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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丨青山绿水(四)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7-07-30 08:30:56

青山绿水

作者丨何顿


(四)

五月的黄家镇是梅雨季节,下雨和天晴,天老爷是由着性子来的。下午出门时,太阳还好好的,一到傍晚就乌云翻滚,一阵暴雨把街上的人都落没了。街上水流成河,哗哗啦啦的,过了半个小时雨又停了,人们又走出来,开始清扫雨水带来的污泥。一些人把污泥清完,天就黑了。一天的星星,月亮椭圆一个,悬在远远的山巅。我和刘民警在黄春和粉店一人吃了碗肉丝粉,在街上走了两圈,天又下雨了。刘民警说,走,去喝杯咖啡,我请客。

叶梅咖啡屋是镇街上一家洋派的咖啡屋。我们走进去,在靠窗的边上坐下,眼睛可以望着窗外,心就踏实一点。刘民警要了两杯雀巢咖啡,十五元一杯,不贵。我递支白沙烟给刘民警,刘民警说,老子老婆这向打牌输了一千多元。我说,那你要她少打。刘民警说,我老婆,讲不听的。我看着窗外,雨雾朦胧。咖啡端上来了,一人面前搁一杯。刘民警端起咖啡抿了口,很香,很烫,放下。我也抿了口。一阵玫瑰芬芳扑来,一回头,叶梅走了来,在我们身边坐下,说两位好。刘民警说,好,进来喝杯咖啡。叶梅一笑,在咖啡屋柔和的光线下,她显得很洋气,穿着咖啡色短吊衫,下面一条黑色裙裤,头发染成了黄色,乍看,你以为坐在面前的是名法国女郎。电视里的法国女郎就是她这作派。我很高兴她坐在我身边,那一阵阵玫瑰芬芳直接进入我的肺叶,让我莫名的畅快。我说,叶老板,整个黄家镇,就你最洋气。叶梅说,太夸张了,我算什么啊?老了。她伸出三个指头,我都三十出头了。刘民警说,你看上去像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叶梅笑道,太夸我了。

从叶梅咖啡屋的茶色玻璃窗望出去,街上很昏暗,有几个人打着伞走过,步履匆匆。桌上,手机响了,是刘民警的手机,他老婆说,儿子发高烧,你快回来。刘民警放下手机,望着我,说我儿子这几天不好,打了退烧针还是不退烧,老婆要我把儿子抱到医院去看急诊。我说,你去吧。刘民警就急切切地走了,杯子里的咖啡还没喝完。雨还在下,我等着雨停,边品着咖啡边想,这个单得由我买了。叶梅又走拢来,在刘民警坐过的椅子上坐下,对我一笑,她笑的时候真好看,犹如一朵荷花绽放。我说,知道我们为什么经常来你的咖啡店坐吗?她问,为什么?我说,因为你长得美,我们来享享眼神。叶梅说,志哥你调我的频道吧?我说,我是说真话,你是我们的大众情人。叶梅又笑,谢谢。我问,他们说你男朋友是国土局局长?叶梅说,是的,他是我的高中同学。她问我,你女朋友是干什么的?我答,我现在还没女朋友。叶梅问,不可能吧?我脑海里跳出了小杨,我也奇怪叶梅问这话时,我怎么会突然想起美容店的小杨,想起她为我剪指甲的那一幕。我答,我家条件不好,别人一听说我弟一辈子都需要我照顾,就怕跟我谈恋爱了。叶梅问,你弟怎么啦?我说,我弟智障。叶梅望着我,目光很温柔,但我知道她的目光里只有同情,没有爱。又有人进来,叶梅起身去招呼,说你坐。我喝完咖啡,对服务员说,买单。

迷尔美容店还在工作,有两个女人躺在床上,脸上涂着护肤膏。我在街上走了个来回,有四五个小青年聚集在一家店铺前,我站在对面观察他们,不动声色。他们看见穿着警察制服的我,左右望望,又走开了。我巡逻了个把小时,再走到美容店前时,美容店里就只有小杨了。我推门,小杨转头看见我,一笑。我也一笑,墙上有面钟,此刻是十一点一刻。我问她,还没休息?她答,顾客刚走,坐,志哥。我在那种高脚椅上坐下,她在另张高脚椅上坐下,手搁在大腿内侧,昂着瓜子脸,有些腼腆的样子看着我。我们中间隔着窄窄的床,床上铺着白布,仿佛中间是棋盘上的楚河汉界。她穿一件紫色长袖衫,紫色把她的脸衬得很白净,看上去就十分纯洁。她的目光,投到我脸上时,让我感觉温柔。我说,我注意到,你店里的生意还不错。小杨说,也不是特别好。我说,现在的女人都爱漂亮,你开美容店是对的。她笑了下。我在她这片足能让我心动的笑容里,下意识地掏出烟,问她,不介意我抽烟吧?她说,不介意。我心里突然升上来一种甜,那甜一下子占满了我的心,像河水一下子把干涸的农田灌溉了样,我甚至能听到我干涸的心田在滋滋滋地吸水。我胡说道,我很喜欢你的美容店,它干净,而且是做一件很干净很好的事。小杨说,我是维持生计。我吸口烟,说都要是你这样,我们就轻松了。小杨说,是的,不过,有你们,街上的坏人也不敢那么放肆。我们就说着这些,东一句西一句,不着调,是无话找话说。

