就困难了。我们这代人,三四十岁正是养家的年龄,可是却下岗了,在家待业。这便是我当时忽然想写我们这代人遭遇的窘境。你也知道,我们这代人都没学什么知识,文化大革命中,最反对的是走白专道路,走白专道路就是批判学生埋头学习。现在想起来过去提出的口号真是害人,什么“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既然这样,那就当社会主义的草吧,何必成为资本主义的苗而遭老师和同学们批判呢?这样的标语,在当年不是很影响一代人吗?
谁会想到,不读书的报应会来得这么快?还只三十几岁,报应就找上门了,你当社会主义的草,那就让你当个够、当个饱!黄刚就是这样的人,没读什么书,到了民族乐器厂又当了干部,只知道画画写写,一双手没干过活,一心希望工厂好下去,当工厂倒闭时,他就只能面对倒闭的现实而愤怒了,感觉自己被欺骗了。你要晓得,他还只四十岁啊,出门遭遇的总是囊中羞涩的窘境,他难道不义愤填膺?!现在,街上有很多麻将馆,都是下岗的职工或退休工人。假如我要找我们这代人,直接去他家附近的麻将馆找好了,当然,也不是全部,但我确实发现,他们中的某些人,只要口袋里有一点钱,就去麻将馆里打发时间,为什么?因为他们活得很无聊和苦闷啊。
彭:《新青年酒吧》小说中的黄刚,有两个细节很让我感叹,一是他要去杀让他戴了绿帽子的彭镇长,带了把三角刮刀;另一个细节,他去找强奸了他女儿的飞哥要钱,而不是愤然报案,你既然写了三角刮刀,又写了黄刚的愤恨,却让他什么都没干,你怎么会这样写?
何:不是每个人拿了刀子就会杀人。很多人有很多不平,可是大家都拿着刀就去杀人,那这个世界不乱套了?法制教育和法制思想,会让一些人知难而退。黄刚本是要去杀彭镇长的,他带了三角刮刀,敲开了彭镇长的家,坐在彭镇长家里等待时机,可他并不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当彭镇长突然对二毛说,你帮我解决一下他的问题看后,黄刚的杀人念头就灭了。他本来就不坚决,愤怒在他心里却不在他手上。
人是被逼得没办法才会把法律置之度外,人只要脑袋还清晰,就会想别的办法解决问题。最开始,我是想让黄刚去杀彭镇长,但他杀不了彭镇长。真的是这样,不是所有的人愤怒了,感到受了侮辱就会杀人。真要那样的话,这个社会会多很多命案,因为这个社会确实有很多不公平的事。黄刚是个什么人?是个什么事都做不成的懦弱者。我不是看不起他,他是很愤怒,但他的愤怒并没完全凝结在彭志身上。他的愤怒是针对社会,对彭志,他只是嫉妒,他是个可卑的人。我写他去找新青年酒吧的飞哥,飞哥强奸了他女儿,这总可以杀吧?于是我想安排这样的情节,但情节就是不朝着那个方向运动。他匆匆去找飞哥,用报案威胁飞哥,向飞哥索要一万元,赔偿他女儿的贞洁。还跟做生意一样讨价还价,这丧失了人的尊严,但对于黄刚这样的人来说,尊严已经不是他生命中的主题了,钱才是他生活中的主题。
我在写黄刚这个人时,想写他像男子汉样维护自己的尊严,但尊严这东西始终到达不了笔下,因为这个社会,我感觉很多人都活得没尊严,尊严成了很多下岗职工和农民兄弟想要也要不到的奢侈品。我觉得,杀人既要有足够的理由,还需要足够的胆量。像黄刚这样的人,既然有退路,就不会杀人,所以,他什么都没干。我丝毫没有在小说中嘲笑他,我觉得黄刚什么都没干才是绝大多数下岗职工的特点,下岗职工是生活得很不好,是对这个社会有怨言,但不是什么人一动怒就宁可把自己置于绝境。退一步海阔天空,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假如黄刚杀了人,他就不会轻松地走进常德牛肉粉店,要盖双码的牛肉粉。我开始想写他走进派出所说“我杀了人”,但,怎么写,笔头也不往那里去。
彭:你这些故事好像都与案件有关。在一篇创作谈中,在谈到如今这些年轻人的法律意识为何如此淡薄时,你好像说传统文化也是原因之一。比如四大名著中,就有两部(《水浒传》和《三国演义》)是大谈杀人放火的。可那些杀人放火者都是大英雄。问题是很多时候,那些大英雄都是在滥杀无辜。
何:生活在边缘地带里的年轻人,大部分是很少看书的,在他们脑海里,装着的是义气,而义气的来源,除了生活本身,自然还有传统文化对他们的影响。而且,我敢说,这种影响对他们很深。水浒里,众多好汉都是杀人犯,林冲、鲁智深、李逵、武松、杨雄、史进等等,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在逃杀人犯。今天的法律当然不会允许这些人存在,可是文学却对这些个小说中的人物,大力吹捧和颂扬,这对底层人做出那些龌龊事,自然有着极大的影响。当年我与街上的流子交朋友,请他们吃宵夜时,他们一提及那些个人物,例如鲁智深、林冲、武松,就十分神往。这就是影响,潜移默化了,当他们拔出刀时,你能说他们的脑海里就没有出现李逵、武松吗?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于那一瞬难道不正在他脑海里横行?左右他挥刀朝对手猛砍的,也许就是李逵或鲁智深的阴魂呢。事后,再痛悔,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今天不是远古时代,没有水浒梁山供他们躲避官兵和享乐了。
传统文化里的某一些部分,对法律意识淡薄的人,或某些自私的人,简直是一种灾难,影响是十分负面的。百分之九十的罪犯,基本上都有一种这样的思想: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似乎是最好的自私自利的理由,这也是所谓传统文化里的精彩语句。很多犯罪分子,别的话从他耳边一闪而过,而这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却可以在他们脑海里像一面锦旗一样飘扬。早个十几二十年,我曾与某些街上的社会流子交谈过,他们几乎于有意无意中,个个对我说过这句话,而且很理直气壮。增广贤文上收集了我们古人说的很多精辟的言论,如“少壮不努力/老大徒悲伤”;“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人不劝不善/钟不打不鸣”等,那么多励志的话,他们看了,跟没看一样,惟独像这样的句子,如“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无横财不富/马无野草不肥”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句子却落入了他们的耳鼓,像一根根标杆样插在他们脑海里,这也是传统文化呵。
彭:说说希望。其实每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了希望,那就很难活下去。最起码的,饿了,就希望吃饭;冷了,就希望穿衣;然后饱了温了,就希望淫欲。再之后,便是要住得好,出门要有车;再然后呢?我希望……希望一过,是不是就叫欲望呢?
何:希望是每个人都有的,只是大小不一罢了。一个人如果做了一地方大员,他的希望自然是治理好他的辖区,能让他辖区的老百姓记得他,对他歌功颂德。中国古代,就有很多这样的官员,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当然,这样的官员,得有一个前提,就是真想为广大的老百姓做事。一个大老板,在希望赚更多的钱的情况下,也有其它希望,弄一个省政协常委或全国人大代表什么的,好光宗耀祖。中国人的思想,大多没脱离传统的俗套,最终都落在光宗耀祖上。我小说里的那些人,都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他们的希望是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和处境。希望和欲望,词典上有解释。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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