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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丨我们的史诗(一)源头在心间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7-08-06 09:50:18

我们的史诗——南水北调中线感怀

作者丨纪红建


第一章 源头在心间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即将润泽中原、华北和京津大地的优质水源头在哪?

丹江口水库!为丹江口水库注入生命活力的长江最大支流汉江,汉江的支流丹江!

没错,但还不太准确。到底在哪?

在心间!在“背井离乡”的数十万移民的心间,他们经历着人生命运的残酷,履行着家国情怀和大局意识;在不怕吃苦,不怕疲劳,不怕困难的移民干部心间,他们不仅责任重大,还要面临千头万绪的矛盾和困难,更要探索新思路、新方法,让移民真正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在做出巨大牺牲的汉江中下游的人民心间,他们企业剧减、土地损失、鱼种减少、水质下降;在丹江口水库以上的包括陕西、河南、湖北在内的南水北调中线水源区人民的心间,为了保护这一江清水,他们忍痛割爱,关闭企业,丹江口水库好比一口水井,他们成了忠实的看井人。

当然,也在南水北调沿线河南、河北、北京、天津等地20余座城市人民的心间。为了建好干渠,他们热血沸腾,攻难克艰,为了保护珍贵的水源,他们关闭数百家企业,数以万计的职工下岗。但他们也说了,自己是受益区,这点苦这点累、这点牺牲算不了啥,心中唯有感恩。

移民最让人牵挂!

当我从《河南日报》农村版记者赵川口中听说何肇胜老人的故事时,他老人家已经离开人世近两年了。

为了南水北调,原籍河南省淅川县仓房镇沿江村的何肇胜一生都在搬迁:1959年,23岁的他,远赴旷无人烟、一片荒凉的青藏高原,后返流淅川;1966年,30岁的他,再迁湖北荆门,然后又返回老家。2005年,丹江口大坝加高工程开工。加高了14.6米后,蓄水水位提高到170米,正好淹没何肇胜的房子,他面临再次搬迁。

虽然备受搬迁之苦,但何老从未有过点犹豫,这次也不例外。当移民干部问他,让你再搬家你愿意不愿意时,他满口应下,愿意。没有条件,也不看条件,国家叫搬咱就搬,或许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大局意识吧!

2011年6月25日,75岁高龄的何肇胜带着对故乡山水的眷恋,带着背井离乡的惆怅,再次踏上了移民搬迁的路程。这次,他搬迁到河南省北部新乡的辉县。

人世间,有什么比“移巢”更艰难、更痛苦、更纠结、更残酷的事呢!站在渡口,何老的双手久久不忍放下。从不轻易流泪的他此时已经潸然泪下。他沉沉地说,丹江水甜啊,但再也喝不上了。

牵挂是一种品质,也是一种痛苦。当丹江即将消失在自己的视野时,何老拄着拐杖,带领儿孙,向着故土,烧起了纸钱,沉沉地磕了三个响头。他心里酸酸的,想念老家,想念丹江。那里有他的童年,有他的亲情,还有长眠在那片土地的父母、老伴,这是永远忘不掉的。他还想以后再回老家看看,但又怕到不了老家也回不了新家。

赵川告诉我,搬迁之时她以记者的身份一路陪同。何老当时对她说,赵老师,我再也不想搬了,我搬怕了。我把老家的韭菜根挖来了,我要种在院子里,要在辉县扎下根再也不搬迁了,也吃个念想。

何老一生像一片落叶,都在随风飘零,折磨了心灵,也摧残了身体,高血压、肺气肿等多病缠身。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于是对赵川说,我争取再活个三五年,撑到南水北调向北京通水的那天,等到那天,你陪我到北京的团城湖看看。赵川既兴奋又激动地回答,咱们一言为定。

但何老还是与赵川失约了。2012年深秋的一天,他离世了。离世前,他留给儿孙们一句宝贵的精神遗产:如果国家再用这块地,我们还搬。

按常理,夫妻在世时形影不离,离世后也应该互相陪伴。但何老在世时就对儿女们说了,有祖坟的地方,才能叫故乡,我就不跟你娘团聚了,就葬在辉县,在这儿扎根吧,这里也就是你们以后的故乡。

