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桑树儿搭灯台——湘西北红色传奇
作者丨纪红建
第四曲 : 冷水泡茶慢慢浓
【第四章】大山、歌声与生命
在桑植采访中,我看到,不论男女,不分老少,不论农村与城市,也不分富有与贫穷,桑植的人民基本都会唱歌。父母哄孩子入睡时唱“摇篮曲”,推麦子、包谷时就唱“磨子歌”,上山砍柴唱“砍柴歌”,挖蕨(一种草本植物)时唱“挖蕨歌”,挖洋芋(土豆)时唱“洋芋歌”,开荒挖地时唱“薅草歌”,逢年过节时唱“祭祀歌”,下沟洗衣时唱“洗衣歌”,撬岩抬石时唱“抬岩歌”,驶船放排时唱“拉纤歌”,过生做寿时唱“拜寿歌”,死了人时唱“丧歌”,男女相爱欢悦时唱“情歌”……总之有桑植人的地方就有歌声,这样的歌声在桑植人民的血脉里至少流淌了2000年。歌是他们的生活,是他们的影子,是他们的生命。说这里是歌的海洋,歌的世界,一点也不为过。
桑植民歌,既反映着他们的梦想与生活,又反映着他们的不屈与顽强;桑植民歌,既充满着快乐与智慧,又饱含着汗水与血泪。
那天清晨,在刘家坪乡新桥村谷下组,我听到了男女对唱的歌声。歌声隐隐约约,但非常动听。顺着歌声传来的方向,穿过树林与雨雾,我看到了一户掩映在茂密树林之中的人家。这户人家坐落在半山脚,房子不小,黑瓦木房,但似乎年代久远,显得破旧不堪。但袅袅炊烟告诉我,那是人间烟火,那是桑植人的顽强与不屈;动听的歌声告诉我,那是顽强不屈的桑植人的情与感。
歌儿是这户人家的男女主人唱的。男女主人大概都是六十多岁的样子,男主人,小平头,拉着二胡,边拉边唱,时而闭眼,时而摇头,很陶醉的样子;女主人,头发花白,坐在椅子上,高声大唱,也是时而闭眼,时而舞手,非常投入。
对于我的突然到访,他们没有反感,反而特别亲切与热情。
男主人告诉我说,我叫刘玉衡,今年65岁,我与我老伴都是桑植县体育局的退休干部。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在省里工作,一个原来也在体育局,后来下海经商了。前几年退休后,我们就搬回了老家居住,这木房子是我老儿在1957年建的。
我问他,为什么选择回老家?在城里住了那么多年,还能习惯吗?刘玉衡说,回乡下住,有几个方面的原因。第一,应该还是对家乡的热爱吧。你说谁不爱自己的家乡呢,是吧。我老婆叫杨金凤,跟我同年,我们都是本地人,还是一个组的。从小,我们算是青梅竹马吧,几岁就订婚了,一块念书,一块参加劳动,一块听红军守纪律、打土豪劣绅的故事。我高中毕业,我老婆只小学毕业。虽然我老婆只小学毕业,但会唱歌,桑植民歌几乎都会唱。第二,这里环境好,真正的原生态。现在城里人不都向往“世外桃源”般的山村生活与田园生活吗,我们也算是跟着赶时髦吧。在这里,吃自己种的菜,吃自己家果树上的水果,吃自己家的鸡下的鸡蛋,餐餐吃柴火饭,在这里不愁没柴火,山上到处都是。
