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湖南日报新媒体

打开
中篇小说丨青山绿水(十)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7-08-03 08:27:50

青山绿水

作者丨何顿


我把存折上的钱全取了,又找刘民警和小范借了钱,写了离婚协议书。我走进迷尔美容店,把离婚协议书和钱都给她,她很平静地接了,既没数是多少钱,也没认真看离婚协议书,往裹着她娇躯的红毛衣上罩了件黑大披领夹克,对她的两名美容师说,我出去一下。

三月的黄家镇其实还有点冷,有的人还穿着棉袄,当然大多是穿毛衣和西装。小玉低着头,朝前走去,我跟在她后面。她穿着平跟鞋,又低着头,身材就显得矮小。我表现出无所谓的模样,吹着口哨,滞后两步走着。走到镇政府大楼前,她停住脚步,没看我,而是望着别处。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背影很单薄,使我心里忽然很乱。我对自己说,你千万不要心软。我问,怎么啦?她迟疑了下说,你走头吧。我径直走进镇政府的民政办公室,这个时候是十点钟,办公室里坐着名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她望着我们笑。三个月前,我们就是在她手上打的结婚证。她说,有事?我把离婚协议书递给她看,她把离婚协议书匆匆看完,问小玉,你同意?小玉答,同意。中年妇女冲我挥下手说,你出去,我跟她说几句话。我退出来,站在走道上,听见中年妇女问,杨小玉同志,你们刚结婚三个月就离,你能跟我说是什么原因吗?杨小玉回答,上面都写清楚了,感情不合,缺乏了解。中年妇女说,你们可以增进了解么,不要动不动就离婚。杨小玉说,我和他,真的没法在一起生活了。中年妇女问,你对他有什么要求,你只管向我提出来?我跟他说。杨小玉说,我没什么要求。中年妇女就对门外的我说,进来吧,我跟你们办离婚证。

办完手续,走出镇政府大楼,我把离婚证放进西装口袋,对小玉说,杨小玉,对不起。她本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如果有什么也是很平静、冷淡的样子,那是她装出来欺骗我的表情,听我这么说,她的眼泪水立即不听安排地夺眶而出。她捂着脸,朝前踉跄两步,蹲在一棵樟树下哭起来。她哭的模样极为可怜,像一个无助的丢了钱回家怕挨打的女孩,我心里很乱,有点同情她道,别这样,你要坚强点,我们这是好合好散。杨小玉对我挥手说,你走吧,我哭我自己,与你无关。我说,杨小玉,你不要在街上哭,有人看着你呢。她把脸埋在自己的手掌上,身体靠着树,听我这么说,哭声小了,变成了悲伤的抽泣声。我看到前面有家洗脚店,觉得把她引到洗脚店,让她在一间包房里抹泪比在大马路上哭要好,问,杨小玉,我们去洗个脚?她没回答,而是站直身体,朝前匆匆走去,身影很单薄地消失在街上。我隔了分把钟,才缓缓向前漫步,边想,还好,离婚离得算顺利,她没刁难我。

过了几天,有天下午,她叫了辆脚踏三轮车来,我妈看见她,叫了声小玉。她对我妈一笑,但没叫妈。毛坨看见她,大步走出来,一颗肥头投到她怀里,叫她姐。她问,毛坨,你听你妈的话吗?毛坨说,姐,我听你的话。她对我妈说,毛坨其实蛮懂事。我妈说,毛坨问过你几次呢。小玉一笑,掏出钥匙,拧开房门,清理自己的衣物。她把衣服和鞋袜分别放到带来的几只蛇皮袋,又把箱子从柜顶上搬下来,对我妈说,我搬的都是我自己的东西。我妈说,小玉,你可以不走吗?她答,我和黄志已经离婚了。我妈吃惊道,那黄志没跟我说。她低下脸,说是真离婚了。我妈叹口气,黄志这孩子,总是自作主张。像你这么好的女孩子,哪里去找啊?她没答,偏开头,走了。

