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绿水
作者丨何顿
二
我叔叔在我读大学的那几年,成立了金墙建筑公司,所谓金墙,我叔叔的解释是不垮的墙。金墙这个招牌确实给他招揽了不少生意。这些年矗立在黄家镇街上的几栋高楼和酒店,像工商银行、白云宾馆和五栋十二层带电梯的商品楼,都是金墙建筑公司建的。金墙建筑公司里有几个学建筑的大学生,他们是我叔叔用重金从其它建筑公司挖来的。七年前,我大学毕业分回来时,叔叔还没今天这么发达,就是这几年,他的财富翻了几翻,已跻身于亿万富翁了。我叔叔这人没什么文化,但他敢赌,别人不敢做的事他敢做,这就让他领先于很多人了。叔叔身边除了几个头脑很发达的大学生,还有几个晚他几年出生的壮年男人,替他管工程。有一次,他的手下打农民工,一个农民工跑来报案,我和几个民警赶到,只见他的五六个手下围着三个农民工拳打脚踢。杨副所长大喝一声,住手。我叔叔见警察来了,就从房里走出来,拿烟给我们抽,只有我接了他的烟,别人都没接。叔叔认识杨副所长,对杨副所长说,杨所长,这几个农民工事不好好做,开口就要钱,还在我办公室讲狠,堵着我的车不让我走。杨副所长黑着脸说,黄董,天下还是共产党的天下,不是资本主义社会。叔叔说,我要感谢共产党,不是共产党搞改革开放,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又哪里能发财?杨副所长说,知道就好,就不要讲霸道。叔叔嬉着脸皮说,天地良心,我是个本分人,一不赌二不嫖,爱我们社会主义爱得要死。杨副所长说,你就会油腔滑调。杨副所长对我们几个人说,把几个打人的抓到派出所去。叔叔瞟见我,说你也来了?我诚惶诚恐道,叔叔,你要你的这几个手下少给你添麻烦。叔叔瞪我一眼,几时轮到你小子说话了?在我叔叔眼里,我确实是小子,还是个穷小子,我不敢顶撞叔叔,我家欠了他一屁股债,过去是钱,现在是永远也无法还的人情债,因为叔叔曾对我父亲说,黄志读书的钱,不要你们还了。这话是父亲转告我的,我听后,高兴地松了口气。杨副所长瞥我一眼,盯着我叔叔说,我警告你,做人不要太嚣张。杨副所长转身,黑着面孔命令我和刘民警等人说,把他们带到派出所去。
这是前两年的事,叔叔当然找人把他的手下保了出来,人是县公安局龙局长,很牛的一个人,一个电话打到我们派出所,所长就忙着放人。所长对办案的杨副所长说,还愣着干什么?龙局长发话了,赶快放人。不过,打伤农民工的医药费,我叔叔一一出了。我叔叔与龙局长的关系有点晦涩,新的县公安局办公楼是我叔叔建的,内中跑不了权钱交易。叔叔曾对我许诺说,你小子好好表现,等有机会,我跟龙局长说一声,让他提拔你。这句话一直放在我脑海里了,我已经当了七年普通民警,还真希望改变一下命运。
白云宾馆很热闹,没有三百人也有两百多,三十桌,十人一桌,有一两桌稍微空点。在我们街上,给年轻的女人祝寿,搞得这么热闹,怕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婶婶只比我大两岁,曾是县电视台里播新闻的,叫宋佳。每天晚上六点半至七点这半个小时,如果你收看白水县电视台的节目,就是宋佳在侃白水县的新闻。这女人长得很漂亮,如果她的普通话不带白水口音,早被市台要了。正当她往市电视台运作时,我叔叔盯上了她,送了她一辆三十多万的奥迪A4,红色、很亮,在街上跑起来很打眼。这个漂亮、高傲的女人只是在穷男人面前高傲,对县城街上的男人跑到电视台送玫瑰花嗤之以鼻,但面对一辆大红的奥迪A4,她却站不稳脚跟。她问,真的是送给我的?叔叔说,是送给你的。宋佳用她这个年龄段的女性常放在嘴里说的词道,我晕。她当然就晕在我叔叔怀里了。
