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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丨青山绿水(十二)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7-08-04 12:02:53

青山绿水

作者丨何顿

(十二)

我没脸在黄家镇呆下去了。关于我打死了我叔叔,镇上有几个版本,一个说我喜欢上了只比我大两岁的婶婶,趁着这个机会一枪击毙了叔叔。另一个版本说得更离谱,说我和婶婶合起来贪叔叔的财,那个电视台的男人是我和婶婶做的套。还有一个版本说得也没边,说我大义灭亲是为了升官发财。街上的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我一回头,又装无事,我随便站在哪里,都有人盯着我,我去迎接那目光,那目光又会逃开。这就让我受不了。我向局里打了个报告,请求调我去驼峰山派出所,因为我在镇街上成了众矢之的人。局领导批了,觉得换一个环境,便于我工作。我对母亲说,妈,我要去驼峰山派出所工作,您去不去?母亲舍不得那几分菜地,还舍不得她住习惯了的地方,摇头说,妈不去。我没勉强妈,把一个月的生活费给妈,就拎着一口黑皮箱,带着几件衣服搭车去了。

驼峰山派出所是一栋两层楼的房子,一个院子围着这栋房子,院子的前面有两株很大的桂花树,后面有三棵酸枣树和一株桃树,山里的桃树,花开得晚一些,这会儿才开始结桃子。在院墙旁搭建了一排房子,七八间,都安着铁栅栏门,用来关押盗贼。杨所长很高兴地接待我,他当然也听说了我一枪击毙我叔叔一事。他拍着我的肩说,好好干,那是意外,如果不是意外,你是不会打死你叔叔的,你还没那么毒。我说,还是杨所长理解我。杨所长笑,局领导说你是个很优秀的警员,在大是大非面前立场坚定,要我着重培养你。我清楚爱用华丽辞藻打报告的杨所长不是那种爱当伯乐的人,忙说,我真的不敢当。我来这里工作,是想换个环境。杨所长瞟我眼,嘿嘿笑道,面对自己的亲叔叔敢开枪,这还是要有胆量的。

我不知道杨所长是表扬我还是挖苦我,这话听来有点不对劲,我解释,当时我怕我叔叔再杀人,我叔叔举着匕首向我婶婶扎去,我是情急中开的枪。本来只想打我叔叔的胳膊,但正因为是我叔叔,我反倒紧张,结果……杨所长不等我说完,摆下手说,我知道。从明天起,你协助护林员守关卡,抓那些盗窃国家林木的王八蛋。这里的犯罪分子都敢玩命,很猖狂,为了钱,常纠集人冲关。杨所长说,本乡警员有顾忌,怕得罪那些人,怕他们报复。你要带个好头,我让你当组长。我说,谢谢。杨所长就冲门外叫喊,小马,小李。门外进来两个年轻警员,一高一瘦,高的方头大耳,瘦的尖脸猴腮。杨所长说话很不客气道,你们两个鬼,从明天起,听黄组长调配,协助黄组长抓盗窃林木的犯罪分子。

第二天,我带着马警员和李警员去了关卡,关卡设在山里,这是第一道关卡,山下,距大山十公里的地方还有一道关卡,按说盗贼面对这两道关卡应该死心,但山里的盗贼总是勉励自己说,办法总比困难多,就雇用人把一根根树木往外扛,扛不动就抬。马警员说,山里人没读什么书,很蛮。马警员个子高大,本地人,说话嘻嘻哈哈,早晨爬起床就抽烟,身上很少没带烟的。马警员还说,山里人穷疯了,要钱不要命。李警员长期一副睡不醒的模样,猴脸上瞌睡绵绵,他一有空闲就坐到麻将桌前,打一块、两块的。他也是本地警员,比我还大一岁。李警员说,讲明的,那些人很凶,你就是穿着警服他们也敢跟你打架。我说,那不无法无天了?李警员说,他们把森林看成了他们的银行,伐了木,运出去卖,一根木头卖个几十块钱就是一天的烟酒饭菜钱。完全堵死是不可能的。我问,不是有两道关卡吗?木材还能运出去?马警员看着我说,他们有办法,走不了公路走水路,走不了水路走山路。李警员接着说,山里的劳力便宜,又有人愿意赚这种钱,堵不死。