于是,何老与他老伴,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两座孤坟千里相隔永世相望。

赵川还告诉我,她曾采访过淅川县盛湾镇姚营村一个91岁的老人。她问老人,大爷,知道为什么让您搬家吗?老人说,北京渴!南水北调!她问老人,您愿意搬吗?老人说,开始谁说都不愿意搬,除非把我装进棺材里拉走。现在想想咱总不能渴北京人吧。我响应党的号召,搬!她安慰老人说,您搬到新家就能住上小洋楼了。老人却说,住不住楼没啥,晚上脱了鞋,早上还不知道能不能穿上哩。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要乡镇干部把我的棺材与我一起带到移民新村。

……

多么纯朴真挚、可亲可爱的移民啊!但他们,也仅仅只是琴弦上的一个个音符,史诗上的一个词语!整个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共动迁安置移民总人口约34万人,其中湖北18.2万人,河南16.2万人。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境,里面饱含苦楚、真情与心血。他们才是这一恢宏史诗当之无愧的主笔者。

移民工作,向来被称为“天下第一难事”,而丹江口水库移民搬迁,是继三峡工程后中国最大的移民迁安工程,其难度便可想而知了。

见到80后女干部潘洪莉时,她已是丹江口市大坝办事处党委副书记、主任了。但在均县镇工作的经历,却让她刻骨铭心。

潘洪莉告诉我,她是2009年开始从事移民外拆工作的,当时她是班子中年龄最小的,却兼任着一个最大村——莲花池村的移民工作组组长,她内心感觉非常无助。但作为均县镇党委副书记,千钧重担落下时,她用耐心、真情与信念挑起,在数百个日夜里,完成了稚嫩到成熟的蜕变。

领下军令状后,她就背着装有毛巾牙刷等洗漱和品的小书包,跟着莲花池村的书记挨家挨户摸底。那个村不通电,走到哪家天黑了,就住到哪家。当时她最怕的就是上厕所和恶狗。可以想象,对于一个年轻女孩来说,会有多么的不便,甚至尴尬。

潘洪莉觉得,这只不过是自己事罢了,完全可以克服,移民工作才是难点、重点。她知道,要让一个祖祖辈辈繁衍生息在故土上的人背井离乡,举家搬迁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去重新创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是一件极其残酷的事。每个移民的心中都不同程度存在着“怕、恋、等、难”的思想,如何让他们消除顾虑,主动搬迁,这才是摆在移民干部面前的一大难题。

“搞移民工作,关键要用‘心’。”吃过很多苦,也走过弯路的潘洪莉说。

那段时间,她白天和移民工作组的组员一起挨家挨户用皮尺量房子、土地的尺寸,一点、一点核实村民们报上来的资料,晚上往电脑上输资料,直至群众无异议,经常是连续几天几夜不休息。

除了做到公平公正,还必须用心灵与移民交流。丹江口水库上涨后,王家沟便成了孤岛。虽然住在这里的20多户断断续续的搬走了,但仍有人出于对故土的思念,出于对这里富足生活的留恋,出于对不可知未来的焦虑,而不愿意搬走。有一户以靠养鱼为生的移民家庭,男主人是位残疾人,只有一条胳膊,女主人非常勤快。男主人当时坚决不搬。他说,他只有一条胳膊,在王家沟还可以靠养鱼养家糊口,如果到了集中安置地就要种地了,他一条胳膊无力承担。潘洪莉非常体谅男主人的难处,但南水北调是国家工程,必须让许多小家作出奉献与牺牲。她也知道,作为移民的他们,此时的心情非常浮躁,加之上面的政策可能与下面实际情况有不符之处,移民难免会有牢骚和情绪。但移民可以有情绪,移民干部必须控制住情绪啊,必须用真心、真情来打动他们,感染他们。于是,每天早上四五点,潘洪莉就来到了这户移民家里,一边帮他们喂鱼,一边给他们讲解政策,分析利弊。一周后,女主人实在过意不去,主动签下搬迁协议。签下协议后,女主人抱着潘洪莉号啕大哭。她对潘洪莉说,潘书记,离开养鱼,我不知道我家以后怎么生存。潘洪莉也是泣不成声地说,姐,你要相信政府,要相信自己,日子一定会比这里过得更好。

