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桑树儿搭灯台——湘西北红色传奇
作者丨纪红建
第四曲 : 冷水泡茶慢慢浓
【第三章】我的网名就叫“红三代”
到刘家村大车峪组刘纪福家采访,是因为他家那栋即将倒塌的老木屋。巧的是,这天刚好是6月1日,国际儿童节,刘纪福有三个孙子孙女在家;也因为这天下起了大雨,刘纪福的儿子儿媳都没有外出做事。
刘纪福告诉我说,他今年65岁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成家了,两个儿子都是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他家没有当红军的,但他家住过红军,是红军伤员,老木屋相当于是医院,这也是他至今没有拆掉老木屋的原因。刘纪福说,不过我老儿差点当了红军。我老儿叫刘经玉,1917年出生的。他十岁左右就当儿童团长,带着一帮比他大的孩子,给工农革命军站岗放哨。后来,红军住到了我家,也就是现在我们没有拆掉的那三间木屋。于是,我老儿天天闹着要去当红军,红军首长也同意了。但我婆婆不同意,因为她只有我老儿一个儿子。后来红军走的时候,我老儿眼泪汪汪地看着红军走的。红军走后,他赌气,两天两夜都没逮(吃)饭。为这事,他一辈子都怪(责怪)我婆婆。虽然我老儿没当上红军,也没文化,但后来他还是入了党,当过公社党委书记,也当过厂长。我老儿对自己要求严格。我五姊妹,上面两个姐姐,下面两个妹妹。我姐姐、妹妹都是高中文化,在那时算不错了,但我老儿一个也没帮,最后都在农村种地。他不是帮不了,而是心眼太死,动不动就说,干部不能贪污,不能有作风问题。你说一个乡党委书记,一个厂子的厂长,在那个年代,安排子女上个班,根本就不用费多大劲。但他就是不办。为这,我娘没少跟我老儿吵,甚至逮(打)过架。但不论我娘如何闹,都没有让我老儿改变主意。我是2011年从粮食部门退休的,但也不是我老儿办的,是从生产队直接招工去的。我老儿死的时候,没留下别的遗言,也没留下其他财富,唯独留下一句话:盖房子的时候,不能拆掉老房子,红军住过。
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是1995年盖的。当时盖房的时候,我就恼火过。当时想过把老屋拆掉,拆屋起屋,现成的地基,最省事。但如果把老屋拆掉,就拆掉了历史,也对不住我老儿。如果不拆,没有现成的宅基地,还要在老房子边上挖山,费时费力费钱。而且在新房子边上傍个破房子,不美观。左思右想,我还是决定不拆,决定挖山建房。那时不像现在,还没有挖土机,都得手挖肩挑。我记得,1995年那年,亲戚朋友帮着我们挖山,挖了两个多月才挖出地基。
刘纪福说,这一晃,又是20年过去了,老房子更破了,几乎都快倒塌了。而我们当年建的新房子,也成了旧房子了。现在我们两个儿子都住在这里,孙子孙女们一天天长大了,房子肯定是不够了。孩子们都在农村,放着农村的房子不住,去城里买房,不太现实,也没那个实力。现在他们也面临着盖房子的问题。如果把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拆了盖,也就够一户盖;如果两兄弟都要盖,并不是行不通,但必须把红军住过的老木屋拆了。怎么办?我当然不同意把老木屋拆了。但到底让哪个儿子搬走,宅基地如何逮(搞),我也没办法。唉!想着这事,我也头疼恼火呀!
这时,刘纪福的大儿子刘祥明过来了。他对我说,我1978年出生,在家务农,主要经济来源靠开后八轮(一种货车),今天雨大,没法逮(干)活。我觉得,谁盖老地基,谁另找地基盖房,那都好商量,当前的关键是,如何把老木屋保护好。虽然这些年我家没把这老屋拆了,但也快倒塌了,如果再不保护,塌下了,就会变成一堆废墟。要保护,完全靠我们自己出钱修缮不太可能。我们能做的,也就是不拆除。我对红军还是有感情的,大概五六岁的时候,我婆婆就经常给我们讲红军的故事,说我太太招呼过红军,让红军住在我家,我爷爷当过儿童团长,说长大了要向红军学习。
刘纪福的小儿子叫刘祥军,是个80后泥瓦匠。我问他有啥打算。他说,他的观点与哥哥一样,当务之急不是保护不保护的问题了,而是要马上保护的问题了。但是,他也提出了自己的担忧。他说,如果指望政府修缮,希望也不大。为什么?这只是红军曾经住过的地方,不是红军指挥部或红军首长住过的地方,政府不一定会重视。
其实刘纪福家面临的问题与矛盾,又何曾不是我们这个民族所面临的问题与矛盾呢?
