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绿水
作者丨何顿
六
结婚要做的事相当多,我请来了几个装修工,谈了价,就开始刷墙和吊石膏顶,跟着又把两边的旧窗架拆了,装了茶色铝合金玻璃窗,还把两房中间那张木门卸掉,换成了不锈钢推拉门,最后把进房的门换成了防盗门。这一切基本上是小玉的主意,小玉说,结婚,女人一生只一次,我不想留下遗憾。我说,我听你的。我没钱,给父亲治病找同事借的钱,还没还清呢。我向工会借了五千元,又厚着脸皮找刘民警、马民警分别借了两千,我说,你们是我兄弟,兄弟穷,现在兄弟要结婚,没钱,只能先找你们借。刘民警和马民警与我是好友,都为我高兴,还跑来给我出主意。
我看中了一套一千多元的家具,小玉不喜欢,说不显高档。她看中了一套三千多元的家具,紫红色漆,收妆台、书柜、书桌和席梦思床都比那套一千多元的家具好多了。接着,又买来三十四寸的电视机和组合音响及床上用品,我的九千元全花光了,小玉自己也掏了一万一千元。把这些家具和电器弄回家,就只差朝门和墙上贴喜字了。小玉又跑到县城,扯来很漂亮的窗帘布,把茶色铝合金窗户一遮,室内就一片暖色,很温馨。母亲坐在我们房里东看西问,毛坨一跑进来就舍不得离开,嘻嘻笑,睡觉时赖在我房里不走,眼睛直直地瞪着三十四寸的荧光屏。还是小玉哄他说,听话,你要是肯听姐姐的话,姐赚了钱,也买一台大彩电给你看。毛坨就要跟小玉拉钩,伸出手指。那天晚上,我把小玉紧紧拥在怀里,说我好爱你的,小玉。小玉说,我也好爱你的。我说,我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小玉勾着我的肩,说我要跟你生个胖儿子。我说,好,我们生一个儿子,好好培养。
我给杨志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十二月十日结婚。杨志说,我一定来参加你的婚礼。接下来我就去考查费用,一比较,还是异南春饮食店合算些。怡园酒店要六百元一桌;白云宾馆要五百元一桌。上同样的菜,异南春饮食店只要四百元一桌。我在异南春饮食店订了十二桌,他们家的亲戚朋友加村里的干部占了五桌,我所里的同事及家属也有四桌,另外三桌是我的初、高中同学及几个与我母亲要好的老邻居。十二月十日这天上午十点钟,叔叔的宝马和婶婶的奥迪A4成了我的接亲车,还有一辆大别克、一辆丰田和一辆桑塔纳也是叔叔公司的,都成了我的接亲车。我坐在宝马车上,宝马车事先去婚纱店扎了花,用透明胶带胶了大喜字,奥迪A4和另外三辆车的牌照上也贴了“永结同心”和“百年好合”这样的祝愿。叔叔的司机着一身红西装,对我一笑,启动车,五辆轿车便向黄家村徐徐驶去。车驶到村头,司机说,不好走了,路太烂,会挂底盘。我问,那怎么办?司机说,我们在这里等,你去把新娘抱来吧。也只好这样,我下车,向小玉家走去。
刘民警跟在我身后,他今天穿身西装,是我的伴郎。我们走到小玉父母家门前,小玉的大妹点燃了鞭炮,一万响的浏阳鞭炮炸了很久,炸出一股浓浓的蓝烟。我拨开烟雾,走进堂屋,小妹对我笑,说我姐坐在里面房间。我走进房,见小玉坐在床上,正拿着手绢揩眼泪。我一愣,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小妹说,这是哭嫁呢,姐夫。我明白了,走拢去说,小玉,我来迎亲了。小玉哭出声了。我抱她,小玉把我推开,我再抱,小玉再推,我第三次抱,小玉便把手勾到了我脖子上。我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搂起她的双腿,小玉就在我怀里了。小玉九十多斤,不算重。刘民警见我抱起了新娘,忙点燃鞭炮,小玉便于鞭炮声中,哭得泪人儿似的。一行人向车队走去。这个时候我才想起自己还是有失踏的地方,忙得忘记了请一支乐队,要是有一支乐队在前面吹吹打打,多热闹啊。走了半里烂路,实在抱不起了,便说,背你吧。小玉说,好。我把小玉放下,小玉趴到我背上,这走起来就轻松多了。