漂亮的潘洪莉善良,也不乏勇敢。那年5月的一天,潘洪莉在了解到莲花池村移民建房工程被不可靠的人转包后,非常担忧,并立即赶到村里。当她赶到时,包括村支书在内的30多户移民,大部分都签订了空白的建房合同。看着移民在一张张空白的建房合同上签字,潘洪莉为移民淡薄的法律意识担忧,也对施工队老板心生痛恨。潘洪莉首先来文的,对施工队老板说,你们私自签合同无效,必须通过正规的招投标才可以。但施工队老板根本就没有把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放在眼里,并骂咧着要离开。此时,潘洪莉灵光一闪,一个箭步冲上前,从施工队老板手中抢过合同,然后往外面跑。施工队老板气冲冲地追上去要打人,潘洪莉一路狂奔,两只鞋子都跑掉了,就光着脚跑,一边跑一边撕合同。就在施工队老板快追上时,她把合同使劲往水塘里一扔。施工队老板也顾不上打潘洪莉了,跳到塘里“救”他的合同去了。后经调查,这伙人是宜城的黑恶势力,想借移民建房发一笔横财。

在讲述中,潘洪莉多次哽咽,最终因为泣不成声,而无法进行下去,而我们谁也不忍心再触及她那根伤痛的神经。

“小潘很不简单,她当时是均县镇副书记,为了做好移民工作,她不仅被狗咬过,被当时情绪失控的移民追着要脱光她的衣服,还经历过两次流产与失父之痛。”湖北省移民局局长彭承波感叹地补充说。

安建成,河南淅川老城镇陈岭服务区的移民干部。2010年6月26日,为了给搬迁车队腾出场地,他指挥推土机平路,不小心,推土机铲到了一位老乡的祖坟。按当地习俗,动祖坟是一个禁忌。

“你们不让活人安生,也不让死人安生。今天,一定要让安建成给俺祖宗磕头祭拜!”老乡的这句话让在场的乡镇干部和村民们都呆住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啊!可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堂堂七尺之躯岂能跪他人。但南水北调是大事,自己下跪又算啥呢。再说,死者为大,生者向死者磕头算得了什么。

于是安建成扑通跪在了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并大声说:“老人家,乡亲们要搬迁了,今天惊动了您,我安建成给您老磕头谢罪!”

这一跪,跪出了中华民族的千年文明,跪出了移民干部的高风亮节!

……

我们的移民干部数以万计,感天动地的故事太多太多,有的还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在走访中我了解到,在丹江口水库移民搬迁过程中,不少移民干部因为工作紧张,积劳成疾,诱发了心脏病、脑血栓。据统计,河南方面牺牲了12位移民干部,湖北方面牺牲了6位移民干部。让我们一起记住他们的名字吧:马有志、郭保庚、王玉敏、李春英、刘伍洲、金存泽、赵竹林、武胜才、范恒雨、韦华峰、陈新杰、马保庆、刘峙清、马里学、程时华、刘小平、谭波、陈平成。

我相信,壮丽的史诗因为有了他们的泪水、血汗,甚至生命,意境会更加深远,内涵会更加深刻。

虽然有了血泪,甚至牺牲,移民也搬离了故乡,住进了新家,但你不要以为移民干部的工作就取得了圆满成功。没有,远远没有,这还只是划了个逗号,写了一个段落,他们还要引领移民进行生产与发展,续写更加辉煌的篇章。否则,这一美丽史诗就不完整,也会留下遗憾。

让人欣慰的是,移民干部与移民联袂创作的新篇章早已拉开了帷幕!