我问刘玉衡,你会不会唱民歌。刘玉衡笑了,笑得很灿烂,他说,吹拉弹唱画,都会一点。我喜欢音乐,是受我老儿的影响。我老儿叫刘业荣,是旧社会的初中生,是个老师,拉得一手好二胡,歌也唱得好。小时候,他就教我们唱《门口挂盏灯》《马桑树儿搭灯台》之类的歌。当时我特别崇拜我老儿,看着他边唱边拉着二胡,就觉得他特别神气。大概八岁的时候,我就跟着我老儿学拉二胡了,走到哪,我都喜欢带上二胡,就连看牛的时候,我也会带上它。早晚没事的时候,我就会爬到树上拉。
刘玉衡说,我是1969年高中毕业的,当时不能考大学,就回了农村。回来没多久,我们桑植成立新的花灯剧团,要招人,我什么都会点,就把我招去了。到了剧团,什么都逮(干),逮过舞台美术,逮过演员,逮过乐队。我还画画,画毛主席像,画朱德总司令的像,画贺龙贺胡子的像,我都会。我从小就崇拜贺龙,他的像好画,因为他的像有特征,一字胡,眉毛比较黑,两寸眼皮(很厚)。“文革”时,我还偷偷画贺龙的像,画的不好的当场就烧了,画得好的,我就藏了起来,现在我还留着自己画的几十张贺龙像。后来,因为文化局与体育局的合并,我又到了体育局,当上了教练员。我培训过的运动员,有破国家记录的,也有破亚洲纪录的。住到老家后,我们老两口也很少出门,就在家种种菜,养养鸡什么的,闲时山上山下走走,再就是拉拉二胡唱唱民歌。我吃住不讲究,穿着不讲究,但对用二胡有讲究。我现在有两把二胡,都是三千多一把的,都是从长沙的专业商店买回来的。二胡不好,拉出来的声音就不会正,跟着唱出来的歌也不会好听。我问,你儿子他们会不会唱。他说,不会唱哪行呀,是桑植人,就得会唱。我大儿子会唱,二儿子会唱,大儿媳会唱,二儿媳会唱,孙子孙女也都会唱。你是没赶上过节来,过节的时候,他们都会到这里来看我们,那样我们可以来个大合唱。
就在我与刘玉衡聊天时,他老伴杨金凤端出一盘子鸡蛋,说,别聊了,先吃蛋,自家鸡生的蛋。我一看,里面不只几个,而是几十个。我说,大娘,你煮这么多,哪吃得了呀!杨金凤说,你当饭吃,当饭吃,你就吃得多了。我一下吃了两个。杨金凤说,这鸡蛋比城里的好吃吧。我说,好吃多了。她说,好吃,再来两个。我说,吃不下了。她说,小伙子正当年,哪有逮(吃)不下的,我家老刘是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一口气能逮十来个呢。恭敬不如从命,我又接连吃了两个。吃完这两个,她又送了两个到我手里,皮都剥好了。我说,大娘,实在是吃不下了。她说,那怎么办,皮都剥了,不逮就浪费了。我说,你们吃……最后,我实在无法拒绝刘玉衡的热情,一连吃了12个鸡蛋。
此时,雨越下越大,下得整个大山雨雾朦胧。这时,刘玉衡又拿出二胡,杨金凤搬出椅子,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唱起了桑植民歌。刘玉衡说,那我们就从旧社会开始吧!更早的也知道唱一些,但唱不过来,太多了,几天几夜都唱不完。先唱《长工歌》吧!
半夜起来泡谷种,不等天亮喊长工/主人吃的白米饭,豌豆麦麸待长工/主人撑的绫罗帐,蚊虫跳蚤咬长工/主人打的洋布伞,破烂草帽待长工。
杨金凤唱完《长工歌》后说,我们桑植都是山,前面是山,后面是山,左边是山,右边是山,走了几十里,还是山。大山里穷啊,以前老百姓只有给地主做长工打短工,生活那是牛马不如啊!
