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殘碑
作者丨纪红建
三、民族记忆
A
历史的车轮来到了2003年。春节前夕的一个夜晚。
“尊敬的萧慧麟先生:您好!年终了,一定挺忙的吧!记得是九三年春节给您寄的第一张贺卡,以后每年一张。贺卡不同,祝福相同。我衷心的祝愿你们全家春节吉祥!下面,我还是向您介绍一下我们芷江受降纪念馆近几年的发展情况吧!新的世纪,我们纪念馆也进入了全新的发展阶段,征集的文物达到了近千件,其中国家一级文物、二级文物和三级文物有百余件。今年,我们还准备利用征集到的飞虎队的文物和资料,对原中美空军指挥塔及中美空军联队俱乐部进行保护维修,建成反映飞虎队援华抗日的专题性纪念馆——飞虎队纪念馆……总之,我觉得,作为一个有民族耻辱感的华夏之子,我们应该牢记,1937年7月7日这个日子,牢记卢沟桥这座古桥,牢记十九路军这个名字。这一天,全面抗战爆发,中华民族奋起了。作为一个有民族自豪感的炎黄子孙,我们更应该记住,1945年9月2日这个日子,记住密苏里号这艘军舰,记住徐永昌这个名字。这一天,中国军令部长徐永昌上将在商震将军陪同下,代表中国政府在日本投降书上签字,中华民族胜利了。作为一个需要牢记中华民族屈辱史和胜利史的中国人,我们还不应该忘记这样一个日子,不应该忘记这样一座县城。1945年8月21日,在湖南怀化的芷江县城,中国国民革命军陆军总司令部参谋长萧毅肃中将,代表中国战区接受日本侵华军代表的投降……我很幸运地出生、成长、生活在这座英雄的城市。您父亲萧毅肃将军当年的抗战史迹、英勇壮举和浩然正气,令我们景仰与钦佩。他老人家当年留存下的受降物品,是他自己的,是你们的,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胜利物证,更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共同记忆。多年来,我们一直在海内外收集当年的受降文物,这既是丰富我们馆藏的需要,也是打捞当年中华民族抗战记忆的急切呼唤。我们真诚期待受降文物的回归,回归到它应有的历史座标,共同为民族为历史保留珍贵的记忆。这是民族的记忆,更是民族的财富。上述感悟,与先生共勉!”
写完信后,吴建宏又认真地检查了两遍,在确定无错误字和不妥之处后,他又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叠起来,轻轻塞进信封。信封上写着:台湾台北市大安区罗斯福路四段2号萧慧麟先生收。十年来,在给萧慧麟邮寄贺卡时,他总会附信一封,写上自己的感悟、感想。先是以芷江县文物管理所一名文物工作者的名义,后来便以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受降纪念馆馆长的身份。当然,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小小内容。每年,他不知道要给多少人写信,要么问候,要么征集文物,已经无法统计清楚了。
第二天,带着这位湘西赤子情感与体温的信与贺卡开始飘向祖国宝岛。
10年前。一天,芷江受降纪念馆来了一拨台湾游客,当时还是芷江县文物管理所普通讲解员的吴建宏负责接待和讲解。
“吴先生,萧毅肃将军的儿子我知道呀,好像就住在台北市罗斯福路。”当吴建宏满怀感情地讲到受降主官萧毅肃将军的故事时,一个台湾游客打断了他的话,“他兄弟姐妹手头应该有不少他们父亲的遗物。”
“真的呀!那太好了!”吴建宏兴奋得几乎跳了起来,“麻烦您把详细地址和联系电话告诉我。”
“台北市罗斯福路,应该没错,但具体的地段和门牌号我不太清楚。这样吧,我回去问清楚后告诉你详细地址和联系电话吧!”台湾游客热情地说。
“麻烦您留下电话号码!”吴建宏生怕断了这根线。
以各种手段和途径收集有关受降信息,已经成为了吴建宏的习惯。从1992年开始讲解至今的23年里,他已经记了整整16本,记录着相关人员的信息以及联系方式。而萧毅肃是芷江受降主官,跟芷江紧密相联,他留下的文物不仅可能多,而且意义重大。其实吴建宏一直牵挂着海峡的那边,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那个台湾观众刚到家不久,就接到了吴建宏的电话。这边刚挂下电话,吴建宏就把电话拨到了台北市大安区罗斯福路四段2号。
“喂!哪位?”海峡那边传来了声音。
听到那边有人应答,吴建宏一阵激动:“喂,您好!请问是萧慧麟先生家吗?”
