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桑树儿搭灯台——湘西北红色传奇
作者丨纪红建
第三曲 : 马桑树儿搭灯台
【第一章】马桑树儿搭灯台
《桑植县志》概述道:雍正七年(1729)设桑植县,县名以县境内遍植桑树得名。
在桑植采访中,我深刻感受到,桑植这片热土,远远超越了“以县境内遍植桑树得名”的范畴与意义。马桑树属落叶灌木,枝易脆、弯曲,在桑植的民间传说中,牛郎每年七夕是爬马桑树才得以上天与织女相会的。在西南一些少数民族的图腾崇拜中,马桑树还是司职天梯的神树,有生育、哺乳、祈雨、登天的功能。
在桑植这片血染的红色土地上,也因为民歌《马桑树儿搭灯台》的广泛传唱,马桑树已经成为爱情的代名词,马桑树即爱情树。桑植人民心目中的马桑树高大通神,寄寓着他们美好的向往和憧憬,还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忧伤。而这首民歌也像马桑树一样有点神奇。深情婉转的旋律,就像武陵山脉腹地的山泉水一样,清澈、自然、温暖。细细品味,还有些古朴苍凉的意味,在她跌宕起伏的行进中,点点滴滴都在敲击着人们的心灵。
毫无疑问,戴桂香与贺锦斋凄婉的爱情故事,便是对马桑树、对桑植情最生动、最深刻、最宽阔的诠释。
在洪家关白族乡,我见到了贺建军。年过花甲的贺建军,是戴桂香与贺锦斋的孙子。刚一见面,贺建军就给我唱起了《马桑树儿搭灯台》:
马桑树儿搭灯台(哟嗬),
写封的书信与(也)姐带(哟),
郎当红军姐(也)在家(呀),
我三五两年不得来(哟),
你个儿移花别(也)处栽(哟)……
贺建军说,这是婆婆最喜欢唱的歌,自从他懂事开始,婆婆就教他们兄弟唱,几十年了,百唱不厌。这首歌,是婆婆的期盼,是婆婆的希望,更是婆婆的生命。唱这首歌,也成了我们贺家的传统,我们家男女老少,无人不会。
我爷爷叫贺锦斋,是清光绪二十七年出生在洪家关的,也就是公元纪年的1901年出生的。爷爷从小就聪明智慧,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他能文能武,特别是诗写得很好,逮(打)架七八个人无法近身,跑步能追上狗,是桑植县远近闻名的文武状元。后来,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到了湖南一师范。从湖南一师读完书回来,我爷爷才十八岁。这时,他不仅文武双全,更是身材高大。一回来,我爷爷就结婚了。我太公贺星楼与我婆婆戴桂香的老儿是世交,我爷爷与婆婆是指腹为婚的。
我爷爷一表人才,我婆婆也是洪家关一带十里八乡的大美女,我们贺家人甚至有人说我婆婆是贺家最漂亮的媳妇,赛过王昭君。他们的结合,让邻居们羡慕不已。那应该是我爷爷和我婆婆最幸福的时刻,小两口一起下地干农活,下河洗衣,上街买东西。但这样的快乐日子,仅仅只有两个多月。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结婚后的第三天,我爷爷就跟随他堂哥贺龙“闹革命”去了,先后担任过国民革命军第九军第一师团长、旅长,第二十军第一师师长,并参加南昌起义,这一别就是近10年。于是,我婆婆在家盼啊,等啊!等了一年又一年。
大概是1928年2月的一天。那天,我婆婆正一边带着我老儿,一边在洗着衣裳。就在这时,树林里突然传来了一阵熟悉而又亲切的声音:阿香!阿香!我回来啦!我回来啦!我婆婆心里一喜。是春生!是春生!是春生回来了!春生是我爷爷的乳名。我婆婆拉着我老儿就往屋前的树林里跑,并一边说,娃儿,你老儿回来了,你老儿回来了。几年未见,打小就青梅竹马的爷爷和婆婆,一见面就泪眼汪汪。我婆婆说,春生,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接着,我婆婆又问,春生,仗逮(打)得咋样了?还去不去?说这话时,我婆婆泪都出来了。我爷爷拍了拍我婆婆的肩膀,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阿香,进屋再说吧!