来到河南省平顶山市郏县白庙乡马湾移民新村,我看到卫生院、超市、学校、体育活动器材等样样齐全,宽敞道路的两边整齐地坐落着白色的两层高的“别墅”,让人赏心悦目,更让人羡慕不已。这里安置了丹江口库区马湾、王沟、马沟3个自然村移民共388户1672人。

家住B2区4栋2号的全河云大妈家,就是这388户中的一员。全大妈今年七十有二,三个闺女、一个儿。她是随着孙子一起移民到的移民新村。

“别墅”两层高,面积达到了200平方,结构科学,采光充足。屋前小院子里生机盎然,绿色的树正和大蒜、西红柿、白菜等蔬菜争奇斗艳。墙上挂着刺绣、毛笔字和中国结,地上放置着沙发、茶几和几张破旧的椅子,全大妈家正在做着由农民到城镇居民的转变。

“习惯了吗?”我问

“虽然刚来时有些不习惯,因为老家洗方便,做饭吃饭方便,烧起柴火就做饭,现在慢慢习惯了。”全大妈告诉我说。

“还是这儿好吧?”我笑着问道。

全大妈也笑了笑说:“炒菜做饭都用上了煤气,生活污水通过排水设施流到污水处理厂。儿子在附近跑运输,孙子在附近工厂打工,每月工资三四千人民币。孙女也嫁给了当地人。还是这儿好。”

热情的全大妈因为我们来去匆忙没有喝上一口她亲手泡的热茶而内疚不已,送我们出来时,总是在嘴里念叨着:连口热茶都没喝。

走到院子门口,全大妈七岁的曾孙正在玩耍。红红的黑黑的脸蛋哟,那不是大山的烙印,老家的记忆么。我问他,是老家好,还是这儿好。他有点怯怯地看了看我后,小声地说,这儿好。

全大妈曾孙所说,虽是童言,却道出了心声。移民新村支部书记刘洪中,大高个,脸庞黝黑。他充满豪情地告诉我,各级对移民都非常重视,并不是的把移民搬出来就完事了,而是要一竿子插到底,帮助移民就业、流转土地、争取项目等,要稳得住、能发展、可致富。在老家的时候,全村的人均收入不到四千块,搬到这里后,人均收入年年突飞猛进的涨,去年的人均收入更是达到了九千多元,是搬迁前的2倍多,甚至高过了郏县的平均水平。

这样令人兴奋的场景,在湖北同样四处可见。丹江口市浪河镇浪河口村吴家院移民安置点便是其中的一个。宽广的文化广场上,中心活动区、健身区、灯光球场以及各类小型景观区相互点缀,香樟、银杏、黄杨、女贞、杜鹃等数十种花草树木应有尽有。一排排整齐的二层小楼房,白色的外墙,鸟语花香的院落,可爱的笑脸,是那么的相得益彰。

稳得住、能发展、可致富,是移民工作的核心。为了这些,浪河镇移民干部充分利用这里交通便利、区位优势明显的特点,引进项目、流转土地,促进就业,增加收入。

在浪河口移民后扶培训基地,我看到了宽敞明亮的多媒体教室,长势良好的大棚蔬菜。据说,这个培训基地已率先对吴家院安置点及周边群众开展了大棚蔬菜种植技术培训3期,参训移民近二百人。为的就是培养一大批大棚蔬菜种植行家,让他们走上致富的道路。

“别看我们是移民,但我们的土地比当地人还多呢!”

“我们的收入已经超过了当地人。”

“周边的小姑娘都争着往移民村嫁呢。”

“这得益于国家相关库区移民政策、各项支农惠农政策和新农村建设资金,优先倾斜在库区移民,让移民新村实现一次规划、一步到位,移民新村才成为社会主义新农村示范点。”

“你们是作家,是记者,多给我们宣传宣传,呼吁呼吁,多给我们搞点项目过来吧。”

……

在移民新村走访中,我听到了一句句发自内心的话语。

走向全新品质生活的移民,已经迈上了“质的飞跃”的历程。

(原载《中国作家》2014年第7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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