“是啊!我就是萧慧麟呀!您是哪位?有何贵干?”海峡那边说。
“萧先生,您好啊!萧先生,您好啊!我是湖南怀化芷江县啊!”吴建宏激动地说。
“哦!芷江!”海峡那边说。
“是的,是的,正是芷江。我是芷江县文物管理所的吴建宏,负责受降坊的文物征集工作。”吴建宏迫不及待地解释说,“您父亲是当年的受降主官,可是作出了杰出的贡献啊!”
“你们想要我做什么吧?”海峡那边似乎有点不高兴。
“我们想征集您父亲的相关文物,文献、证书、勋章、历史照片、手迹都可以。”吴建宏说。
“这可能不太好吧!我父亲的东西很珍贵的,台湾许多博物馆都来征集过,我们都没有捐出去,更不要说大陆了。”海峡那边说。
吴建宏连忙解释说:“萧先生,您放心,我们这里有专人看管,防潮、防干、防尘、防火,以及安保设施都做得非常好。”
“对不起,吴先生,以后再说吧!”海峡那边不乐意起来。
听到海峡那边传来“嘟嘟”的声音,年轻的吴建宏伤心得泪水都快落下了。
怎么办?
是在海峡的这边痛骂对方一顿后,然后再老死不相往来!还是不断打电话,努力地说服人家!
不!他心有不甘。萧将军的儿女不应该铁石心肠,我们同祖同根,血脉相连,文化相通,不存在文化上的差异,也不存在情感上的排斥。应该还是了解不够,缺乏沟通,存在误解。话又说回来,你就打了个电话,人家凭什么就相信你,就把那些珍贵的历史文物捐赠给你。再说,你芷江受降纪念坊到底是什么样,人家一点也不知晓啊!
碰壁后冥思苦想的吴建宏,似乎茅塞顿开。
他决定不再打电话了,那样不仅让人家为难,也会让人家反感。他决定每年给海峡那边寄贺卡写信,传递情感与心声。于是,从此后的十年里,他年年春节前寄贺卡写信,从未间断。贺卡是对春节的祝福,而信却是对受降纪念馆(1995年后改为抗日战争受降纪念馆)最新变化的介绍,还有期盼与邀请。在信中,他每年还发出邀请,邀请他们兄弟姐妹到大陆来,到芷江来,到他们父亲曾经主持受降的受降纪念馆来。
“祝萧慧麟全家春节吉祥!”
“春节来临之院,向你们全家致以新年的祝福,海峡两岸永远是一家,期盼着不久后我们相聚。”
“祝新年快乐,并愿您全家幸福吉祥,前程似锦。 ”
……
贺卡飞过海峡,带着一句简单的问候、一声普通的祝福,承载着吴宏建的真挚情感和美好祝愿。
一晃就是10年!
但这次,海峡那边没有再让吴宏建等待。春节前寄的贺卡和信,春节后他就接到了萧慧麟从美国打来的电话。
“喂,您好!请问是吴宏建先生吗?”
“我是吴宏建。您是?”
“我是萧慧麟,萧毅肃的儿子啊!”
“啊!萧先生!真的是您吗?”
“真的是我!这么多年来,虽然我一直没有回你的信,但你寄的贺卡和信我都收到了。即使这几年我移居美国,但我的兄弟也把你的祝福传递给了我。说实话,你们这么多年以来持之以恒,这种责任感和使命感深深的打动了我们。感谢你们为历史正名!”
“没有,我们还做得不够,我们只是想让您更加了解我们,了解我们的受降纪念馆。感谢您对祖国的关注与关心!”
“我已经很了解了。我们已经决定,今年去一趟大陆,把家父的相关文物、文献、证书、勋章、历史照片、手迹等全部捐给你们受降纪念馆。”
“太好了!太感谢了!我们在芷江期盼着你们的到来!”