进屋后,来不及收拾,我爷爷就把这些年革命的情况向我婆婆说了。我爷爷说,阿香啊,我是回家了,但心里难受啊!我婆婆说,怎么啦,春生。我爷爷说,这次“胡子”(贺龙)回是回来了,但跟着他一起去的桑植人有3000人,但回来的没几个。今天,我们到达桑植的时候,大家都载歌载舞,欢迎我们回来,欢迎亲人回来。可当他们听说有2000多人牺牲了时,本来热闹欢庆的场景,立即就变成了一片哭声。我的心在滴血啊!说到这,我婆婆和我爷爷两个痛哭了起来。
听我婆婆说,这天晚上下起了大雨,我爷爷是思绪万千,彻夜难眠。他想着已经牺牲的2000多名桑植同胞,想着跟随自己南征北战而牺牲的那么多战友,想着桑植乡亲那纯朴而又悲伤的面孔,他泪如雨下。他在想,作为师长,他该如何才能给乡亲们一个交代,又该如何继续蓄积革命的力量?于是,他干脆起床,坐到了昏暗的油灯下,提笔展纸,抒写着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爷爷没有写诗,而是改了我们桑植传统的民歌《马桑树儿搭灯台》的部分歌词,加入了当时的革命意境。其实改动也不大,只是把第三句“郎被生意缠住手”改成了“郎当红军姐在家”。虽然改动不大,但我爷爷字斟句酌,折腾了大半夜,才改成“郎当红军姐在家”。
第二天,我爷爷就对我婆婆说,阿香,我把《马桑树儿搭灯台》改了一下,我教你唱吧。这对我婆婆来说,并不难,因为之前她也会唱《马桑树儿搭灯台》,只是改了一句话。你说得对,意境不一样了。这首歌正符合当时我爷爷和我婆婆的意境。这首歌后来不仅成了我爷爷和我婆婆家庭命运的真实写照,还在桑植和全国唱响,谁也没想到,谁又会想到呢?
关于贺锦斋改写民歌《马桑树儿搭灯台》歌词一事,笔者也进行了多方求证,桑植的所有文化工作者、历史工作者,几乎都一致认为,贺锦斋就是新版《马桑树儿搭灯台》歌词的作者,虽然改动不大,但毕竟改动了,并且注入新的时代意义,这很重要。我看到,作家龚爱民就曾在他的文章中这样写道:这对恩爱夫妻也许想不到,这支记录他们爱情生活的歌竟然在民间传唱了两百年之久。他们更想不到的是,两百年后,一个叫春生的人为了他的妻子,对这支歌仅仅作了一句之微的改动,这支歌的主题及内涵便焕然一新,成为红军扩大队伍和无数红军战士与他们亲人之间必唱的歌。今天,这支歌不再是春生和阿香两个人的了,它早已成为民间音乐的一笔财富,成为我们追溯那段历史风云的最好的文献,成为一段传说中的爱情绝唱。
再说,贺锦斋满腹经纶,擅长诗词,被誉为“上马将军下马诗人”,写下过不少经典的诗作。比如在1928年6月初,贺锦斋率部队驻扎在桑植庙嘴河、沙塔坪一带休整时,他就创作了一首较长的歌词——《澧源歌》:
澧源之水清且凉,蜿蜒漂荡入安乡/两岸居民百余万,世代勤苦事农桑。
大仓小库堆谷米,还有棉花运川康/特产丰富衣食足,人人鼓腹乐陶唐。
哪知好景难再得,一群鬼怪恣妖孽/贪官污吏与豪绅,彼此扭手相勾结;
抽税筹款征钱粮,催租逼债夺田房/张三去了李四来,暮暮朝朝无停歇。
……
这首歌词,共94句658字,字字铿锵,即可以说是一篇讨匪檄文,也可以说是一部催人奋进的革命进行曲。据说,这首歌后来在军营内外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倒是对《马桑树儿搭灯台》一歌到底诞生于何时,存在一定的分歧。
一种是诞生于明代之说。在采访中有老人告诉我,《马桑树儿搭灯台》应该早在明代就有了。明代嘉靖年间,朝廷征调湘鄂西土司兵上前线抗倭,桑植就出现了妻子送郎去当兵,母亲送儿杀敌人的感人场面,出现《马桑树儿搭灯台》这样的歌,表达抗倭将士和妻子之间的忠贞爱情,并不稀奇。
二种是清朝中晚期之说。桑植一位文化专家说,《马桑树儿搭灯台》的原创作者,应该是桑植的一位商人和他的老婆。清朝中晚期,准确地说,就是雍正五年(1727)桑植“改土归流”结束土司统治,这个时期,桑植商业兴起,出现了年轻人走出大山经商,妻子在家守候的现象。于是,就有这么一位桑植男人——他可能是在鄂,也可能是在渝,也可能是在黔经商,随便哪儿都行,反正是离家几百里或上千里的地方。要知道,这在古时候算是路途迢迢了,回一趟家实在不容易呢。那人一直走着背运,大务小事,没一样顺手,可有一时期,他终于否极泰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道上朋友往来,时常免不了去一些风月场所。虽然桃红柳绿、蜂飞蝶舞,却是没有一次动摇过他的心。为什么?因为他太爱自己远在家乡的老婆。他的老婆虽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山里女子,但她美丽端庄,蕙质兰心,他在外面见得愈多,愈是觉得她好。由于时时念她想她,他心里偶尔会莫名地袭上一种不安全阴影。可这只是一闪念的事,不会让他变得忧郁不振,或是心猿意马。似乎因了这种微妙的心理,骨子里不乏浪漫情怀的他,把给老婆的家书写成了似诗似歌的这么几句:
马桑树儿搭灯台,
写封书信与姐带,
郎被生意缠住手,
三五两年不得来,
你个儿移花别处栽。