关卡很清静,人可以过,林木不能放行。关卡里是大山,山连山,全是树木,有些山还是原始森林。过去这里还有老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最后一只野生华南虎倒在一个老猎人的枪下,从此再也没发现过老虎的踪迹。山里有鹿、麂子、野猪,还有花斑豹。每天早晨山里都有雾,那雾湿气很大,沾在衣服上,衣服就润了,要到上午十点多钟,雾才散尽。夜里,常有野兽的叫声。守关卡的,基本上是坐在房里打麻将,从早打到晚。第二天爬起床,又是一桌麻将,旁边一盆炭火,假如不生那盆火,就会受寒。在山里,时间太充足了,怎么打法也打法不去。人处在青山绿水中,抬眼就是树木,低头便是清澈的溪涧,有一种回归自然的感觉,就不想动。这样呆了半个月,连一个盗贼的影子都没有,有的只是附近的山民来玩,笑呵呵的。有天,雾散后,我提议进山转转,马警员和李警员就跟着我巡山,走到一处丛林密布的山坳里,忽然听见锯子锯木和男人说话的声音。我们寻声而去,就见七八个蓬头垢面的盗贼正将一棵棵挺拔的水桶般粗的杉树锯倒,这种木材运到集市上是能卖个好价钱的。我大吼一声,站住。他们看见我们,弃下木材便分散跑,跑得跟兔子似的快。我鸣枪也不抵用。我跑得气咻咻的,却没追上他们。我们折回来,一看,满地都是伐倒的上等杉木,一根根的,枝叶都被砍在一边。我们藏在那片枝叶里,等待这些盗贼,然而这些盗贼知道这些木材没长脚,跑不了,就不急着来背木材,守了几天也不见一个人影,倒是碰见几只麂子跑来,警惕地瞪着我们,不知我们是人是鬼,跟着又跑开。

过了几日我们再去,又扑了个空,但木材却少了许多。又过了一天,我们于雾中赶去,大雾把我们的行踪隐匿了,盗贼们布的流动哨没发现我们。我们碰见了那伙偷木材的山民,他们两人抬一根杉木,抬着在山林里穿行,肆无顾忌。他们是把杉木运到溪边藏好,等夏天里涨水时,借水力贩运,出了关卡后,搬上车,拖到城里的木材交易市场贩卖。他们看见我们,丢下一根根树木,狂跑。我们一路猛追,追上了两个蛮汉,其中一个蛮汉拔出一把很长的砍刀,舞着砍刀威胁我说,你是不是想死啊你?我答,还不想死。那蛮汉恐怕干了一通宵,睁着两只通红的眼睛说,不想死你就滚远点。我说,你没搞错吧?你是贼还这么猖狂,把刀放下!那蛮汉以为我不敢开枪,说老子不怕你。我说,放下刀,不然我开枪了。蛮汉吓我说,你打死我,我的弟兄会杀你全家。马警员跑上来大声道,快放下刀!自然也举着枪对准他。蛮汉犹豫了,把刀丢下,我走拢去将两个人铐起来,把他们带进了派出所。

关了七八天,他们的亲属这才出现,跑来派出所跟杨所长交涉,一个交了三百块钱罚款,杨所长又把两人放了。我明白山里的盗贼为什么屡禁不止,原因是款罚少了,假如把他们罚得倾家荡产,山林又何至于遭受如此大的破坏?我对杨所长说,罚这么点钱,一放出去,他们不又去砍伐林木?!杨所长吐口烟,说局领导说,对待这些无知的山民,重在说服教育。有的人穷得鬼样的,愿意关在这里,我们又不能不管饭,饿死了我们负责不起啊。我望着杨所长,杨所长轻蔑道,这两个还算好的,家里人还来交罚款。上半年,有两个穷光蛋,在这里关了一个多月,最后一分钱都没罚,还是把他们放了,我怕他们死在这里。万一人死了,追究下来,谁能担得起这担子啊?我说,既然这样,就不要抓了。杨所长说,不抓?不抓这些山贼就更加明目张胆地砍伐山林,这山林早光了。

我继续抓,有次我逮住一个砍伐松木的个大汉,他一个人背着一棵水桶粗的松木,旁若无人地在丛林里走。我大喝一声,站住。大汉丢下松木,瞪着我,欺负我个小,在我掏手铐时,他一拳打在我脸上,他出拳很重,打得我震耳欲聋、眼睛发黑。他转身狂奔,我愤怒地拔出枪说,再跑,我开枪了。他仍跑,我一枪打中他的屁股,他叫了声,一头栽在地上。我冲上去,将他的手反过来,铐住了。他哭了,叫痛,我说,你敢袭警,找死!马警员听到枪声跑过来,看见地上的大汉,脸都气白了,骂道,你这狗东西,还好意思哭,我跟你说过多次,不要干这些事,你不听,你这狗东西,叫么去死!我望着马警员,马警员说,这狗东西是我堂弟,是个惯偷,不学无术,只晓得喝酒、打牌,没钱了就偷林木去集市上卖。大汉哭道,哥,我再不敢了我再不敢了。他的屁股在流血,那颗子弹把他的盆骨打裂了,他没法走路,哎哟哎哟地叫着。我打了个电话,让乡医院的人把担架扛来了。