……
三个月后,吴建宏与萧慧麟在芷江紧紧相拥。这不是两个人的相会,而是两岸的相会,更是历史的重逢。
萧家兄妹不仅捐赠了受降文物400余件,甚至还将陈纳德将军亲手绘制并赠给萧毅肃将军的《飞虎队鹰击长空,痛击日寇》水彩画,特意从美国圣地亚哥博物馆取出,送到芷江。
“这些东西不再属于萧家,它属于中华民族。”萧慧麟动情地说。
面对这一幕,性格坚毅的吴建宏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任由泪水滑落。
1987年,芷江受降纪念坊增添了一名年轻人的身影。他在芷江县文物管理所所属的受降纪念坊这个文物点当勤杂工。瘦瘦矮矮的个头,就像路边的小草,难以引人注目。这个年轻人就是吴建宏。
虽然他才二十岁,但干的事情真不少,绿化工、清洁工、保安兼炊事员,什么都干。天蒙蒙亮,他就拿起扫巴,把纪念坊四周上万个平方的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并查看一番纪念坊是否安然无恙。白天,游客前来参观时,他的精力就放到院子里的树草身上了,要么栽树,要么给树草施肥、浇水、杀虫,修剪枝叶。施肥倒好说,纪念坊里有个简易厕所,游客来此参观时,总会留点“肥料”。要命的是植树和挑水,当时纪念坊内没有打井,而院内又没有小溪,他只得跑到几百米外的河里挑。自己洗澡和生活用水倒好说。要洗澡了,跳到河里可以洗个够;要喝水了,挑两桶回来可以喝上几天。但树草队伍庞大,特别是刚到这里安家的树草,胃口大啊,他就是一天到晚不休息,也挑不过来啊。“不能怪我懒,我实在是挑不过来,但我会尽力多挑点。”他喃喃地向树草道歉。于是,他每天挑得满头大汗。最开始,他还得自带干粮。后来,所里索性在这里搭了一间木房子,屋顶盖的茅草,屋内建了个灶台。于是,吴建宏又自力更生起来,屋外开出了两块菜地,屋内生起了炊烟。白天累得个半死,晚上他又当起了保安。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在为他点灯,山里动物的叫声在为他的步伐伴奏。
即便如此,他并未感到孤独与寂寞。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热爱。他是前不久从县水泥厂解体分流来到文管所的。别看他年轻,但他在水泥厂干得相当不赖。干了不到一年,他就从一名普通工人升调为车间副主任,同时还兼着厂里的团支部副书记。水泥厂解体分流的时候,领导出于爱才惜才考虑,把他推荐到了几家单位。看到小伙子挺优秀,好几家单位都向他伸出了橄榄枝。这其中就有烟草公司和文管所。后来,听说他选择了文管所,他的不少亲戚朋友都骂他是猪脑壳,西瓜不捡,去捡芝麻。他回答说,我个人比较喜欢人文科学和历史。听他这么一说,有人指着他的脑袋说,你啊,真是个木鱼脑袋呢,这年头现实得很,谁还真正会为了自己的信仰与追求,而放弃金钱呀!吴建宏傻傻地笑了。年轻的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想做什么,该做什么。
“那个瘦瘦的小伙子是纪念坊的勤杂工,专门打扫卫生,给树木施肥浇水的。”
“傻子,干这个有啥出息,干点别的多好!”
……
总有人在他后面指指点点。
“小吴,就算你把受降坊的事做了,累死了,好处也轮不到你。你知道为什么吗?你是从企业过来的,还是工人身份,机关和事业单位是很讲官本位的。在这里,你只有干活受气的份,没有加薪提拔的机会。人家干部身份的,就算天天在办公室看报纸喝茶闲聊,他也能论资排辈地当个股长科长的。”
“你在这里尽干些这样的事,无异于慢性自杀,浪费生命!”