唱完《长工歌》,杨金凤又唱起了《苦难歌》:
肩扛锄头上山坡,流尽汗水收获多/辛勤劳动没享受,无衣无食受折磨/肩挑背负交租忙,面带笑容目无光/白流汗水千万滴,粮食进了地主仓/月月辛苦月月忙,累断筋骨无食粮/地主吃的鱼和肉,我吃野菜儿吃糠/无衣无被无张床,晚上卷到地板上/梦里半夜喝凉水,醒来脚硬手也僵/手持一纸卖身文,无限辛酸肚内吞/只因地主逼租急,亲生骨肉两离分/双手抱腿不放开,眼泪汪汪哭声哀/父被地主抓丁去,哪年哪月回家来。
刘玉衡说,后来有了共产党,有了红军,开始打土豪劣绅,开展农民运动,老百姓是拍手叫好啊!刘玉衡刚一说完,杨金凤就唱了起来:
农民协会热腾腾,领导我们闹革命/打土豪,分田地,为了解放我农民/苛捐杂税齐取消,从此农民大翻身。
刘玉衡说,红军时期产生的民歌就多了,多得数不清,也唱不完。为什么?因为桑植每个乡镇、每个村,甚至每个组都有自己的歌。像《泥巴腿子坐江山》《穷人登天并不难》《要在人间建天堂》《红军是俺穷人军》《红军打来晴了天》《红军哥哥到我家》《当兵就要当红军》《要当红军不怕杀》《不打胜仗不回乡》《十送红军》《六送红军》《大嫂送郎当红军》《送夫小调》《朝盼日头夜盼星》《红军几时才返回》等,我就不一一列举了,真的说不完,也记不清。我认为,最典型的算《门口挂盏灯》和《马桑树儿搭灯台》。刘玉衡刚说完,杨金凤就唱起《门口挂盏灯》来:
睡到那半夜过,门口嘛在过兵/婆婆(的个)坐起来,侧着嘛耳朵听。
不要那茶水喝,又不喊百姓/只听(那个)脚板儿响,不见嘛人做声。
大家都不要怕,这是贺龙军/红军那个多辛苦,全是嘛为穷人。
媳妇你快起来,门口嘛挂盏灯/照在(的个)大路上,同志们好行军。
《门口挂盏灯》的核心思想,就是说明红军是一支深受人民欢迎的军队。随后,刘玉衡把二胡一拉,老两口又对唱起《马桑树儿搭灯台》来:
刘玉衡:马桑树儿搭灯台(哟嗬),写封的书信与(也)姐带(哟)/郎当红军姐(也)在家(呀),我三五两年不得来(哟)/你个儿移花别(也)处栽(哟)。
杨金凤:马桑树儿搭灯台(哟嗬),写封的书信与(也)郎带(哟)/你一年不来我一(呀)年等(啦),你两年不来我两年挨(哟)/钥匙的不到锁(喂)不开(哟)。
这是一首关于红军的歌,也是情郎与情妹、丈夫与妻子之间的深深挂念和绵绵情意的歌。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桑植诞生的民歌也不少,像《消灭日本狗奴才》啦,像《送夫打东洋》啦,像《三棒鼓词》啦,多的是。说着,刘玉衡又拉起了二胡,杨金凤跟着唱起了《消灭日本狗奴才》:
矮子矮,有肚子坏/它是一个大祸害/占我东三省,战火向南开/杀我同胞,踏我山河/野心如狼豺/同胞团结起,一刻莫迟挨/刀枪铁拳举起来,消灭日本狗奴才。
刘玉衡说,1949年全国解放了,桑植人民也从漫长的黑暗中迎来了光明,自然要把兴奋之情唱出来。老婆子,唱吧!杨金凤说,好嘞!