这件事让我挨了批评,说我滥用枪枝。杨所长批评我说,面对这些朴实的盗贼,重点是说服教育。盗贼也变成“朴实”的了,把“朴实”一词栽在“盗贼”身上,简直是讥诮!我没辩驳,杨所长又说,黄志,你太暴力了。我迷茫地看着杨所长,说他一拳把我的耳朵都打聋了,我现在还耳鸣呢,我是用这边耳朵听你说话。杨所长黑着脸说,以后,能不用枪就不要用枪,我们是人民警察,他们是山民,重在说服教育。我暗想,不知杨所长会写份什么报告递交上去。我继续抓盗贼,有天,马警员、李警员都在关卡打牌,我觉得无趣,就一个人出来转,转到山坳处,只见一伙盗贼正在不急不慢地搬运前些天伐倒在那里的树木,那都是一根根上等的杉木。我冲上去喝道,站住,都给我站住。那伙盗贼先是一惊,后见我是一个人,就不怕我地瞪着我。我用眼睛点数,竟聚拢来十一个大男人,这就意味着我一人要对付十一个盗贼。跟他们打了几个月交道,我知道他们很凶。他们渐渐地把我围住,要砍死我,都举着刀,他们说,开枪啊,你有狠就开枪啊,你这外乡佬!我想再不开枪我命都会丢在这片旖旎、却凄凉的青山绿水中腐烂。这样一想,就一枪打在第一个冲上前的蛮汉的腿上。那蛮汉腿一歪,惨叫一声,倒了。我又一枪打在另一个企图从旁边砍我的盗贼的肩上,那盗贼也惨叫一声,刀子掉到了地上。第三个盗贼一脸野猪相,想冲上来砍死我。我喝道,再敢朝前走一步,就打死你。那盗贼知道我厉害,犹豫着往后退。我逮了这两个,让他们把衣服撕成布条,扎紧伤口。我打关卡的电话,马警员和李警员匆匆赶来,见状,马警员骂骂咧咧的。我说,李警员,联系下乡医院,叫他们快来。

我在两个月内接连打伤三名盗贼,我的名声在驼峰山一带迅速扩大,都说驼峰山派出所来了个不怕死的“矮子警察”,这矮子警察是阎罗王的孙子,来要他们命的。这是马警员告诉我的,他们找马警员找李警员打探我,要请我吃饭,我大笑,说我是警察,他们是山贼,警察和山贼怎么能坐到一起吃饭?!马警员也笑,说他们托我妹夫找我说,我只是把话带给你。我说,你让你妹夫转告他们,我就是阎罗王的亲孙子。

十月份来了,一到十月,山里就转凉了,关卡上长期有湿雾萦绕,让人感觉阴冷,有时候,早晨七八点钟,三米外站的人你都不知道是谁。有天雾很大,林业局的两名护林员在关卡处跟什么人争吵,声音很大。我出来查看,白茫茫一片,全是湿雾,两米外的人是谁我都看不清。忽然感觉头部被什么东西重重地一击,人就栽倒在地,醒来时已躺在乡医院里。我昏迷了五天,五天里我靠吊针活着,没成为植物人,那是阎王爷觉得我还有用。马警员陪着我,见我醒了,打电话给杨所长,杨所长来看我,跟电视里的中央首长样伸出手与我相握。我说,杨所长,谢谢你来看我。杨所长说,你好好养伤,我们会认真调查的!我想起杨所长说他们是“朴实的盗贼”,便说,他们真是太朴实了,朴实得太爱憎分明了,想要我死。杨所长知道我是拿他的话回敬他,说你蛮计较啊,以后注意点,别只望着前面,后脑上也要长双眼睛。我说,后脑上也长双眼睛,那不成妖怪了?杨所长走后,我仔细回忆那天的情形,居然一点也回忆不起来,倒是很强烈地回忆起了小玉的点点滴滴,心里便低吟道,小玉,你在哪里啊,我差点死了。马警员说,你要什么?我说,不要什么。马警员说,你刚才说什么?我说,我想起了前妻,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女人。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