……
也有关心他的领导和亲戚朋友如此对他直言不讳。
吴建宏毕竟年轻啊,年轻就会定力不够,容易思想波动。
那天,他有点失落地把自己的苦衷向母亲倾诉。十四岁那年,父亲就去世了。不久后,母亲的单位也垮了,下岗了。为了供他们兄弟三个上学,母亲白天给人家当保姆带孩子挣钱,晚上加班糊火柴盒、做兰花豆挣钱。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吴建宏很小就勤工俭学,暑假卖冰棍,寒假做藕煤,平常晚上在家帮母亲做兰花豆,从未闲过。
“当工人怎么啦,就低人一等啦!人家说什么,那是人家的事,你不要管那些,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干好你的本质工作。妈也不指望你大富大贵,干一行专一行,稳稳妥妥过日子就行了。都挤破头皮去当干部,谁来当工人农民?就在受降坊安心干,好好干吧,钱不多,但有意义。再说啦,你不是喜欢历史吗,在这里工作可以读到很多历史书,了解很多历史知识。”母亲安慰儿子说。
母子连心,最了解儿子的莫过于母亲了。儿子打小就喜欢看书,成绩也一直很优异,最喜欢看历史类书籍。1983年的一天,还在上高一的儿子从东街到北街去打酱油,偶然看到了修复受降纪念坊的石匠们正在刻牌坊上的对联。“克敌受威加万里,名城揽胜地重千秋”,“得道胜强权百万敌军齐解甲,受降行大典千秋战史记名城”……他越看越入迷。这些对联不仅对仗工整,更是恰如其分,气势如虹。当时他就想,芷江应该好好弘扬这段历史,假如以后能够从事这方面的工作该多好啊!让他觉得有点遗憾的是,两年后受降纪念坊落成典礼时,他因为在卖冰棍,没有挤进人山人海。
儿子点着头。
“我们家本来是江西的,因为当年日本鬼子轰炸江西,你婆婆(奶奶)带着你父亲和你叔叔逃难到湖南,最后落脚在芷江。没想到来到芷江后,日本鬼子又轰炸芷江,很残暴。你婆婆和你父亲多次躲避,才死里逃生的。日本鬼子的罪,要好好记住。”母亲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跟儿子讲国恨家仇了。
儿子心里又泛起了一阵涟漪。
于是,吴建宏又安安心心地回到了纪念坊。他干得更带劲了。白天,挥汗如雨地工作。晚上,如饥似渴地通读各类历史书籍,特别是抗战史方面的书籍,不光看,他还做读书笔记。他成了政协文史委和图书馆的常客,能借的就借,不能借的就买。《中国抗战画史》《今井武夫回忆录》《日军侵华八年抗战历史》《阴谋农家今井飞回南京》《芷江受降记》……一些抗日书籍几乎都是那时候看完的。
书本的力量无穷无尽,它足以改变一个人的选择。
一次,他与一个女孩恋爱了。女孩喜欢他,他也喜欢女孩。然而,他们的交往却遭到了女孩父母的坚决反对。女孩是县物资局,父母也是物资局的,父亲是一个部门的经理,母亲是一个部门的党支部书记。“要长相没长相,要个头没个头,要家境没家境。上个班吧,还是在破破烂烂的文管所下在的纪念坊,要待遇没待遇,要权力没权力,还是在乡下。”在计划经济时代,物资局可是大红大紫的单位啊,说起话来自然财大气粗。看着女儿放不下这段恋情,女孩的父亲对吴建宏说:“小吴,如果你能调到盐业公司或是物资局的其他单位,我们就反对你们交往。”吴建宏说:“叔叔,您的这个要求我很难做到。一是我喜欢在纪念坊上班,我喜爱历史。二是要调进物资局非常难。”女孩的父亲火了:“历史能当饭吃吗?告诉你,像纪念坊这样的单位,可有可无,没准到哪天就撤销了。物资局多好的单位啊,工资高,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要用的有用的,人家都挤破头往里钻呢。”吴建宏却心平气和地说:“叔叔,纪念坊虽然是个贫穷单位,但却很有历史意义,我不想离开这里。”女孩父亲说:“不离开,就不要再跟我女儿来往了。”最终,吴建宏伤心地选择离开。他知道,爱是相互的,她有她的选择权力,我也有我的选择权力。抹去泪水,吴建宏又认真地看起历史书籍来。而后来,物资局因不能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被取消了,但纪念坊却越来越红火。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再后来,吴建宏转干了。怀化市的一个领导看中了他,说小伙子又能干又机警,调到市政府办公厅当秘书去吧。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无异于天上掉馅饼,只要调到市政府的办公厅,就走上了仕途,将来弄个副县长、县长当当,是轻而易举的事。但这个吴建宏却不一般,面对如果巨大的诱惑,他却犹豫了。他怕!不是怕当官,也不是怕当不好,而是怕上了那条船,就再也回不了这条船了。最终,他遵循了自己的内心,继续留在受降纪念坊。“这个书呆子,真是傻到家了,古往今来,哪有不愿当官的啊!”那些期盼当官、不热爱历史的人,当然无法理解吴建宏的内心世界,他们整天工于权谋,哪里会感到历史中有无穷的魅力呢。