仔细品嚼这几句话,就会发现这是一封耐人寻味、情意绵绵的情书。是体恤之情,劝老婆脱离苦海,寻夫改嫁?似乎不是。是一封正儿八经,却又说得很委婉的休书?就更不是了。是在试探老婆的心思?或是提醒老婆,不要红杏出墙?是,好像又不是。再换个脑筋玩味,信中似乎没说明自己的归期,其实是说了:“三五两年不得来”——“不得来”就是“有得来”,三年,五年,两年都说不准呢?也许明年,也许后年,但最多不会超过五年。信中说得非常明确的是,为何“不得来”却是“郎被生意缠住手”——其实这人的真实意图就在这里:你要安心在家带孩子,替我孝敬堂上双亲,等我事业有成衣锦还乡的那一天,我们就可长相厮守,再不分离了。这位商人的老婆,水平也不在他老公之下,她这样给丈夫回信道:
马桑树儿搭灯台,
写封书信与郎带,
你一年不来我一年等,
你两年不来我两年挨,
钥匙不到锁不开。
这位文化专家告诉我说,这位商人的老婆写得好啊,其坚贞高洁情愫如纸上水墨,黑白相衬,黑,黑得端庄笃诚,让人安心;白,白得纯洁无瑕,惹人爱怜。最绝妙的该是“钥匙不到锁不开”一句了,表达了她爱情专一的决心。
贺建军接着告诉我说,这次我爷爷回家,在家待了两晚。走的时候,我婆婆舍不得,对爷爷说,春生,不走行不行?爷爷说,不行!如果不把土豪劣绅逮(打)倒,我们穷人就永远过不上好日子。婆婆说,这个理我懂,但打仗不是逮(闹)着玩的,是要流血牺牲,要丢性命的啊!爷爷笑着安慰婆婆说,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我的命大,这十年我逮(打)了300多仗,不是没伤过我一根毫毛吗?等把土豪劣绅逮(打)倒了,革命胜利了,我再回来好好陪你和娃儿,你照顾好娃儿和爹娘。爷爷还说,《马桑树儿搭灯台》,这支歌我新填了词,想我时就唱吧!说完,爷爷哼着“马桑树儿搭灯台……”就走了。
爷爷这次离家后,就再也没回来。但收到过他的一封信,是1928年9月7日写的。听说,当时我爷爷带着队伍袭击澧县大堰、王家厂一带的团防武装,从王家厂返回石门的第二天,红四军遭到敌第十四军教导师李云杰部及多股团防的包围袭击,伤亡100余人,参谋长黄鳌壮烈牺牲。我爷爷带着队伍冲出了重围,退往石门泥沙,但在转移途中,又遭到敌人的包围。这时,我爷爷知道,敌我实力悬殊,突围将会付出很大牺牲。于是,他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在与敌人作最后决死的一战之前,他给我幺爷爷贺锦章写下了最后一封家书:
吾弟手足:
我承党殷勤的培养,堂哥(即贺龙)多年的教育以至今日,我决心向培养者、教育者贡献全部力量,虽赴汤蹈火而不辞,刀锯鼎镬而不惧。前途怎样,不能预知。总之,死不足惜也。家中之事,我不能兼顾,堂上双亲,希吾弟好好孝养,以一身而兼二子之职,使父母安心以增加寿考,则兄感谢多矣!当此虎狼当道,荆棘遍地,吾弟当随时注意善加防患,苟一不慎,即遭灾难,切切,切切。言尽如此,余容后及。
兄绣
1928年9月7日于泥沙
贺建军特别强调说,因为我爷爷原来叫贺文绣,所以落款是“兄绣”。我爷爷不光写了信,还在信里附了两首诗:
一首是:
云遮雾绕路漫漫,一别庭帷欲见难;吾将吾身献吾党,难能菽水再承欢!
另一首是:
忠孝本来事两行,孝亲事望弟承担;眼前大敌狰狞甚,誓为人民灭豺狼。
家书是警卫员李贵卿送到洪家关的。写完信两天后,也就是9月9日那天一清早,敌人围攻加剧,我爷爷主动要求带领警卫营和手枪连担任后卫,掩护主力突围。在主力突出重围之后,我爷爷沉着指挥部队,与追兵展开了激烈的战斗,逮(打)退了敌人多次进攻,整整坚持了4个小时,为主力转移赢得了充裕的时间。最后爷爷在战斗中牺牲,当时他还只有27岁。
贺建军说,我爷爷死了,我婆婆并不知道,她只知道在家里等啊,望啊,望穿秋水。我婆婆想,都去了这么久了,这个死鬼怎么不传回一封书信,报个平安呢?再没时间写信,逮(捎)个口信回来也可以啊!我婆婆是个乡下人,她哪里知道,革命正处于低潮,走出乡关的战友,暂时没法回乡,逮(带)回他的消息。而事实上,我爷爷走后的这几年,我婆婆他们为躲避疯狂的清乡铲共运动,逃到了大山洞里生活了三年,只是偶尔回家看看。
我婆婆就这样带着我老儿,跟着我太太、太公生活着,等待着,等待着我爷爷回家。然而三年后,我婆婆逮(盼)来的却是一具尸骨。我婆婆后来经常跟我们说,那天是1931年六月初六,就是死了,这个日子她也无法忘记。那天,婆婆正在玉泉河边洗衣裳,突然看见几个红军战士逮(抬)着一口棺材,匆匆忙忙地往风雨桥这边赶来。婆婆想,没听说谁家“去”了人呀?怎么突然冒出口棺材呢?婆婆仔细一思量,心里“咯噔”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正想着,红军战士已经来到了婆婆身边,并问她,大嫂,请问,贺星楼家在哪?婆婆听红军战士一说,手中的棒槌就掉到了水里,人也跌倒在河边。贺星楼,就是我太公,我婆婆的公公,我爷爷的老儿呀!红军战士立即把婆婆扶了起来,向婆婆敬了个军礼,流着泪说,嫂子呀,对不住了,师长“走”了,师长“回”来晚了。本来师长要早点“回”来的,但这几年战事频繁、激烈,国民党反动派逼得厉害,我们没办法及时逮(送)回来啊!