我回家时,母亲望着我,生气道,你离婚都不跟妈商量,你有本事,妈倒要看你以后找个什么女人回家!我说,妈,您别管我的事。母亲说,我能管你吗?我烦母亲说,别说了。母亲就指着我说,妈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会后悔的。我检查家里,感觉家里似乎空了许多,小玉的东西一扫而光,结婚照也被她取走了,茶几上,玻璃下压着的她的相片,一张也没有了;床下,她的鞋子也没有了。我颓废地坐到沙发上,昨天晚上我还瞪着结婚照上的她,今天她从这间房子里彻底消失了,我还真有点难过什么的,毕竟夫妻一场呵。

四月里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我们出警,抓抢犯,追到乡下,把他逮住了,押着往派出所来时已是十二点钟。我见美容店有人,就对刘民警说,你和小范把犯罪分子带回派出所,先关一晚,明天再审。我跳下车,刘民警开着车走了,我缓口气,整理下衣服,走到美容店前,昂起脸,表示我来了地叩了下门。小玉掉头,见我站在门外,没理我。我笑着走进去,问,还没休息?她面朝壁镜,用指甲理了下修饰出来的柳叶眉,便开始清理架子和椅子上的东西。我说废话道,我进来看看。她不搭话。她穿一件松松垮垮的土色衬衫,这颜色把她的脸衬得很白,头发盘在脑门上,就有点古典味儿。

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我们离了婚,又自从她把东西都搬走后,她似乎就成了另一个有志气的,坚强、冷静、漂亮、仿佛我不认识的杨小玉似的,这种感觉让我有些失落,仿佛床铺的另一边塌陷了一般。每天醒来,我几乎都在想,要是杨小玉在我身边,这会儿她一定会问“几点了”或问“你就起床”?我看着她,心里有点五味俱全!我说,不欢迎?她干她的事,头也不回地答,我的美容店从不欢迎男士。我问,我可以坐吗?她说,别坐吧,这么晚了,别人看见不好。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我想笑。她穿着拖鞋,穿着我所熟悉的浅蓝色睡裤。有些头发散了,她抬起手,重新绾头发,宽松的棉衬衫裹着她单薄的身体,这让我有理由想我要是抱住她,她一定会小鸟依人地靠在我身上。我们是夫妻时,我经常这样。我突然从后面抱住她,把自己的脸埋到她头上,她的头发飘着淡淡的发香。她不是那种小鸟依人的反应,冷着脸道,请你自重点好不好?这话让我奇怪。我说,你要好多钱?她问,你说什么?那一刻,我极想拥着她上床!我热情道,我想跟你做。她说,你做梦吧?我说,我知道街上的行情,一百一次,那些嫖客说的,我、我给你两百。她挣脱开,转过身来,生气地望着我。我说,三百,三百怎么样?我把钱包掏出来,扯出三张红钞票。

她脸色阴了。我问,怎么啦?你不是喜欢钱吗?钱都不要了?她闪开,激动道,请你不要侮辱我。我听她说到侮辱,觉得很可笑,问,你以前不是干这个吗?我哪里侮辱你了?她愤怒了,以前怎么啦?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骗!那是生活所迫,当时我父亲病在床上,两个妹妹还小,我们这种农村里长大的女孩子,要改变现状,能靠谁?靠政府吗?谁管过我们?我妈去村委会借钱,村长拿帐本给我妈看,说村委会没钱。村里重男轻女,见我们家一色女孩子,怕我们家还不起钱,亲戚都不愿借钱给我爸看病,我不去找钱,一个家不完了?你见过我爸、我妈和我两个妹妹绝望吗?我爸想死,在我和我妈面前说,让我死吧你们。你见过吗?那一刻我心都碎了。她见我一脸茫然、疑惑,又道,我是做过鸡,但我没干过损害他人的事,并不比你们坏。再说,我早成良了,你有什么资格侮辱我?请你出去!