十二点钟时,那钟当地响了声。我看了眼钟,说我该下班了。我走到门口,转身,她站在我身后,我的脸差不多碰到她的脸了。她一笑,我突然冲动地抱住她,激动地说,你真美。我后来想,我怎么会有那个突然抱她的冲动?我想那是坐在高脚椅上说话时,她的目光不断地与我相撞,于碰撞中鼓励了我。她的目光太温柔了,温柔得使我冲动地想把她拥到怀里。我抱着她迅速移到外面看不见的墙后,亲她的嘴,她很配合地回吻我,我感觉她的嘴很甜,她的身体在我怀里慢慢软化,仿佛一个涩涩的柿子,在手里拿捏久了就软了似的。她说,等一下。我松开手,她走过去把卷闸门拉了下来,再折回来,投到我怀里说,抱紧我,亲爱的。这是第一个女人叫我亲爱的,我很激动,把她抱紧,继续吻她。她问,你有过女朋友吗?我说,没有。她说,讲假话吧你?我说,我不骗你。她听我这么说就很快乐,把我引进里面一间窄窄的房,将百叶窗转到外面看里面不见的状况,就在长沙发上坐下,看着我。沙发是她睡觉的床,铺着一床淡红色布毯子,枕头和薄被都有。她做出一个要我拥抱的姿势,我就把她抱起来,拼命吻她。她说,我快被你吻晕了。我说,我这是生平第一次吻女人。她很兴奋地瞧着我说,不可能吧?你未必就从没亲过别的女人?我答,真的没有。她说,那我很荣幸呀,成了你亲吻的第一个女人。我激动道,小杨,我要好好爱你。

事后,她看着我,很妖娆地笑了笑,起身说,今天真好。我觉得她的身体很美,皮肤白晰、光洁,像我想象中的天使。我说,小杨,你真美,以致我没法控制住自己。她说,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我问,你以前谈过男朋友吗?她坦然道,谈过。我心颤抖了下,问,你们在一起有过这事吗?她说,有过。一笑,不过那是几年前的事。我陡生醋意,问,你谈过几个?她道,两个,后悔了吧你?我觉得她问得荒唐,女人的思维总是难以驾控,怎么会问这样的话,我说,后悔什么呀亲爱的?她已经穿好了衣服,问,你吃面吗?这个时候已是凌晨三点钟了,街上的店铺都关门了,我的确也饿了,说吃。

她点燃煤气灶烧水,水很快就烧得滋滋滋响了,她下了面,边快乐地哼着歌曲——声音很好听:轻柔、曼妙,边打了两个鸡蛋到面里,等面煮好了,她跟我夹了一大碗,说你的。这是我母亲之外,第一个为我煮面吃的女人。我说,你真好。她笑,端着面,坐到沙发上吃着,边瞅着我笑。我也望着她笑。她问,你笑什么?我问,你笑什么?她偏着脑袋娇媚地看着我说,你说我们这是缘分吗?你第一次看见我,是种什么感觉?我对我第一次看见她的印象很模糊,她不是那种一眼就能让男人记住的女人,她长得不是很漂亮,她的漂亮是慢慢露出来的,好像塘里的荷花,今天开一点,明天开一缝,后天才完全绽放一样。我说,我第一次看见你时,你站在壁镜前发抖,着一身白衣服,咬着嘴,好像是这样吧?她想起来了,说当时我气得要死,那几个小流氓跑来要收保护费,在我店里拍桌打椅。我说,这些小流氓真无法无天。我们把面吃完,我又把她抱在怀里,她斜着脸,大胆地问我,你爱我吗宝贝?我说,我爱你。她在我脸上刮了下说,你要爱我一辈子知道吗?我说,好。

小杨告诉我,她叫杨小玉,只读到高二就辍学了,原因是那年她父亲帮村里人建房、从屋顶上摔下来,摔断了腰。当时两个妹妹,一个读初中、一个刚进小学,母亲把她拉到身边说,小玉,你不要读书了,妈养不活这个家了,你要帮妈啊。她离开了学校,去县城一家发廊学理发,但学了一年,老板始终没让她拿过剪子,只让她给来发廊剪发或做头发的男女洗头按摩。当年有一个长沙年轻人常驻县城,姓贺,是做木材生意的,他一个星期总要来发廊洗两次头,闭着眼睛让她给他洗头、按摩。有天老板不在,小贺对她说,今天我赚了三千块钱,等下我请你吃宵夜。洗完头,小贺邀她去金龙头大酒店吃宵夜,小杨很少出来吃宵夜,即便吃,也只是上街头小摊吃,第一次走进大酒店吃宵夜,目光就兴奋、快乐,问,这里的东西很贵吧?小贺说,贵。