于是,我婆婆逮(拖)着发软的身子,一路哭喊着回家,春生回来了!春生回来了!听说我爷爷“回”家了,我们贺家人都跑出来了,开始是欣喜,以为他活着回来了。一看是口棺材,就都哭了起来,哭成一团。我婆婆哭得最厉害,她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我婆婆非要打开棺材看我爷爷,但当他们打开棺材时,爷爷已经没有了面容,只剩下一副骨架。看到这个场景,我婆婆哭得更凶了,她趴在棺材上,一边用手使劲地拍打着棺材,一边哭着叫道,春生啊,你怎么不逮(打)声招呼就走了呢。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等把土豪劣绅逮倒了,革命胜利了,再回来好好陪我和娃儿吗。你这个没良心的呀,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爷爷牺牲了,但婆婆从来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后来我太太和太公多次跟我婆婆说,桂香啊,娃儿呀,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样过下去也不是个事,再找个婆家逮(过)日子吧。我婆婆说,春生是天下最好的男人,不会再有人比春生好了,他不是“回”来了吗,我就守着春生。再说,我答应春生了,我要把娃儿养好,要把爹娘照顾好。就这样,我婆婆一辈子也没有再嫁,侍奉着我太太和太公,一直把他们送上“山”。把儿子养大后,又帮着照看孙子孙女,一直到1995年去世。婆婆临终前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说,军娃呀,婆婆死了,你们就把婆婆埋在你爷爷旁边,我和他结婚才三天,他就走上了红军路,一去不回,我等了他一辈子,在阴间,我要和他好好恩恩爱爱……于是,在爷爷的坟边,添了一座新坟,碑上刻着婆婆的名字。我婆婆和我爷爷结婚才三天,就分开了,前前后后加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足三个月,但我婆婆为了当初的诺言,守候了67年。
贺建军说,小时候,只要有时间,婆婆就给我们讲爷爷的故事,讲他改写民歌《马桑树儿搭灯台》的事,教我们唱《马桑树儿搭灯台》。她还给我们讲爷爷打仗的故事。
婆婆说,你爷爷不仅能文能武,还很有智谋。她经常给我们讲述那个叫船上借枪的故事。大概是1927年,我爷爷带着一支队伍在洪湖藕池一带逮(打)游击。因为当时部队穷,缺少枪支弹药,跟敌人逮仗很不利。于是他就琢磨着去逮敌人的枪。当时洪湖藕池有一个青红帮组织,人人有枪,生活在船上,专干逮(打)家劫舍的事。当地老百姓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恨之入骨,敢怒不敢言。每次他们作恶得逞之后,就喜欢在船上饮酒划拳进行庆祝。我爷爷掌握了对方的这一特点,想出了一条船上借枪的妙计来。
那天,我爷爷挑选了七个战士,都非常精干机灵,身手敏捷。他们乔装打扮成青红帮会员的模样,逮(抬)着一坛米酒,坐上了载有10多名帮会会员的木船。我爷爷第一个上的船,他对船上帮会会员说,伙计们,我们都是同跑江湖的朋友,一根藤上的两个瓜,这次在异地掳得一坛好酒,特到你们船上饮酒庆贺。我爷爷边说边逮(打)开酒坛盖子,船上顿时是酒香扑鼻。看我爷爷他们客气,加上我爷爷也是快一米八的个头了,是大个子,帮会头子命令他的伙头兵急忙煮饭炒菜,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席上热闹非凡,敬酒的撞杯声和划拳声交织在一起。我爷爷能逮(喝)酒,他逮了一杯又一杯,把帮会头子灌得酩酊大醉。
这时,我爷爷的一个警卫员,装着酒醉的模样,手中的酒杯摔倒在船板上,口中哼出醉酒歌:藕池水,清又清,兄弟设宴待我们。此歌只由我来唱,人间哪得几回闻。警卫员这么一唱,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他。就在这帮会会员完全放松警惕的时刻,我爷爷右手从胸前衣内拔出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帮会头子的脑袋说,我们是工农革命军,快下令手下弟兄交枪,否则,我的手指一动,你的性命难保。帮会头子听说是工农革命军,吓得魂飞魄散,被迫下令:兄弟们,工农革命军向我们借枪,保证我们生命安全,举双手投降吧。就这样没费一枪一弹,我爷爷借得24支手枪。
还有一个故事,就是葫芦壳伏击战。