春季里百花朵朵开/翻身花开在心头上/哪个不开怀/反动派垮得快/人民上了台……
杨金凤说,现在我们桑植可好了,原来贫瘠荒芜的高山台地,如今都变成了地成片、路成网、林成行的“万宝山”,荒野变成了肥沃、增产、宜耕种的“刮金板”。家家户户通了水泥路,通张家界的高速路,经桑植的高铁,正在紧锣密鼓地修建。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也会越过越好。说到这,老两口又合唱了起来:
刘玉衡、杨金凤:地是刮金板啦,山是万宝山呢,树是摇钱树,人是活神仙。
刘玉衡:桑植是个好地方呃
刘玉衡、杨金凤:地是刮金板啦
刘玉衡:山清水秀
刘玉衡、杨金凤:山是万宝山呢
刘玉衡:稻啊花香呃
刘玉衡、杨金凤:人是活神仙
刘玉衡、杨金凤:稻啊花香呃,人是活神仙
杨金凤:山哟一个地又阔呢
刘玉衡、杨金凤:地是刮金板啦
杨金凤:乐啊无疆呃
刘玉衡、杨金凤:人是活神仙,乐啊无疆呃
杨金凤:人少年活
刘玉衡、杨金凤:山是万宝山呢,人是活神仙
刘玉衡说,说起桑植民歌,最土最纯最动情的,还是情歌,可以说情歌是桑植民歌的一道风景,包括前面唱的《马桑树儿搭灯台》就是我们桑植最经典的情歌。
说起情歌,杨金凤满脸笑容。她说,从小就学着哼,桑植的年轻伢子和妹子,哪个不会对几句情歌呀!说着,悠扬的二胡声响起,杨金凤清了清嗓子,面带微笑,唱了起来:
郎从门前过(哟),妹在家中坐(喽),泡碗香茶(呀得喂)给郎喝(哟)/娘在屋里问(唷),泡茶给哪个(唷)?慌里慌张打破了碗烫哒脚(喽)
唱《郎从门前过》时,杨金凤就仿佛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而刘玉衡拉二胡时更像那虎头虎脑的小伙子。接着,老两口又对唱起《棒棒捶在岩头上》:
杨金凤:郎在河中呵撒鱼网罗,姐在哟河边哟洗衣裳(咿哟)。
刘玉衡、杨金凤:洗一洗来呵望一望罗,棒棒哟捶在哟(情郎哥哥儿喂咿哟)岩头上(咿哟)。
在大雨中,沿着歌声,我似乎看到一幅美丽的水墨画,看到一个情妹见心仪的英俊少年在河中撒网捕鱼,没心思洗衣,洗衣棒都捶在岩板上。
杨金凤:想郎想得(溜溜)心里慌(哎呱哒又呱),煮饭忘记(嘛沙溜溜姊妹家)泌米汤(噢拢来拢来)。
刘玉衡:想姐想得(溜溜)血奔怀来(哎呱哒又呱),走路不知(嘛沙溜溜姊妹家)脚踢岩(噢拢来拢来)。
刘玉衡向我介绍说,这首《想坏姐来牵坏郎》主要表现了热恋中的情郎、情妹相互的思念之情。情妹因为思念情郎,竟然忘记了自己在煮饭;情郎因为思念情妹,走路不留神,脚踢到了石头。
……
刘玉衡老两口唱得非常投入,就像雨水如痴如醉地下着一样。此时,这些回荡在历史之中的歌声,激荡着我虔诚的心灵。
刘玉衡告诉我说,其实我老婆子一身的病,但一唱起民歌来,就什么都好了,浑身是劲。
杨金凤说,我身体有病,去年摔了一跤,差点报销(去世)了。我们就在这儿生活,就在这儿养老,哪里都不去了。我们的生祭碑都修好了,就修在了后山上,那是我们百年之后养老的地方。到生祭碑的石阶路都修好了,刚好九十九级,最吉利的数字。
刘玉衡笑了笑说,最终我们的生命都要交给大山,唯有民歌可以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
听刘玉衡老两口唱完、讲完,我久久沉醉,沉醉之后,又久久沉思。
什么是民歌?
她就像我眼前那伟岸而坚毅的大山,她的内涵,需要我们用一生去仰望,去体味。
【由《中国作家》(2016年第11期)首发,湘潭大学出版社单行出版(2016年10月)】
责编:吴名慧
来源:蓄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