书籍是思想的种子。书看多了,吴建宏想得多了,对许多问题,甚至历史事件和问题,都有些见解了。有了想法和见解,老是憋在心里难受啊!“要是哪天能当上讲解员,那又该多好啊!”吴建宏美美的想着。那时,当上讲解员,是他人生最大的梦想。因为那样就可以把自己的理解和想法,向游客倾诉,通过游客向社会传递。
可那时受降纪念园面积还不大,也只有受降堂和纪念坊两栋建筑,加之来参观的人三三两两,并且这里也还只是文物管理所的一个点,根本就没有专业的讲解人员。若是领导或重要客人来了,所长江柏永就充当起临时讲解员。只要有领导或重要客人来,吴建宏就会跑到靠近纪念坊最近的树草处浇水施肥。江所长讲解时,他就装作干活的样子,使劲地竖起耳朵听。江所长朝他看时,他就使劲地挥起手中的铁锹,干得很卖力;江所长的目光移开时,他的耳朵又竖了起来。他们到受降堂参观时,他的活也干到了受降堂附近。渐渐地,他发现,老所长并不是个老大粗,讲解起来也是很有一套。他针对不同的对象,讲解的形式和内容都所不同。一到晚上,他就把白天“偷”学的内容消化和整理在笔记本上。久而久之,他笔记本就记得满满当当的了。受降坊是怎么讲的,对联是怎么讲的。给领导是怎么讲的,给军人是怎么讲的,给学生又是怎么讲的。给日本客人是怎么讲的,给美国客人又是怎么讲的……不光消化和整理,他还注意研究,进行挖掘、升华和提高。这时,他才会发现尊敬的老所长讲解得也并不是那么尽善尽美,有些地方讲得并不细致、透彻、完整。受降历史太多太多的细节,都应该公之于众呀!
要当一名合格的讲解员,普通话这关至关重要。湖南方言本来就很难懂,更何况吴建宏从未离开过湘西的大山,从小到大都是讲的芷江话。首先克服了自己的思想障碍。敢讲了,脸皮厚了,敢得不好,也不怕人家笑话了。其次刻苦学。他努力弄清字词的正确拼音,也就是读音,如有些字必须分清前鼻音和后鼻音,还有“l、n”这样的鼻音。只有这样,普通话的发音才标准。为此,他还下狠心买了一台录音机,只要有时间就听教材里的录音,听那些标准的发音。再次就是多读。白天干活的时候,他一边干活,一边自言自语把自己当作讲解员,模拟向游客讲解。晚上抽时间读报纸,读书籍。
“所长,我也参加讲解吧!”一次,纪念坊来了一个日本代表团,吴建宏自告奋勇地说。他们都是轰炸过芷江的日本老兵,是到芷江来忏悔的。吴建宏一是想看看老所长是如何给这些犯下滔天罪行的日本人讲解的,二是他觉得自己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要是有机会向他们讲解该多好啊。
“先把你的本质工作干好吧!栽好树,种好花,浇好水,施好肥。有时间了,就练练字,看看书。你看你那字写得呀,简直没法看,根本就不像个高中生写的。”江柏永板着脸训斥道。
本来江柏永样子就有点吓人,发起脾气来,更是让人有点瘆得慌。吴建宏没有再多说,只得灰溜溜地干活去了。客观说,所长的话既刺激了他,也激励了他。当天晚上,他就气愤而懊恼地握起钢笔,练习写字。“科学家人造卫星都能造出来,我就不信写不好字。”吴建宏决定从正楷练起,描字帖,每天晚上从学习历史的时间里挤出一个小时练字。
对历史的学习和研究上,他更加深入了,不再局限于对老所长讲解的消化和整理了,开始发现和总结新观点了。特别可贵的是,他还把自己的视野放得更宽了,不仅学习历史,还有意识地买了些关于人文、风情、建筑、美学等方面的书籍看。遇上不懂的专业术语,他就查《辞海》《辞源》《辞典》等工具书。比如美国兵营的房子,大家都叫双层鱼鳞板木房,吴建宏就从建筑学的书籍中找到了准确的表达,叫井杆式房子。再比如,受降纪念坊,大家都叫牌坊,但他从建筑学进行分析研究,发现这个牌坊在朝向、造型,以及纪念性、传统性等方面,都极具考究。“烽火八年起卢沟,受降一日落芷江;八年血泪流江海,一纸降书落芷江。”吴建宏还用一首诗概括出芷江在世界、中国那段沉甸甸历史中的地位。
渐渐地,到受降纪念坊来参观的人多了,而江柏永只有重要客人来时才到这里讲解一番。于是,吴建宏偷偷地给游客当起了讲解员。一次,来了几个四川游客,他放下水桶,又主动当起了讲解员。他没有就事论事地只讲芷江受降,而是打开思维,放开视野。他说,芷江与重庆渊源深远。抗战时期,日军企图一举捣毁芷江空军基地,解除空中威胁,并伺机进逼四川,威胁国民政府的陪都重庆,以此挽救失败的命运……吴建宏并不知道,在他讲得津津有味,四川客人听得入神之时,在附近的一个角的老所长江柏永正在发自内心的微笑呢。
“小吴,7月16日,总参谋长要来纪念坊参观指导,准备让你一起参加讲解。我负责讲解受降纪念坊的情况,你负责讲解受降堂的情况。”1992年7月初的一天,江柏永对吴建宏说。
吴建宏受宠若惊,吱吱唔唔地说:“我——能——行——吗?”