贺建军说,这仗大概是1928年年初,也就是爷爷回洪家关之前逮(打)的。那时,贺龙返回了湘西地区开辟革命根据地,并正式成立了湘鄂边工农革命军。看到湘西的革命火种又燃烧了起来,国民党反动派急忙调集了一个旅前来“围剿”。工农革命军没有与敌人硬撞,而是把革命武装化整为零,分散活动,灵活机动地打击敌人。当时国民党军队强大啊,他们杀气腾腾,想与工农革命军主力决战。可是,两个多月过去了,不仅没逮(找)到工农革命军主力,反而遭到工农革命军小股部队的武装袭击,到处挨打,损兵折将。此时的敌人,焦头烂额,非常疲惫,只好狼狈撤退。贺龙根据侦察员得来的情报,得知葫芦壳栈道是敌人撤退的必经之路,决定利用葫芦壳栈道这一天险,逮(打)一场伏击战,于是命令我爷爷担任伏击敌人的总指挥,我爷爷当时是工农革命军第四军第一师师长。那天,我爷爷带领战士们早早地进入了葫芦壳伏击阵地。临近中午时分,敌人的先头部队进入了伏击圈。这时,下面的人向我爷爷请示,说敌人已经进入伏击圈了,现在逮(打)得不。我爷爷示意说,现在不逮(打),放他们过去。接着,敌人像蚂蚁一样一个接一个经过葫芦壳栈道,我爷爷还是命令不逮。直到最后一个营的敌人进入火力范围,我爷爷才一声令下:逮!顿时,雨点般的子弹向敌人飞去。敌人乱成一团,人挤人、枪碰枪,许多人栽到悬崖下。才一个多小时,大部分敌人被逮(打)掉。
婆婆说,这些故事都是爷爷在1928年2月回家的那天晚上说的,她这辈子不会忘记,下辈子也不会忘记。
采访中,我了解到,戴桂香老人的晚年是在桑植县洪家关光荣院度过的。于是我又驱车前往洪家关光荣院,并碰到了院长贺晓英。1986年,24岁的贺晓英就来到光荣院当服务员。生活在光荣院里的,是老红军、老赤卫队员、老八路、老战士和烈士的亲属,她的工作就是做饭、洗衣、挑水、劈柴、搞卫生,为老人洗脸、梳头、剪指甲,样样都要做,有空还要打理院前院后的花草树木。
对于戴桂香老人,贺院长记忆犹新。她告诉我说,自从她到光荣院工作,桂香奶奶就已经住在这里了。桂香奶奶很爱干净,房里、身上,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是一个很精致的老太太。她喜欢唱歌,唱桑植民歌,最爱唱的是《马桑树儿搭灯台》:
马桑树儿搭灯台(哟嗬),
写封的书信与(也)姐带(哟),
郎当红军姐(也)在家(呀),
我三五两年不得来(哟),
你个儿移花别(也)处栽(哟)……
贺院长说,我记得第一次见到桂香奶奶,她就问我,姑娘啊,你会不会唱《马桑树儿搭灯台》。我对她说,奶奶,我听别人唱过,但我不会。桂香奶奶说,姑娘啊,作为桑植人,你不会唱《马桑树儿搭灯台》,那就太不应该了,应该学会,应该学会。我说,跟谁学呀?她说,跟我学呀!于是,我就跟着桂香奶奶学唱《马桑树儿搭灯台》。我记得,桂香奶奶还问过我,姑娘呀,你知道《马桑树儿搭灯台》是谁改写的吗?我摇头。桂香奶奶说,就是我老头改写的。我当时非常惊奇,是她老头,她老头是谁?后来我才知道,她老头就是大名鼎鼎的贺锦斋师长。
还有一首歌,桂香奶奶也特别喜欢唱,没事就哼。她不光自己哼,还教我们唱。这首歌叫《盼红军》:
太阳落坡四山黄,犀牛望月姐望郎/记得那年菜花黄,我送红军上山梁/叫声哥哥早回转,老百姓的痛苦记心上//站在包谷地旁,望着摩天岭上/四山彩云放红光,犀牛望月姐望红军早回乡。
贺院长说,年纪越大,桂香奶奶越喜欢唱歌。不光唱歌,她还经常逮(摘)些马桑树叶压放在箱子里或是枕头下。再后来,桂香奶奶有点糊涂了,整天颠三倒四的,逮着个人,就给他唱《马桑树儿搭灯台》,就向人夸耀她心中的春生,不听还不行,她还生气。
有次,我给她收拾床铺时,把她枕头下的马桑树叶当成垃圾给收拾了。晚上睡觉时,桂香奶奶就在房间里闹了起来,说谁个没良心的把她的礼物逮(偷)走了。我赶紧跑了过去,跟桂香奶奶解释说,您的房间是我收拾的,我真的没看到什么东西,也没有扔掉什么东西啊,您是不是记错了。桂香奶奶生气地说,小贺妹子,你瞎说,我昨天下午在后山上摘的马桑树叶,就放在我的枕头下了,不可能记错。这时我才想起,原来桂香奶奶说的礼物,就是那几片马桑树叶呀!我忙说,奶奶,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上午给您收拾床铺时,当垃圾扔掉了,不是故意的。桂香奶奶一听,用手指着我的额头说,你就是故意的,你故意不让我与春生见面。我连忙解释说,奶奶,奶奶,你听我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知道那几片马桑树叶对你来说那么重要。但桂香奶奶根本就不听,她还手舞足蹈地说,小贺妹子,我告诉你,这个事我家春生知道了,他可是红军的师长,明天晚上,他就会派部队来逮(打)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扔我的东西。有时,她还会猛地跟我们说,我家春生没死,只是他的仗还没逮(打)完,逮完仗他就会回来,你们也要给他准备一间房子。桂香奶奶这么一说,我们都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我们知道,桂香奶奶年纪大了,思维不清了。老小孩,老小孩嘛!老小孩就是有趣!