宵夜吃到十一点钟,小贺说他有一样东西要送给她,她惊奇道,是什么东西贺老板?小贺微笑着说,等下到我房里再给你。她随小贺进了小贺的租房。小贺拿了一只很漂亮的袋子递给她,她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是条黑色的连衣裙,问,给我的?小贺说,你穿肯定漂亮。她看标签,上面写着三百八十元。她这辈子哪里穿过上百元的衣服啊?她被三百八十元打败了,说这么贵?小贺把她揽到怀里说,你配啊。她一惊,说贺老板,不要这样。但是这个时候说这话,有点晚了。贺老板是情场老手,不会因为一个少女说不要这样他就不这样,相反,这更加刺激了他。事后,他把她带到长沙,在长沙的一处地方租了间房,给她八百元一月,说这八百元是给你零用的,你不要做事了。他们在一起住了两年,两年后,小贺突然失踪了,哪里都找不到他。她感到寂寞、痛苦、茫然,还感到孤立无助。有天,她一人在街上游荡,见一处茶室前写着,招聘按摩技师,她走过去报了名。茶室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打量她几眼,让她试着替他按摩。她按了,茶室老板说,你留下吧。

在茶室里她认识了另一个年轻人。她回忆道,他不像别的男人,从不对我动手动脚。他来了,很规矩地躺下,闭上眼睛,不爱说话。有时他想睡觉,就对我说,要是我睡着了,你就只按头部,轻点按,直到我醒来。有天中午,他来了,一躺下就睡着了,鼾声不高不低,匀匀的,我就依照他的嘱咐,只轻按头部。他剪了个平头,额头很宽大、光洁,一看就鬼聪明。他衣着讲究,不像打工的,自然也不是大老板,大老板是不会来茶室这样的地方做按摩的。他醒了,问我,几点了?我答,五点钟了。他说,晚上我们一起吃饭?他这是第一次请我吃饭。我说,那要老板同意。老板是他朋友,自然同意。他骑一辆红色的本田摩托车,说上来吧。我上了他的摩托车。他骑着摩托车一路飙去,速度很快,半个小时人就出了市区,骑到了浏阳河畔。那是秋天,天色很蓝,我们在一家农家乐餐馆前的竹林边吃饭,边享受着河风吹抚。他问,你有男朋友吗?我说,我男朋友失踪半年了。他断言道,他抛弃你了。我说,我也是这样想。他说,这个世界,四条腿的动物越来越少,两条腿的人太多了。我喜欢你,我们可以发展感情。他姓皮,这个姓很少。

我和皮哥分手是因为他太爱赌博了,两天不打牌就跟得了病一样,一听说有牌打,人就来了精神。我们好了整整一年,这一年里,他基本上天天睡在麻将桌上。他很少关心我,除了打牌,他不干一点正事,有一次,他们从星期五的中午打起,打到星期一的早晨,这期间另外几个人都轮流睡了觉,他一分钟觉都没睡,输了一万多元,回到家,他就发神经,说是我咒他,他才输钱。我很委屈,说我又没咒你。他说,每次我出去打麻将你都说,别又输了钱回来怪我,这就是咒。他输了钱找不出别的原因就把输气发在我身上,一句话不对,一拳打在我脸上或背上。他打人时样子很凶,拳头落下来不管轻重的。那天,我只是还了句嘴,说你做好事。他一拳打在我眼睛上,打得我眼睛冒出一串金花,我倒在地上,简直不想活了。他气势汹汹地说,自从跟你这个扫把星住在一起,老子打牌十次要输九次。我们村里,有一些动不动就打老婆的男人,我小时候见过,知道这种人,一辈子都在老婆面前横蛮无理。我要是继续与他生活在一起,迟早会被他打伤或打蠢的。那时我已离开茶室,去了一家设在四星级酒店内的美容店学做美容,但因为跟他生活在一起就每天回来,他这么打我,我便把衣服打个包,拎着,上了一辆的士,住到了美容店。

小杨低下头,然后昂起头看着我说,这就是我曾经爱过的两个男人,一个是感情骗子,骗了我两年,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是稍不称心就打人的赌徒。我问她,后来呢?她回答,后来我就一直在美容店做事。他来找我,我不肯跟他回家,他再来,当着别人的面打我。老板叫来保安,酒店保安可不是我,把他狠揍了顿,赶出了酒店。我心里嫉妒曾经拥有过她的男人,我不敢想象那两个男人拥着她身体的情形。我摇下头,坚决地说,你的过去与我无关。她深深地抽口气,说我也想从一而终,但他们太不值得我爱了。

(原载2012年《花城》第四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