“怎么不行?你讲得挺好的啊,比我讲的好。”江柏永拍了拍吴建宏的瘦小肩膀说,“好好准备,只能成功,不准失败。”
“好嘞,所长!”晃过神来的吴建宏欣喜地答应着。他也为长时间对所长心存怨恨而深深自责。
总参谋长参观受降堂时,他讲解流利,颇有见解,首长的微笑与握手,便是最好的褒奖。
不久后,曾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在中国作战的美国志愿航空队(“飞虎队”)的指挥官,有“飞虎将军”之称的克莱尔·李·陈纳德中将的夫人陈香梅来芷江参观。吴建宏讲得感情丰富,有血有肉。他说,抗战期间,驻芷空军对日作战上千次,从芷江机场出发,在中国各地上空狠狠打击日空军,摧毁日军机场,击落摧毁日机上千架,破坏日军交通线,炸毁敌船和车辆无数,毁坏日军仓库军用物资不计其数,常使日军地面部队损失惨重。特别是陈纳德将军率领的美空军飞虎队进驻芷江后,中美空军更是大显神威,给日空军和日军地面部队及设施,进行了毁灭性打击。
“陈纳德将军用枪战击落了太阳旗,用枪战保卫了芷江城,陈纳德将军永远活在芷江人民心中。”吴建宏说。
听到这里,陈香梅眼里满噙泪水,哽咽得说不出话,不停地点着头。
后来,陈香梅再次故地重游,并写下两首情深意切的诗:
春暖三湘杜鹃红,铁鸟飞来展雄风,芷江本是英烈地,中美情谊五十冬。
又见山城散柳棉,岁华勿勿百感牵。旧雨新知怀故事,抗日血泪莫忘情。
从此,吴建宏圆梦了,走上了讲解员之路。至今,虽然他先后担任文物管理所副所长、受降纪念馆副馆长、馆长,但不论身份和地位如何变化,他的讲解员身份一直没变。现在,只要有重要嘉宾前来参观,他依然会冲在最前面,津津有味地向人们讲解芷江受降这段非凡的历史。
这个草根出身的文物工作者,不只想着当讲解员,也开始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责任感、使命感和紧迫感。
关于抗日战争,国内有很多文字、照片等文献资料,目前他们已经拥有建筑面积3000平方米,收集了文物藏品3000余件,其中国家一级文物30余件,二级文物30余件,三级文物130余件。但在相当长时间内,视频资料却是空白。这让他很着急。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受降纪念坊扩建成受降城时,吴建宏是资料组的。在征集文献资料时,他们偶然发现了两份纪录片海报。当他们细看后,几乎同时兴奋起来。这是抗战胜利后,重庆民众影剧院和国泰影剧院加映新闻纪录片《芷江受降——降使今井》的海报。“既然当年有这个新闻片,这段历史应该有视频记载。”吴建宏坚定一个信念,反映当年日本在芷江向中国投降的视频资料一定保存于世,一定要想办法找到它。“如果这个东西能够找到,终生无尽憾啊!”它可是鲜活生动的珍贵的民族记忆呀!