在刘家坪乡双溪桥村,也有这么一对夫妇。
男的叫刘开锡,红军出身,最后当到了解放军的师长;女的叫钟冬姑,曾当过女儿队队长,也曾走过小半个路程的长征。他们的结局与贺锦斋与戴桂香夫妇的结局一样,男人战死沙场,女人坚贞不渝地等候。最后两相思念与牵挂,凝固成爱情的雕塑。
我行走在双溪桥街上,碰到了66岁的钟高慧。他的家就在双溪桥街上,他说,这个故事,自从他懂事开始,就在这里流传,他已经烂熟于心了。
钟高慧说,如果刘开锡活到现在的话,至少有110岁了。他是农民出身,家里有地,上过几年私塾,成绩还不错,写得一手好字。他有四兄弟,刘开锡是老大,老二叫刘开职,老三叫什么我逮(记)不起来了,老四叫刘开定。四兄弟,个个粗壮结实,威武勇猛,好逮(打)抱不平,在双溪桥一带很有名气。是刘开锡先去当的兵,随后老二老三都跟着他去当了红军。后来老四刘开定也要去当红军,老大不同意,说得留一个在家照顾爹娘。老四不干,说,凭什么你们三个都去当了红军,就不让我去。刘开锡一看老四不听话,从腰里逮(拔)出枪,朝天逮(开)了两枪,说,再不回去,兄弟不兄弟,逮了你。这才把老四吓了回来。后来老大刘开锡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也当到了解放军的师长,而老二老三却在抗战时期牺牲了,可能是在山西牺牲的。
对于刘开锡兄弟四人的事迹,笔者在退休干部满延炎撰写的《刘开锡烈士传略》中找到了一些片断:
刘开锡,于1905年6月,出生于桑植县刘家坪乡双溪桥村的一户农民家庭。1928年,23岁时参加工农红军。他幼时,家庭贫困,兄弟四人,他居长,二弟开职、三弟开然、四弟开定。他只读两年私塾就随父下地劳动。稍长,给地主家做工为生。年轻的刘开锡就饱尝生活的艰苦。
1924年,他19岁时,常见本县在外地读书的学生彭玉珊、朱慈堂、谷及峰(均已加入了共产党)等人,寒暑假一回来,就组织宣传队伍,在双溪桥墟场上宣传,演出《为富不仁》《春哥叫弟》《捉肥猪》等戏剧,刘开锡看了感到新奇。这年寒假,学生宣传队又来双溪桥场上演戏,当时,大雪纷飞,寒风刺骨,但看戏的群众,都为他们的精彩表演和那富有革命性的剧情所吸引,没有离开剧场。刘开锡站在舞台最前面,看得更加入迷,时而怒气横生,时而笑容满面。其爱憎之分,尤为显明。此后,他以赶场为名,尾随宣传队听其宣传,并将内容传之全家,喻之乡邻。当他听到财主们说宣传队是宣传“赤化”,是提倡“共产”的犯上作乱言行,还扬言要报县警察局把他们抓起来等言论后,刘开锡对当地财主愤怒不已,他从心底钦仰这些革命性的宣传。
……
1928年5月,刘开锡参军了。开始他在王炳南部当兵。翌年夏,调到一团二营六连任班长。不久,调军部当警卫员。1931年,被提升为红9师第25团团长,并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1934年冬,任红4师参谋长,翌年春,任4师10团团长。长征后,任八路军120师358旅第2营营长,警备六团团长等职。
……
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桑植人民为中国革命的胜利是作出了极大贡献的。那时,父子参军,夫妻入伍,兄弟从戎者不少,刘开锡四兄弟就是一例。
1930年,红军东下受阻,部队被迫回到湘鄂边苏区休整。在休整期间,部队一边加紧训练,一边加强党的活动,一边加紧士兵委员会的建设。并派出大批干部,去各地扩军,准备在接到鄂西特委和红六军的回信后,开往松滋、公安。当时,敌强我弱,部队需要补员。刘开锡回到自己家里,动员大弟刘开职说,工农红军是自己的部队,在土地革命中深受贫苦人民的爱戴和拥护。你已经20岁了,应该参加自己的工农红军……开职也是一个富有革命斗争性的青年,向往革命。听了哥哥的一席忠言,高兴极了。于是爽快地回答:我跟你一起干吧!