我知道,这个时代,小一点孩子的大脑全被《灰太狼与喜羊羊》《熊出没》之类的动画片,以及滑稽的打鬼子的故事占据了,大一点的孩子也是满脑子的韩剧泰剧之类的。但我还是想听听他们真实的内心。
刘祥明大儿子叫刘仕拯,已经十五岁了,在桑植四中读书,没回来。刘祥明的老婆说,从小,我们就给儿子讲红军的故事,并且告诉他我们家就住过红军,但他都没记住,只记住了打鬼子。有次我们带着他到广州去玩,那时他只有五六岁。他看到街上巡逻的戴着头盔,就对我说,妈妈,妈妈,那是日本鬼子。我说那是巡逻的警察,专门抓那些不听话的人。他说,不对,不对,那是日本鬼子,日本鬼子才戴头盔,叫警察过来把他们抓起来。
我问刘祥明老婆,那现在他对红军了解多不多?看不看关于红军以及其他历史类的书籍?
她说,他一回来,我们也尽量跟他说红军方面的历史,也叫他多看课外书,拓展视野,但现在这个社会,小孩读书竞争这么激烈,压力这么大,光课内的书都让他累得个半死,还真没时间去读其他的书籍。你说,不发狠读书,哪会有好成绩,没有好成绩,哪能考上好大学,考不上好大学,哪能找到好工作,将来哪能过得体体面面?
刘祥明老婆的回答,让我无语,让我深思。这又何曾不是当下中国的现状呢?
刘祥明小女儿叫刘晓叶,八岁,二年级,就在刘家坪中心完小上学。
我问她,你知道红军吗?
刘晓叶笑着摇了摇头。
我又指着他们家的那几间破屋子,你知道谁在那房子里住过吗?
刘晓叶想了想说,好像爷爷说过,一个叫红军的在这里住过。
我又问她,那你知道红军是干什么的吗?
她想了半天,笑着说,应该很老了吧!
是啊,现代教育的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从一年级就开始了。不!应该是从幼儿园,甚至还在娘肚子里就开始胎教了。于是,我们看到的是,孩子们背着沉重的书包,去上奥数班、英语班、作文班;看到的是,即使暑假里也只有成人而没有小孩的乡间小路和宽阔的大街;看到的是,家长们面对一纸分数时的喜色与怒容;看到的是,睡眠不足的孩子那与年龄不符的苍白的脸色……
刘祥军的大儿子刘俊杰,刚六岁,正在上学前班,有些害羞。
我问刘俊杰小朋友,知道红军吗?
刘俊杰小朋友说,不知道,我只知道日本鬼子。
刘祥军老婆说,他就喜欢看战争片,打鬼子的。前两年国家大阅兵,他看电视的时候,看到解放军都戴着头盔,就对我说,妈妈,电视里怎么那么多日本鬼子。我就说,那不是日本鬼子,是解放军在阅兵。
刘祥军的小女儿叫刘雨珊,四岁,活泼可爱。
我问小雨珊,知道什么叫红军吗?