吴建宏和同事没有犹豫,他们发现这个海报的第二天就动身去了重庆,把重庆博物馆和图书馆翻了个遍,就是找不到这段视频的影子。吴建宏他们没有气馁。“不在市馆,是不是在省馆呢?”他们想着,便登上了开往成都的列车。一番苦找之后,省馆也没有。怎么办?吴建宏和同事坐在马路边抽起闷烟来。
“走,我们再回重庆,我就不信找不到这个纪录片。”吴建宏把烟一丢,对同事说。那时的吴建宏还年轻,固然思想不成熟等方面的问题,但他那股执着劲却非常值得敬佩。
返回重庆后,他们又重新调整思路,地毯式地把重庆博物馆和图书馆查了一遍。还是没有!怎么办?公家没有馆藏,是否会有私人收藏呢。于是,他们又满大街的打听搞收藏的人。好不容易找到收藏的人吧,有些人却心存芥蒂。有人以为他们是骗子,根本就不搭腔,有的搭腔了,却态度冷漠。但这些对吴建宏来说,都不叫问题。他想得很明白,人家跟你一不沾亲, 二不带故的,凭什么?但更多的人,给予他们的是热情和对那段历史的情感。“应该有的,我年轻的时候看过这个纪录片,当时可兴奋了!”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大爷微笑着说。“我听我父亲说过,当时全国人民欢心鼓舞,重庆市都挣破头皮地看这个纪录片呢?”一位中年知识分子说……又是一番艰辛的寻找。还是没有!“小伙子,你们怎么不到北京去找找呢?四川没有,没准北京的馆里有啊!”吴建宏他们没钱坐飞机,只得坐上开往北京的绿皮火车。那时火车都慢,而吴建宏他们却心急如焚,他们恨不得把火车变成火箭,一下子飞到北京。漫长的煎熬后,他们首次来到了伟大祖国的首都北京。到首都北京天安门看看,这是他们儿时就有的梦想。国家博物馆就在天安门。“还是先找纪录片吧!要是找不到,对不住领导,更对不住历史啊!”他们决定先去找纪录片,再细看天安门。他们诚惶诚恐地走进了国家博物馆。但国家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高贵”,而是非常“平易近人”的帮助着他们。还是没有!他们只得粗略地看了一下天安门,照了张快相,就赶紧奔赴国家图书馆了。热情的北京市民告诉他们,到国家图书馆,要先从前门坐地铁,再倒一趟公交车才能到。他们在前门上了地铁,这是他们平生第一次坐地铁,不要说坐地铁,就是公交车也没坐过几次。当他们到达那站时,忘记下车了。这可怎么办?地铁不像公交车,喊一声司机能听见。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是环线地铁,转一圈之后,还可以到那个站。再后来,有热情的北京乘客告诉他们,可以在任何一个站台下,然后坐反向的地铁,回到刚才你们要下的站。那个乘客还告诉他们,只要不走出站台,就不会另收费了。吴建宏他们决定不坐反向地铁了,就转一圈,好好享受享受这舒适的地铁……
虽然最终吴建宏他们带着遗憾离开北京,但他坚定了一个信念:芷江受降这段历史还活在了许多中华儿女的心中,这段纪录片也一定还存在,一定能够找到。
1999年,吴建宏当上受降纪念馆馆长后,他的这种紧迫感更加强烈了,他甚至都感觉有种罪恶感了。这时,他寻找纪录片的视线,转移到了海外。
他很自然地最先想到台湾。开始,他通过朋友帮忙打听和寻找,但海峡那边一直没有传来佳音。他不死心。不是怕朋友办事不细致与贴心,他知道,任何一个人的思维总会有误区和死角,或许纪录片就躺在那个死角里。
2005年,机会来了。11月,国台办组织了一批文物工作者到台湾访问,吴建宏有幸参加。一到台湾,他就“脱离”组织,满怀希望地直奔台湾国史馆和党史馆,一头扎进浩瀚的历史之中。然而,当他从历史的海洋中浮了水面时,却是一脸沮丧。他又拜访了几个受降亲历者及其后代,仍旧没有音讯。这次台湾之行也并非一无所获,他还找到了不少芷江受降的照片,也结识几个当年芷江飞虎队员的后人,还收集了相关资料。但他心中的那块石头仍然没有落地。这个纪录片,难不成长了翅膀,飞到太空去了。
美国!或许美国有。他又把目光和精力投向了太平洋彼岸。这些年来,美国一些研究所、档案馆等相继解密二战相关文件资料,蒋介石日记也原封保存在胡佛研究所,美国可能有。
带着寻找原始视频的使命,2006年10月,吴建宏来到美国。在美国17天,他一头扎进华盛顿、纽约等地的资料馆、档案馆里,但还是无功而返。
回国后,他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语言方面的障碍,对英语的陌生,让自己的搜索能力大打折扣。是与美国各种馆里的工作人员交流存在问题,还是搜索的方式存在问题,他天天在心里琢磨着。
2013年的一天,他把自己的苦闷跟一个教英语的老师说了。
英语老师问他,吴馆长,你是按什么搜索的。吴建宏说,我是按芷江的拼音缩写“ZJ”搜索的。英语老师想了想说,你这样搜索,按我们的理解,是没错,但美国对芷江的英文表达还有一种,缩写是“CH”。吴建宏脸色都变了,是吗?这是我工作上的漏洞啊,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早跟你说这个事就好了。吴建宏深深自责起来。
“喂,我是吴建宏啊!”吴建宏当即拨起了越洋电话,打给一个在美国工作的朋友。
“哪位?”对方睡梦中接到电话,自然不太高兴。
“我,吴建宏呀!”吴建宏几乎在电话里大声吼叫,生怕人家听不见。
“兄弟,你别在深更半夜打电话来好不好!”朋友说。
吴建宏还理直气壮地说:“现在不才下午二点多吗!”