车还离异南春有一段路,在所里擦了大半年皮鞋的小范就点起了鞭炮,我们于鞭炮声中下车,大家就都看着我,鼓起了掌。我和小玉把她父母领到上席前,把起身相迎的母亲介绍给她父母。婶婶来了,叔叔没来,去澳门了,不是去建房子,是去赌钱。婶婶对我笑着,给了我一个红包,红包很厚,有五千块钱。婶婶说,祝你们百头到老。我说,谢谢婶婶。婶婶一笑,说你忙去吧。我忙着招呼同事,把黄所长、杨副所长和李副所长挪到与婶婶和小玉的两个姑妈一张桌子坐,黄所长坐下时说,宋主播,我每天都看你播的新闻。婶婶说,谢谢。杨副所长也说,我也常看你的新闻节目,了解当天的新闻。婶婶说,谢谢。杨副所长又说,你播新闻还是蛮有收视力的。婶婶说,那是你们关心县里的事情。李副所长说,北京的事长沙的事,与我们白水县没什么关系,我们只关心面前的事。
十二点差两分钟时,杨志赶来了,他几年前来过,不用我指点,黑色的别克凯越车开到了异南春饮食店前,从车上下来一名女性,高挑的个子,穿着黑色风衣和黑长靴,上身一件紫色高领羊毛衫,脖子上搭条灰色围巾。两人一进来,一些人就望着他俩,我忙迎上去,杨志递个红包到我手中,我说,你来了就行了,红包就免了。杨志说,收下吧黄志,祝贺你新婚大吉大利。我说,谢谢。我望着时装模特儿样的女人,杨志一笑,说我女朋友,小邓,就是我告诉你的那个研究生。研究生戴着黑手套,她拔下手套,嫣然一笑,我们握了下手。我把走拢来的小玉介绍给杨志和小邓,说我的新娘,杨小玉。杨小玉忙对他们一一点头和笑,杨志瞟眼小玉,又瞟一眼,说我们好像认识?小玉听他这么说便再看他一眼,脸色微微一红说,我不认识你。杨志说,那我认错人了。我把杨志和女研究生引到我婶婶和几位所领导坐的桌旁,我对婶婶和三位所长说,我的大学同学,远道而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又把婶婶和三位所长及小玉的两个姑妈介绍给杨志认识说,我不陪你们,你们聊聊。
十二点零八分,婚礼开始了,主婚人先让小玉的父亲说话,小玉的父亲是个农民,老实了一辈子,面对一大群陌生面孔,就紧张,说我想问一句话,黄志,你会一辈子对我女儿小玉好吗?我答,我会的。主婚人说,大声点。边把麦克风放到我嘴前,我答,我会的。小玉的父亲就摆手说,我说完了。主婚人又把麦克风伸到我岳母前说,您是岳母,您一定要说几句话。岳母也是农民,不会说话,憋了几秒钟才说,我希望我女儿和女婿能百头到老。主婚人又把麦克风递到我嘴前,说在你岳母娘面前表个态呀。我说,我们一定百头到老。主婚人说,听见吗在坐的各位亲朋好友?大家就笑,接下来主婚人问我母亲,您今天收了儿媳妇,您老人家满意吗?我母亲说,满意。主婚人说,是真满意还是假满意?母亲说,真满意。主婚人就开始调侃我和小玉了,说话就荤。你老实坦白,主婚人问我,你们的第一次是在哪里发生的?我笑。杨小玉嘟起了嘴,说什么第一次?主婚人说,别装蒜,你们第一次接吻是在你店里还是在他家里?杨小玉脸红了,回答说,我不知道。主婚人把麦克风对着我嘴道,你说说第一次吧。我答,第一次是在她店里。主婚人问,白天还是晚上?我说,晚上。主婚人问,亲了多长时间?我笑。主婚人问,除了接吻,是不是还有其它内容?我答,没有。主婚人说,一看,你就不是个老实人。主婚人调侃我和新娘几句,然后说,各位亲朋好友,举起酒杯,为新郎和新娘永结同心、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干杯。