小雨珊冲我一笑,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看着小雨珊天真无邪的笑容,我只好报以微笑。
对于孩子们的回答,我没有觉得奇怪与惊讶,更不会有责怪之意,毕竟他们还是孩子。
离开刘纪福家时,我在雨中回望这一家老少,既感到欣慰,也感到心情沉重。历史是一个民族的记忆,一个失去记忆的民族将会怎样,是不堪设想的。
刘经县,既是红军后代,也是刘家坪中学的语文老师。对此,他有着深刻的体会。
刘经县告诉我说,我爷爷叫刘业元,是1935年跟着红军长征的。走的时候,他已经有五个儿女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我老儿最小,当时才一岁。后来,听说我爷爷牺牲在了陈家河镇的耳朵坪,但只是听说,一直没找到我爷爷的尸体,也没有找到他的墓。你说我爷爷说走就走了,把五个孩子扔在家里,家里人能不牵挂吗?当时我伯伯和我大大(大姑)去找过我爷爷,到耳朵坪找的,几乎都把耳朵坪翻了个遍,就是没找到。后来“剿共”的国民党军来铲草除根,我婆婆就带着五个孩子到处躲。我爷爷是大高个,很魁梧,但我婆婆很矮小,小脚,她带着五个孩子,边躲边找,边找边躲,但一直没找到我爷爷。
我老儿他们那一辈没有找到我爷爷,我们这一辈又接着找。我们成年后,我大哥、我二哥,都去找过,甚至给北京写过信,问我爷爷到底牺牲没有,在哪儿牺牲的。如果是牺牲了,作为烈士子女有什么政策。我们不是要待遇,也不是诉苦,只是一种寻找,只是想了解,也是后代对祖辈的一种孝敬。我哥哥他们为什么写信呢?因为当时很多红军说是牺牲了,实际上没有牺牲,而是在外面成家了,不回来了,甚至有的跟着国民党到了台湾。一开始没个说法,更没有发烈士证之类的,也就是没个定性,没说是红军,也没说是烈士。但后来烈士碑上有他的名字了,红军长征出发纪念碑上有他的名字,朱家台革命烈士纪念塔上有他的名字,洪家关新建的烈士陵园也有他的名字,算是一种安慰吧。
虽然我是70后,或许因为我爷爷是红军吧,所以红军对于我来说不仅不陌生,而且深入到了骨子里。我们从小就是听着红军的故事长大的。比如说我大哥当过兵,就是受这些故事的影响,他从小就向往红军,就向往部队,所以后来去当兵了。在与我哥哥他们一起寻找爷爷的过程中,我也积累了许多关于红军的历史与知识,更对红军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与认识。我现在走到哪儿都自称是“红三代”,我的网名就叫“红三代”,只要是关于红军的历史资料,我都会认真看,认真收集。因为我爷爷是红军,也因为我在这个过程中认识到,如果没有先辈们抛头颅、洒热血,就不可能有现在的幸福。
也是基于这个认识,我对自己的学生经常进行有关红军历史的教育。首先从我个人层面来说,我经常向他们讲述桑植的历史故事,告诉他们,我们这里是一片红色的土地。我从不给他们讲高大上的东西,更不讲那些大道理,那些东西讲多了,只会让学生觉得更不真实,更反感。其次从学校层面来说,我们经常组织学生进行关于红军的演讲比赛、知识抢答赛,给革命烈士扫墓,参观纪念馆。有时也组织学生从刘家坪到洪家关,来回走上五六个小时,体验长征精神。
刘老师很坦诚地说,即使这样,学生对历史、对红军的了解,还远远不够,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是从老师、学校或是教育部门的层面来说,要作方向上的调整,要更大程度地让学生学习历史,珍爱历史,历史是一个民族的心灵。二是从学生层面来说,毕竟他们还小,很难体会到那时的危险与辛苦,大部分是从电视里看的,但电视的戏,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弱化甚至是歪曲了历史。所以形成了这样的一种现象,有些学生认为,我太公不是红军,我爷爷不是红军,那些历史跟他家没多大关系,甚至认为毫无关联。他们不知道,历史不是某一个人的事,也不是某一个家庭的事,而是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事。还有就是一些电视剧对历史的篡改误导了学生,有些学生认为,历史非常可笑。所以当我们给他们讲起那段历史时,他们也会觉得可笑。好在现在国家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非常重视历史,正如习大大所说,我们铭记历史,不是延续仇恨,而是更好地开创未来。
【由《中国作家》(2016年第11期)首发,湘潭大学出版社单行出版(2016年10月)】
责编:吴名慧
来源:蓄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