这也是几年前的事,这事在县城和镇街上广为流传,有好多个版本。其中有个版本说得很露骨,说我叔叔堵在县电视台门前,送玫瑰给宋佳,玫瑰里夹着我叔叔的名片:金墙建筑公司董事长。宋佳看了眼名片,把那束玫瑰花掷在地上,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然后对我叔叔说,除非你送我一辆高级轿车,我就跟你睡。我叔叔立马去市里开了辆红奥迪A4,直接把车开到了她床上。这个版本很恶俗,把我婶婶贬为只认钱的可耻美女。我婶婶其实是个很有人情味、很温情的女性,并不像外面传说的那么俗不可耐,事实上,她还很聪明、伶俐,点子也多,成了我叔叔的半个军师。有些事情,叔叔拿不准的,还会在枕头上问她。父亲在世时,听到这些传闻,拖着病体去问我叔叔,你真的送了辆轿车给姓宋的?叔叔说,送了。父亲说,她刚走,你就这么大张旗鼓……父亲没把话说完,在父亲眼里,我前婶婶的追悼会似乎是上个星期开的。叔叔点上支烟说,哥,这事你不要操空心,她在世时就晓得我喜欢宋佳,她死的那天晚上还说,这下你可以没有包袱地追那个漂亮的小妖精了。
这个漂亮的小妖精早在三年前就成了我的新婶婶,但我从没叫过她婶婶,她太年轻、太漂亮了,我怎么也叫不出口。婶婶生日宴上,来了很多有头有脸的人,县里的干部、镇上的干部、老板,还有镇农业银行和工商所的年轻干部,县电视台的领导也来了几个。最重要的是来了两个副县长,他们当然不是冲宋佳来的,而是给我叔叔面子。他们的到来,使白云宾馆顿时蓬荜生辉,叔叔满面笑容,陪着两位副县长坐,对来敬酒的人说,这是王县长、这是邓县长,先敬他们。那天,县花鼓戏剧团的几个名角也被叔叔请来了,吃饭时,几个名角就在大厅的台子上唱戏,很卖力,逗得吃饭的人大笑。接着,叔叔带着寿星婆每一桌敬酒,敬到我坐的这一桌时,我起身说,叔叔、婶婶我敬你们一杯。我这是第一次开口叫婶婶,叔叔看我一眼,婶婶也瞟我一眼,笑了个。我慌忙把杯子喝了个底朝天。婶婶的杯里是红酒,她举起酒杯放到嘴边,抿了口。叔叔在我肩上按了下,赞许的表情,也喝了口酒,又带着婶婶敬邻桌人。婶婶跟在他一旁,身材那么高挑、颈脖那么修长、胸部那么饱满且挺拔,笑容那么迷人。相形之下,叔叔显得矮胖、臃肿、疲惫、衰老。
寿宴吃到下午两点钟,人陆续散了。叔叔问我,今天怎么样?我说,好热闹。叔叔脸上漾着得意,吐口烟,说在白水县,没我摆不平的事。他的手下在一旁说,那是那是,黄董一句话,再大的事也风平浪止了。叔叔拍我的肩,说我告诉你,做人不能太正直,太正直,别人跟你玩不下去。我顺他道,是是是。叔叔又说,不正直也不行,关键是个度,该打太极拳的时候就打太极拳,该下手狠时就要狠下手。叔叔说到这里,看眼婶婶,又说,今天龙局长没来,到市局开会去了,这话是你们龙局长亲口说的,你好好记住。我说,叔叔,下次还要麻烦你在龙局长面前多多美言我几句。叔叔说,没问题。你干了几年小警察,是该提拔了。他的手下也看着我说,是该提拔了。我心里一热,忙说,谢谢叔叔。
怀里揣着叔叔的许诺,脑海里就有很多想象,想我要是当了副所长,我将怎么干。又想要是龙局一高兴,把我提为所长,那杨副所长不会吐血?杨副所长在所里工作了十几年,假如我真的爬到他的上面去了,那他真的会恨我。杨副所长不是那种心胸开阔的人,刘民警说他有点嫉贤妒能,把功劳都捋到自己身上,责任却往手下身上推。看杨副所长写的年度总结,真把人笑死,说自己如何通过学习,如何提高了认识,思想提高了眼睛就睁大了,就如何如何地把犯罪分子制服了。杨副所长写总结报告,都是躲着人写,万一有人撞见他在写总结报告,他就用一只手捂着,不准你看,仿佛在写情书。所长常说,你们写总结报告,怎么这么简单?你们要向杨副所长学习,杨副所长写的总结报告好,有文采。你们的总结报告呢?光有事实还不行,还要把思想的认识过程也写写。刘民警趁所长上厕所的机会,偷了杨副所长写的总结报告仔细学习,看完后,脸都笑歪了。我见刘民警一个人偷着笑,问他,他说,看杨副所长写的总结,真能把人笑死。