刘开职入伍后,能吃苦耐劳,服从命令,遵守纪律,各级领导都很信任他,先后担任过警卫班长、连长、营长职务。1940年,在抗日战争中,壮烈牺牲在山西兴县。
1932年,王明的“左”倾路线也波及湘鄂西革命根据地,大批优秀军政干部,被诬蔑为“AB团”“改组派”而加以杀害。刘开锡也未幸免,被当成“改组派”抓了起来。铁镣铮铮,血迹斑斑,莫须有的罪名,没有动摇他的革命意志,皮肉之苦,也没有改变他的信念。他看到自己人整自己人,非常愤慨。当红三军转移到桑植五道水时,被贺龙发觉后他才被放出来。
同年元月13日,部队攻克桑植县城,刘开锡刚刚去掉脚镣手铐,他又动员三弟刘开然参加红军。刘开然知道大哥被捕一事,对参加红军心有余悸。经过刘开锡的解释,刘开然认识到参加革命,是为了人民的利益,不应计较个人的荣辱。于是,不久刘开然也参加了工农红军,跟随部队向鄂西开拔了。
参军后,刘开然曾任手枪队长、连长等职。1938年,在抗日前线与日军作战中,刘开然英勇牺牲,时年24岁。
1935年秋,敌人调集30万大军,向我湘鄂川黔根据地大举进攻,我独立团为执行战斗任务,迅速地集合了。贺龙见队伍中有一个10多岁的小战士,手持红缨枪,颇具军人风姿。经他询问,才知道这个小战士叫刘开定,又是刘开锡把他从儿童团团长动员到部队中来的,这是他最小的弟弟。贺龙风趣地说,你这个“大团长”,为什么不把你的人马都带来?一个光杆司令,我是不收的。说得大家都笑了。
是年冬,部队要实行战略转移,为了行动方便,上级决定精简非战斗人员,刘开定年纪小被精简回家。刘开锡动员他三个弟弟参加工农红军,这是因为他懂得,革命不是一人两人的事,要实现党的奋斗目标,求得全国人民都解放,是需要千百万人的共同努力……
虽然钟高慧所说与《刘开锡烈士传略》记述略有出入,但大的史实没错。
钟高慧接着说,刘开锡的老婆叫钟冬姑,原来是红军女儿队队长,跟着李贞她们一起逮(干)的,也跟着红军一起长征了。但长征没多久,她就生了娃,是个男娃,叫刘金秋。开始,她还带着孩子坚持长征,但到了贵州毕节,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一是长征路上的条件太艰辛了,缺吃少穿;二是长征路上,一会急行军,一会逮(打)仗,加之钟冬姑是小脚,带个小孩确实不方便。这时,红军首长就对她说,冬姑,你带个小娃不方便,你回桑植去吧。刘开锡也非常不舍,但没有办法。他只好对钟冬姑说,冬姑,等以后革命胜利了,我再来桑植接你们娘俩。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几个月的孩子,山高路远,还是小脚,要回来,简直难于上青天啊!但她还是回来了。听说,钟冬姑是沿途讨米要饭才回到家的,在路上整整走了半年之久。
回到桑植,回到双溪桥,钟冬姑的日子依然困难。她就靠着给人洗衣、纺纱,以及炸油粑粑谋生活,要养孩子,还要养父母。后来“剿共”大队追杀红军和红军家属,钟冬姑又带着孩子四处躲避,要么躲到娘家,要么躲到亲戚家,要么躲到深山老林里,居无定所,四处流浪。虽然日子过得艰辛,但钟冬姑依然对生活充满希望,因为她还在等着丈夫回来接他们娘俩。然而,在她等了十三年后,等来了新中国成立的消息,却没有等来丈夫的任何消息。这时,有人说她丈夫可能死在了战场上,但大多数人认为她丈夫没有死,因为他都已经当到师长了,很有可能到了北京,当了大官,又在那里逮(找)了年轻漂亮的老婆。不论人家怎么说,钟冬姑都不为之所动。她总跟人家说,我家开锡会回来的,会回来接我们娘俩和爹娘的。
大概是1950年夏天的一天,双溪桥一下子炸开了锅。为什么呢?因为北京来通知了,说叫钟冬姑到北京开会,还是参加第一届全国战斗英雄代表大会。为何会叫钟冬姑去开会呢?人们纷纷猜疑起来,钟冬姑当时只是个村农会的妇女主任,虽然她也当过红军女儿队队长,但凭她的事迹与成绩,还不至于请她参加英模代表大会。应该是北京有人!大家都想到了刘开锡,他应该到了北京,应该当上了大领导了。钟冬姑也是这样想的,那些日子,她欢喜得不得了,见人就说,我家开锡还没死,跟着部队到了北京,我要到北京跟他团聚去。
