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
作者丨何立伟
第六章 夭折(2)
桃子的尸体是第二天上午发现的,在相隔二十多里远的下游,靠近湘江大桥的一片水草丛里。一个水陆洲的渔民蹲在船头吃酱油炒饭,看见水里飘起来一缕黑色的水草——那是桃子的披肩长发。渔民拿竹篙上的铁钩把桃子的尸体钩拢来,搬上船,两个小时之后才报案。在这两个小时里,这个年近五十岁的光棍把被河水泡得又肿又白的桃子狎玩了一个遍,然后掏出家伙奸尸,发泄完毕,才去水上派出所报案。验尸时公安发现了阴道里的精液同破裂的处女膜,找渔民询问,渔民一脸惊慌,前言不搭后语,露了马脚,终于得到报应,后被逮捕,判刑十五年。
桃子被刁小三牵着手走到齐腰深的水里,要求松手,她自己试着游。因为在此之前她已同刁小三来学过了十好几回。最近的这一回,就是前天,她还在水里抬起了头。当时刁小三就说,好好好,好现象,还学得一次,你就会了。她松开刁小三的手,继续朝前走,走到差不多齐颈根深的水里,突然一塌,跌进了一个暗坑里,暗坑有漩涡,立即把她卷进了水底,连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声就消失了。
刁小三当时正朝回走,打算走出四五步,再回过头跟桃子说,闭口气,游过来,使劲抬头。他转过身来,却发现桃子不见了。过了几秒钟,还是不见桃子,他一下白了脸,拼命喊桃子桃子,然后拼命喊救命救命。
那时夕阳真是好看。远处的岳麓山像是着了火,漫山红遍。对岸锯木厂的锯木声如知了,唱出一个世界的欢悦。河滩上又来了好些的人,正脱了衣服往水里走。
刁小三的声音惨烈凄厉,撕裂了虚假的美丽。
许多人跑过来拿脚在水里探,也有水性好的家伙潜到江底,妄图找到桃子。飞快地,不知谁人跑到厂里报信,锅炉房突然拉响了一声比一声长的悲切的汽笛,如同李逵死了老母,仰天啸叫。肉联厂有个规定,厂里出了大事,比方着火,比方大事故,比方防空演习,比方非正常地死了人,就会拉响锅炉房的汽笛,一连拉十数声,拉得人心惊肉跳。
无数的人跑到河滩上来。晚霞消失了,天色开始昏暗了,人们的面孔模糊了。
夜里十一点,小二他们才从水里上来,早已精疲力竭。军代表老莫现场指挥,组织百十号人,手挽手,并排拉成百把米长的队伍,拉成一张大网,如工兵探雷,在水里来来回回地探,希望触到沉溺在江中的桃子。但是,劳而无功。军代表老莫指着目光呆滞的刁小三骂道:“操你妈,恨不得毙了你,操你妈!”
刁小三口中不晓得念些什么,反正嘴唇抖抖地,声音不连贯,没一个字听得清。
王胖子师傅说,七月半,鬼开门,所以鬼把桃子妹子拖走了。王胖子师傅说,湘江河里,每年夏天都要淹死人,人淹死之后,会变成落水鬼。落水鬼要拖人垫背,才能到阴间抵阳世上的罪,桃子是叫落水鬼拖去垫背了。小二听了,毛骨悚然。
那几个晚上,小二一闭上眼脑壳里就浮出来桃子的模样。塌鼻,大嘴,长发,胸脯高耸。他们是一同进厂的,此前并不相识。因为进厂办了三天学习班,在灯光球场听军代表训话,参观各个车间,听老工人忆苦思甜,写学习心得,这样才熟悉起来。办完班后是分配,桃子就分在维修车间了。维修车间一百多号人,除了五个女人,其余皆是男人。五个女人里头,没结婚的红花妹子只有桃子,其他四位,皆是年过四十的半老徐娘。所以桃子再是塌鼻大嘴,也有众星捧月的待遇,走到哪里,皆是马前有张保,马后有王横。桃子跟刁小三学开车床。刁小三近水楼台,献殷勤的办法花样百出,打勾针,打饭,送伞,送副食品票,在周六进城的班车上占座位,进了城之后帮桃子家里打藕煤,修缝纫机或是单车……当然,最后献的殷勤是教桃子游泳。如果桃子不淹死,刁小三很可能得手了。
小二跟桃子总共没有说过十句话。小二平时对桃子也不在意。但桃子死了,小二却一脑壳皆是桃子的模样。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悲。就好像死去的不是桃子,是他的姐姐。
小二发现猴子也很伤悲。猴子说,他要画一幅画,纪念桃子。以前,猴子议论女人,从未提及过桃子,就好像桃子根本没进入过他的视野。但桃子死了,猴子有种兔死狐悲的哀戚。
猴子真的拿宣纸画了幅水墨八开小画:一个像古代仕女的妹子仰躺着,长发飘起来,上头一条淡墨的波浪线,代表江水,江水之上,开了朵粉红的桃花。猴子的字写得很工整,有柳体的骨架,于是在画上题了首五言小诗:
夕阳无限好
大河多暗礁
风吹桃花落
伤心寄江涛
小二说,画是画得好,诗却是有点看不懂。
猴子懒得跟小二解释,他对小二的理解能力从来不抱幻想,把画晾干后拿图钉钉在床头。退两步,看了看,然后叹口气。
“也好,死得痛快。文天祥讲的,人生自古谁无死!一万种死法里,痛快的死是最好的死法。”
“她还年轻啊,她,她不应该死啊,太可惜了,她!”
猴子沉默了一气,说:“那倒也是,她还没谈过爱,死得太早了。”
星期六下班之后,小二在大澡堂里冲了个澡,像小谭师傅一样很时髦地背了个人造革桶袋上了肉联厂的班车。那时候远没有双休日,到了星期六,下午五点到七点,肉联厂就派班车送职工进城。职工在厂门口排成长队,交头接耳,发布新闻,传播小道消息,然后大声地笑。班车是两台下面蓝色上面白色的客车,上满了人,就勉为其难地开动,喇叭一按,浑身抖抖地跑到城里再跑回来,上第二趟人,上第三趟人,直到七点钟把最后的人运到城里的万家灯火中。人下了车,一身骨头还在抖,仿佛要散架。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