她把我推出美容店,拉下卷闸门,一片哗啦声之后,我被撂在街上了,好像一只麻袋被人扔在了街上。我盯着门,有点后悔什么的。我以前那么看不起她们、讨厌她们,觉得这个社会,是她们把道德和秩序破坏了,但谁管过她们背后那些凄凉、酸楚和复杂的故事?我有理由谴责自己轻慢。次日晚上,我路过迷尔美容店,又走了进去,想听她还说点什么,但她在给一个女士做美容,没理我。过了几天,我们办了个案子,折回来,经过迷尔美容店,见店里没别人,就走了进去。她瞟着镜子里的我,目光冰凉。我说,你别冷冰冰地看着我好不好?她红唇上展现一抹讥诮,问,你还来干什么?我那两天很贱,心里总是挂念她,眼里都是她甜美的样子,就嬉笑道,我想你。她冷着脸说,你走吧。我说,我不走。她说,我希望你像尊重别人样尊重我。我问,你不爱我了?她答,不爱。我说,你以前说你很爱我,难道你对我一点爱都没有了?她答,婚都离了,还爱什么爱?你们男人,都自以为是,爱你们,太不值了。我说,以前的书上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她不等我把话说完,抓起一只装液体的塑料瓶,朝我掷来,我抬手把塑料瓶挡掉了。她怒道,出去,滚。她是真发怒,五官都气歪了。我说,好好好,我走。

有天晚上我在家看电视,看到一对年轻男女爱得要死要活,便很想她,就关了电视,来到迷尔美容店。她当时正在看一本美容方面的杂志,见我进来,没理我,继续面朝灯光,捧着杂志看。我从壁镜里望着她,她的侧面脸轮廓分明,白净、俏丽。我抑制不住冲动,走拢去,手搭到了她肩上,她把肩膀偏开,起身,目光冰冷地觑着我说,请你不要再来烦我好不好?我说,我刚好路过,见你一个人,就进来陪你说说话。她说,我不需要,你走吧。我感到她十分无情,说你就一点也不留恋我们以前的日子?她说,不留恋。我问,你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她答,真话。她的脸上浮着一抹我从没见过的冰霜。

我转身,唿啦一下,把卷闸门拉了下来。她看着我,脸色神圣得不容侵犯样。但我就是要摧毁她内心的自尊,便嬉皮笑脸地抱住她,要亲她。她偏开脸。我说,我们夫妻一场,又不是没干过这事!再说,我给钱,不会白干你。她气得用脚踹我,大叫道,放开老子!我恼了,说你假正经什么?你以前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她说,黄志,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我要疯了,把她搂到床上,用脸压着她的脸,边解她的衣扣。她奋力反抗,张嘴咬我左边的耳朵,咬得我很痛,我怒道,松口,我会打人了。我放弃了炽热的意图,松开手,她也松了口,怒视着我,边整理被我弄乱的衣服,边说,你滚吧。我摸耳朵,摸到了血,我说,你把我耳朵咬出血了。她答,你自找的。她如此坚决地抵抗,我心里不但没轻视她,反而对她产生了些许莫名的敬意,似乎曾经迷失的东西,又被我不经意中找回来了一样。我暗暗高兴,故意问,你咬伤了我,总要赔点医药费吧?她答,你真不要脸。

我知道我又开始爱她了,就像爱我们镇上的春天一样。这些天里,街上渐渐一派春意盎然,树木吐绿了,灰色的街道和枯老的绿色都被崭新的嫩绿取代了,樟树上的老叶子全掉光了,长出许多新叶,新叶在四月的阳光下晃着招人喜爱的绿光。街上有一种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开满了紫白色的花,很大一朵,吐着淡淡的芳香。一场暴雨下来,那些花瓣便掉落了大半,掉在树下,让人伤感。人们身上穿的衣服越来越少,有天在街上,我看见叶梅穿着松松垮垮的吊带裙,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胸部,一些行人看得叶梅都不好意思了。我说,你这是让一些男人想劫色呀。叶梅在我肩上打了下,说劫你个头,去你的。