然而,当钟冬姑这年9月底到达北京时,原本欢喜的她,变得泪眼婆娑起来。这时她才知道,刘开锡早在1949年12月,在解放大西南的成都战役中,不幸被流弹击中牺牲了。这次参加会议的代表有300多名,不是解放军的战斗英雄,就是民兵中的战斗英雄,要么就是工作模范代表。钟冬姑不是战斗英雄,也不是工作模范代表,而是以解放军战斗英雄家属的身份出席的。
钟高慧说,后来钟冬姑告诉我们说,开始听到刘开锡去世的消息,确实一下子难以承受,整天两眼泪汪汪,眼睛都哭肿了。但后来,她见到了毛主席,见到了周总理,见到了朱总司令,还见到了贺帅,她就觉得虽然伤心,但更多的是感动和激动。见到他们,她哭得更厉害了,但那是幸福的泪水。不光见过他们,钟冬姑还与毛主席握过手,更让她难忘的是,还与毛主席一起吃过饭。回到桑植后,钟冬姑的工作更加积极了。别看她个头不高,裹着小脚,但特别能干,天天带领群众和妇女逮(干)生产,邻居有什么矛盾,她还要出面协调,一直干到1962年去世。其实她从北京回来后,县里就有意把她调上去当干部,但她拒绝了,她说,毛主席说了,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这里同样大有可为。有人说她傻,老公为了解放全中国牺牲了,让她去逮(当)个一官半职,补偿一下也是应该的啊。钟冬姑却这样反驳说,不说全国了,就说从我们桑植走出的红军吧,多着呢,有几个回来了?没有回来的,许多不仅连个烈士都没评上,甚至尸骨都逮(找)不着,知足吧!
前文提到的退休教师谷忠政,他便是双溪桥村张家峪组人。谷老师回忆说,钟冬姑从北京参加英模会回来后,就开始给大队和公社作报告,说毛主席长得什么样,个子有多高,是胖还是瘦,说毛主席与她握手的情形,说毛主席与她一同吃饭的情形。钟冬姑还说,你们说怪不怪,毛主席竟然对她家刘开锡的情况非常了解,当过什么官,打过什么仗,在哪个地方死的,他都一清二楚。毛主席不仅知道我家开锡的情况,还知道我家有两个弟弟,都死在了抗日战场上。钟冬姑接着又讲见到周总理、朱总司令以及贺龙的情形。
谷老师说,钟冬姑还讲了很多新鲜东西,那些都是我们闻所未闻的事物。她说,大地方真好啊,走路用汽车。我们听了很稀奇,走路不是用双脚走吧,怎么还用汽车走呢?汽车长什么样呢?她又说,大地方真好啊,耕地用拖拉机,不是用牛。那是我第一次听说“拖拉机”这个事物。当时我心里想,牛逮(吃)草,那拖拉机逮什么呢?于是,我们就问钟冬姑。钟冬姑说,好像是逮油。我们又问,怎样逮的?钟冬姑说,我没见它逮,可能我去的时候它肚子是饱的吧。
谷老师说,我们桑植直到1958年才通公路,通了公路才看到汽车的。当时,我哥哥在县城读书,他利用放假,带我去公路上看汽车。当时我们从张家峪出发,翻山越岭,走了两个半小时才到公路边。到了公路上,我们一直往前走,去找汽车。一直走到一条河跟前,才看到河的那边有辆汽车,正准备乘船过河。那是辆老式货车,上面有一个圆形帆布盖着。河大概有七八十米宽,那时河上没桥,汽车过河要用船。船刚刚造好,还没下水,上百个劳动力正齐心协力地逮(拉)船下水,但逮了几个小时,都还没有逮下水。我看天快黑了,就仔细看了几眼隔河的汽车,然后赶紧往家里赶了。因天黑,回家我足足走了三个多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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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在桑植大地,像贺锦斋与戴桂香、刘开锡与钟冬姑这样的故事,仅仅只是无数革命烈士故事中的两个缩影。比如当年,3000多名桑植子弟跟随贺龙走出乡关闹革命,南昌起义下来,就牺牲了2000多名,仅贺氏家族就出了80多位“戴桂香”!
是啊,正是这一群英雄的桑植夫妇作为背景音乐,《马桑树儿搭灯台》才会如此深情婉转,悲壮豪迈!
而事实上,这岂止是歌曲的深情婉转与悲壮豪迈,何尝不是一个时代与一群人物的悲壮呢?
【由《中国作家》(2016年第11期)首发,湘潭大学出版社单行出版(2016年10月)】
责编:吴名慧
来源:蓄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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