大家就都站起来,举起酒杯,碰杯和喝酒。我忽然注意到杨志对小玉眨了下眼睛,小玉装没看见,但脸色变了,脸上那抹甜蜜的笑于那一刻也凝固了。我的职业让我敏感地觉得,他们中应该有什么内容,不然小玉不会难堪啊。我问,怎么啦小玉?小玉说,没怎么,只是累了。我看杨志,杨志正转头跟女研究生嘀咕什么,我说,杨志,喝酒啊。杨志忙举起酒杯说,喝酒。敬完一桌桌来宾,我头都晕了,感觉有一股自己抑制不下的酒劲往上冲。我努力镇静,但还是没能坚持住,喝到体内的酒忽然就不听调令地向上蹿,我奔出门,蹲在水沟前狂呕,呕了一滩充满酒气的食物。杨志走过来,扶起我,我软软地坐到椅子上,人晕晕糊糊的,我的意识消散了,我都不知道酒席是何时结束、自己是怎么睡在床上的。醒来时,已是晚上,客厅里一桌麻将,是我的高中同学。小玉见我爬起身,便说,你醒了?我问,杨志呢?小玉说,他早走了。我说,我今天喝太多酒了,现在脑袋还是晕的。小玉说,我给你泡杯浓茶。她起身去为我泡茶,我走出卧室,客厅里打牌的同学高兴道,新郎公酒醒了?我说,我平常不喝酒,今天大喜日子,你们敬我酒,我不喝不行啊。小玉把茶端给我,说喝杯浓茶解酒。我张嘴就喝,烫得舌头都木了,小玉嗔道,鬼家伙,你慢点啊。
小玉要去煮面,母亲把小玉推开说,今天你不要动,我来煮。小玉说,妈,没关系的。母亲说,你今天是新娘啊,怎么能做事呢。小玉说,没事的,妈,你让我来煮。我也对母亲说,妈,让小玉煮吧。母亲就没坚持,走进来,笼着手,看我的几个同学打麻将。一个同学做了个七小对自摸,大进了一把,母亲笑道,赢这么多钱?另几个同学说,伯妈,他今天抢我们的钱呢。那同学说,伯妈,我输了一向呢,他们经常赢我的钱。所里有规定,五块钱以下的麻将不算赌博,算娱乐。他们打五块的,自然是娱乐。我看他们玩了几圈,面煮好了,小玉笑眯眯地把面端给我,我就在一旁吃面。中午吃进肚子里的食物全呕了,这会儿胃囊空空如也,面吃起来就特别香。小玉问,面煮得好吃吗?我答,超好吃,咸淡最好。
早晨,毛坨嚷着要吃猪头肉。母亲回答毛坨,吃吃吃,吃死你。毛坨就哭,说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猪头肉。母亲发怒道,你这砍脑壳的,一天到晚惦记着吃猪头肉,哪里那要吃!我起床,小玉也起床,我说,你醒了?小玉伸出玉臂,在我脸上摸了摸说,我早醒了,见你睡得香,晓得你容易惊醒,就没动。我说,你真晓得疼我。小玉笑,说你是我丈夫,我不疼你疼谁?我在她脸上亲了口。她问,我漂亮吗?我答,你很美。她搂着我,好像我要出远门样,说我就想和你在床上多呆些时间。我说,那我每天早点回来,我们八点钟就睡觉。她笑,答,好啊。我听见母亲说弟弟,便披上衣服,拉开门对母亲说,妈,买个猪头来,我出钱。母亲说,哪里天天要吃猪头肉?弟弟喜欢吃猪头肉,他童年时候,家里只有父亲一份薪水,吃不起其它肉,母亲就买猪头回家,因为猪头便宜,他吃惯了,喜欢捧着猪头啃。我对毛坨说,别闹,哥等下去买。说完这话,我回到床上,小玉坐在床上,看着我笑,她笑得很甜,是那种含媚劲儿的甜,好像一朵白玫瑰绽放似的,让我突然变成了一只雄蜂,想去采这雌花蕊。我昨天因喝多了酒,一身无力,此刻一身的力气,我说,新婚之夜的这一课得补上。小玉说,想犁田了?小玉说他们村里的女人把男人看成公牛,把自己看成田,说这事时就说“犁田”。我说,是啊,这几天忙着婚事,忘记犁田了。她把毛衣脱了,重新钻进被子,眯着眼睛看着我,就见两撇柔媚的目光,驱散了我的意志……