那天晚上,下了场暴雨,把街上的人都赶进了屋。我和刘民警、小范值夜班,边聊天边看电视,十点钟,我说,我得回家打个转身,有事,打我的手机。我一出来就溜到了迷尔美容店,杨小玉正在打扫店堂,准备关门。我走进去,顺手拉下卷闸门,边讨好她说,我很想你。她说,我有什么好想的?我说,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在脑子里想过,你确实不容易。她瞟我一眼,要去开卷闸门,我抱住她单薄、温暖的身体,说我真的想你,我每天晚上都想你。她说,不要骗我了,我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我问,你怎么肯定我就是骗你?她道,你们男人,有几个不是骗子?我说,我不是,我是个感情专一和忠诚的男人。她不想听我多说,你走吧,我要睡觉了。我不肯走,把她抱得紧紧的,说我今天不走……她问,怎么?想强奸我吗?我说,强奸、我没这个胆量,但我今天绝不走。她抽口气,冷冷道,你不要仗着自己是警察,就欺负我们女人!我故意说,欺负你又怎么样?她怒道,你敢欺负我,我马上报警。我大笑,说我就是警察,你报呀。她挣脱开我,拿起手机拨了110。我望着她,她毫不含糊地对着手机说,警察同志,我是迷尔美容店,有个坏人骚扰我,请你们快来。我脑袋里轰地一响,说你还真报警啊?她说,你自己听见了。我感到要是刘民警和小范赶到,看见我骚扰我前妻,那脸就丢大了。我撤退,边说,杨小玉,你等着。

我一肚子气,决定收拾她,有时候很晚了,她已经拉下卷闸门睡了,我会偷偷地捶几下卷闸门,她要是在店里搭话,我还会踢上几脚,既惬意,又深感解恨什么的。有天,我从叶梅咖啡屋出来,见她放下卷闸门,我迅速走上去,一拳打在卷闸门上,卷闸门很配合地发出一连串令我快慰的响声。她愤怒地唿啦一声拉起门,见是我,脸都气歪了,骂道,操,原来是你这个流氓。她这是第一次骂我流氓,却把我骂醒了。我感觉自己很失败,还感觉自己确实仗着自己是警察就对她肆无忌惮。我都厌恶自己了,觉得我与她之间,她反而比我更是人,而我实足是个猥琐的无赖。我悲哀地想,还真是书上说的,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的。

这天下午,我从迷尔美容店前经过,见一个男人正在拆灯箱,旁边立着另一只灯箱,上面有五个美术字:力力腊味店。我走上去问,这家美容店的老板呢?一中年女人从里面走出来说,她走了,把门面转租给我了。我盯着这女人,问,你是从那个姓杨的女老板手上租的?女人说,是啊,早两天我在她手上租的。我知道是我的一切鲁莽行为,把她从我视野里赶走了。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跳得都要蹦出来一样。我赶紧打小玉的手机,得到的答复是“您拨的用户已停机”,我惶恐地感到,她石沉大海了。我晓得我被面子观念打败了。我是害怕别人知道了她的过去,就断然葬送了自己的爱情。其实,我深深爱着她,在肉体和精神上我都深爱她、依赖她!人活一张脸,于是许多人为了这张脸,不惜损害别人、甚至动刀动枪。抛开面子,摈弃那些世人津津乐道的观念,人不都是简简单单的一生吗?书上说,烦恼都来自大脑深处,都是些见不得阳光的东西!她早从良了,而且是个能自食其力的、温柔、善良、勇敢和靓丽的女人。现在,她没给我下留半点缝隙让我沾,像只鸟儿一样飞走了。我看着苍天,问苍天,小玉,你去哪里了啊?你怎么突然就消失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离婚后,我这是第一次失眠。凌晨五点钟左右我进入梦乡,突然梦见了杨小玉,她站在我身边问我,几点了?我醒了,一看,家里空空的,只有一只鸟儿在树梢上叫。我这是第一次梦见她,她在我梦里婷婷玉立的,脸上的笑容十分甜美,那是我们第一次相拥时她脸上展开的笑容。我拼命回忆梦中的她,回忆来回忆去,她只在梦里问了我一句话,几点了。我看手机上的时间,七点一刻,我只睡了两个小时。我深深感到,我是个很矛盾的人,那个嫌她做过鸡,把她赶走,与她离婚的黄志是世俗中只看重自己的黄志,另一个黄志是与杨志通电话前的黄志,这个黄志一刻也没忘记她,因为在两人相处不到半年的生活里,她始终是那么好,那么动人,心里的那个渴望爱的黄志终于站起身,问自己说,你有什么资格嫌弃她?她才不在乎你呢。那些天里,我眼睛里有火,看什么人都不顺眼,跟老伙计刘民警都闹起意见来了,骂刘民警偷懒。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