“兄弟,我这里是华盛顿,与北京时间有十三个小时的时差呢。”朋友说。
吴建宏一摸头,猛然醒悟起来,哈哈大笑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忙昏头了,忙昏头了。既然已经把你吵醒了,就干脆把想说的都说了吧!”
“说吧!”
“你明天赶紧到美国国家档案馆帮我查个资料……”
第二天,期盼了20年的佳音传到芷江。朋友告诉吴建宏,这段视频记录了日本代表从下飞机到签署投降备忘录的全过程,由当时作为盟国代表的美方人员用8毫米摄像机拍摄下来。由于这段视频没有字幕,没有声音,就连美国国家档案馆的工作人员都不知道这就是芷江受降的原始视频。
吴建宏欣喜若狂。他立即办理前往美国的有关手续,准备客客气气堂堂正正地把这个纪录片接回祖国,接回它的故乡。请这个纪录片回国的过程,虽然有些小插曲,但谢天谢地,总体还算顺利。这年10月,这个鲜活地记录着中华民族视频的纪录片回来了,悄悄地回到了芷江。
回到家,吴建宏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小心翼翼地打开这段存封了近70年的历史。整段视频资料长20多分钟,分为5个章节,比较清晰地记录了日本在芷江向中国投降的扬眉吐气的历史场面,也记录下了日本投降代表紧张擦汗等珍贵片段。虽然这段视频是黑白画面,且无声,也无字幕,但吴建宏他们看得热血沸腾,热泪盈眶。
2014年7月6日,新华社发出“芷江将首次公布日本向中国投降原始视频”的新闻稿;7月7日,中央电视台播出了3分钟的原始视频资料;7月8日新闻联播播出了3分12秒的视频资。
这段视频,是日本向中国投降的重要证据,是正义战胜邪恶的见证,更是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们的重要财富。刚一播出,人们纷纷点赞,这一新闻成为当天最为轰动的新闻,网上点击量每小时突破10万。
吴建宏的心很大,他不仅只是想把芷江受降的真实历史告诉每一个中国人,他还要让历史告诉未来,要芷江与世界“连线”。为了成功申报全国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国家红色旅游经典景区等头衔,他20多次进省城,10余次上北京,奔波行程八万里,历时数十天,数次碰壁,破费上万元,不知浸透了吴建宏他们多少的辛酸与汗水。特别是申报国家红色旅游经典景区,更是遇到了瓶颈。面对吴建宏他们的申请,省委宣传部和中宣部都曾矛盾、纠结过,但在痛苦的挣扎后,他们最终走出了思想的樊篱。有关文件规定,将1840年以来170多年之间的中国近现代历史时期,在中国大地上发生的中国人民反对外来侵略、奋勇抗争、自强不息、艰苦奋斗,充分显示伟大民族精神的重大事件、重大活动和重要人物事迹的历史文化遗存,有选择地纳入红色旅游范围。
为了让世界了解芷江受降的历史,吴建宏积极呼吁,绞尽脑汁的想点子,参与组织承办了四届举行过国际和平文化节;他还要把日本投降的原始视频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申报……他想做的事太多太多了,他最担心的也不是困难与艰辛,那算不了什么,而是时间,时间过得太快,时间太不够用了,如果不快马加鞭,恐怕这一生就很难到达灵魂的彼岸。
哦!责任、使命与担当,原来就是在艰难困苦中对高尚灵魂的追求,就是毫无保留的奉献与燃烧!
(原载《中国报告文学》2015年11期)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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