第二天,我们去了杭州,这也是事先计划的。我有十天婚假,收的彩礼钱有一万七千三百元,把结婚借的钱一还,还剩三千元,当然就要出去玩。一辈子没出过远门,人就兴奋、快乐。杨副所长曾去过杭州,把西湖说得跟天堂样,什么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诗句也从他那张冷酷的嘴里飙了出来,可见那里一定不简单。到了杭州,也许我们把杭州想象得太美了,结果就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好。在我的想象里,天堂应该是花丛簇簇,山影叠叠,风光旖旎,但也许是我们去的季节不对——冬季,杭州就满不是想象的那回事,街上车水马龙的,又下着雨,冷得我们直打噤,诗意也就不够充分,玩起来这里那里都要钱,有些古迹我们就不敢进。我想进去看,小玉拉着我说,在外面看一眼就行了,又不是原始古迹,这都是现代人造了骗钱的。我也觉得是这样,就像我们镇上的黄公庙,老墙老壁早坍塌一百次了,现在的黄公庙都是早些年修复的,门票却收五元钱一张,庙里除了几块碑石,其它都是假的。
在杭州唯一的纪念就是买了件风衣,那也是为抵御杭州的西北风。接下来我和小玉去了林隐寺。杨所长曾说林隐寺的签十分灵验,他抽了,是上签,所以那年他评了先进,提了副所长。我们赶到林隐寺,才感觉我们黄公庙仅仅只是个庙而已,林隐寺挺大的,游人很多仍给我们一种肃静感。走进寺庙,参观了一圈,到了大庙,见游人都在磕头摇签,我问小玉,我们抽支签试试?小玉一笑,说抽吧。我跪到垫子上,捧起竹筒摇签,摇出一支,拿去问,僧人说,施主问什么?我答,前程。僧人便让我付五元钱,边转身拿签给我,是中签。小玉见罢,也跪下摇签,先是跳出七八支签,一齐掉在地上。她把那七八支签重新放进签筒,接着摇,摇啊摇的,终于弹出一支。她捡起那支签,拿去给僧人看,僧人说,你问什么?小玉说,问前途。僧人说,那你再摇一支吧。小玉明白了,转身,重新伏到地上磕头,很虔诚地磕完三个头后,她又捧起签筒摇,掉下来一支,她拾起,递给僧人看,僧人看眼签号,说你问什么?小玉想了想说,婚姻。僧人说,五块钱。小玉付了五块钱,僧人递支签给她,小玉急着打开,签上有句这样的话:聚散两依依/缘分天注定。我有点奇怪,问解签的僧人,僧人道,签上都说了。
走出林隐寺,小玉的脸上就有一抹淡淡的阴郁,那抹阴郁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到。我安慰她道,别相信这些东西,不信则无。小玉轻微地摇下头,声音略有点凄凉说,我是想我第一次抽的问前途的签,那个僧人怎么不拿给我看?我说,其实我不信这些。小玉道,好倒霉的,不该来。我说,我们两个湖南人,跑到杭州来,只是玩,不要多想。回到小旅社,她的心还摆在签上,我说,反正我是娶了你就认你一辈子。小玉看着我,我把她揽到怀里,亲着她,说我妈说了,现在的女人都世故,杨小玉的心很单纯,一点也不世故,这很难得的。小玉问我,你妈真是这么说的?我说,我妈确实这么说过。小玉说,对了,我们明天上街,跟你妈买件好点的衣服,还要给毛坨买身衣服,你妈和毛坨一定会高兴。我望着她,她能在杭州想起要买东西送给我妈和我弟,这证明她心里装着我家,我感动得把她抱得更紧了,她依在我身上,她肌肤释放的馥郁让我心旌摇撼。我把她俊俏的瓜子脸捧在手上,看着她清澈迷人的眼睛,说小玉,你真好。小玉很温柔地一笑,眯上眼睛等我吻她。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