杨副所长要是晓得刘民警这么“臭”他,一定会叫他去擦皮鞋。我们派出所的小范,一个在抓嫖娼中放走亲姐夫的民警,现在就在所里擦皮鞋。只要你回到所里,人刚坐下,小范就迎上来了,主动为你擦皮鞋,嘻嘻笑着,你不同意还不行,他会说,你这是看我不来啊。他私自放走犯罪嫌疑人,按规定是要开除公职的。他知道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哭着求所长开恩,所长考虑到他放走的是他亲姐夫,又是初犯,就保了他,但还是给了他“开除公职,留所察看一年”的处分。假如他这一年不好好表现,那他就真的只有拎着那只肮脏的篮子到街上擦皮鞋了。杨副所长是个讲究狂,衣服整整洁洁,帽子戴得很端正,皮鞋擦得锃亮。他的办公室里永远有皮鞋油和刷子,出门时总要把皮鞋擦亮。要是谁穿的皮鞋脏了,杨副所长会皱眉头,说我办公室里有皮鞋油和刷子,你去把皮鞋擦擦。小范见状,灵机一动,从街上弄来擦皮鞋的工具,对所里的全体同仁说,从今天起,我给弟兄们擦皮鞋,我犯的错误很严重,我要认认真真地洗心革面。杨副所长是第一个把皮鞋伸给小范擦的,边严肃着脸说,你目无法纪和制度,这能当警察的?小范就深有感触地说,杨所长,您教育得对。
杨副所长是那种不苟言笑的人。他心里想什么,没人知晓,因为他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包得像只粽子。但有一点你可以知道,他在等黄所长退休,他心里觊觎着所长这把交椅,尽管他嘴里说,所长不所长,我真的无所谓。其实他是真的有所谓,他暗暗与李小兵副所长较劲,李小兵副所长做出了成绩,最嫉妒的就是他,虽然他硬是没说一句风凉话,但他脸上那种小女人样吃醋的表情,谁都看得出来。刘民警表面上与杨副所长较好,他告诉我,只要哪天李小兵副所长受到所长或局领导表扬,那一天杨副所长会不高兴,阴着脸,好像死了老婆样。我望着刘民警,刘民警小声说,昨天局里表扬李副所长,杨副所长从不喝酒的,昨天晚上一个人在家里喝闷酒。我问,真的?他点头,当然是真的。
刘民警一说到副所长、所长这样的话,我脑海里就出现了龙局长那张宽大的脸庞,赶紧就往我叔叔家跑。叔叔家是一栋别墅,建在改革路上,很大,三层楼,一楼有一张乒乓球桌和一个健身房,健身房里摆着各种器械,让叔叔去练腿部、腹部和胸部的肌肉。但叔叔把时间都花在喝酒交朋友上了,就没练。所有的器械都在健身房里长霉,像男孩子脸上长了很多青春豆似的。这天中午,我走到叔叔家前时,看见宝马车和红奥迪都停在院子里,就高兴地走进了叔叔家,叔叔正和婶婶打乒乓球,婶婶打出了一身汗,把球拍递给我,我接过球拍,与叔叔打乒乓球。我的乒乓球打得很臭,但叔叔的乒乓球打得更臭,打了两局,叔叔就不玩了,拿着毛巾揩汗。保姆为我泡了茶,婶婶指着冒着热气的茶杯说,喝茶,黄志。我喝茶,叔叔坐到沙发上说,人老了,到底不行了。婶婶笑,说所以你要锻炼,你一天到晚喝酒,酒会把你的身体掏空的。叔叔嘿嘿嘿笑。保姆从厨房里走出来,说吃饭了。叔叔问我,你喝什么酒?婶婶叫道,又喝酒?我忙说,我不喝酒,下午要巡逻,要是我们杨副所长检查时,闻到我嘴里有酒气,一份报告打到局里,我就完了。叔叔道,喝点酒没事。
吃饭时,我陪叔叔喝酒,喝了酒,胆子就壮了,问,叔叔,你跟龙局长提了我没有?叔叔一愣,马上道,提了,龙局长说这要等机会,因为所长、副所长的位置都有人,不能随便下人,人家又没犯错误。我告诉叔叔,我们黄所长快退休了,这是个机会。叔叔笑,说那我跟龙局长说说。我一高兴,便把杯里的酒一口干了,说叔叔,你一定要说啊。叔叔说,没问题。婶婶的手机响了,她接了,说好的,我就来。婶婶放下手机,说我得去台里,台里下午开会。婶婶说着便起身,进洗手间洗脸,然后上楼化妆。婶婶的化妆品都是法国货,很贵,化在脸上不伤皮肤。婶婶再走下来时换了身漂亮的衣服,脸上又化了妆,人就很靓丽地出了门。叔叔扫我一眼,突然问我,你跟着叔叔干怎么样?我晓得叔叔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跟着他干,难免不做出一些违法的事。父亲说过,你叔叔本质上很恶。我看眼叔叔,说叔叔,我喜欢当警察,当警察虽然没钱,但端的是国家的铁饭碗。
(原载2012年《花城》第四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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