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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曲(2)九个娃儿:八个红军,七个牺牲丨马桑树儿搭灯台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7-07-17 09:42:19



马桑树儿搭灯台——湘西北红色传奇

作者丨纪红建


第一曲 : 门口挂盏灯

【第二章】九个娃儿:八个红军,七个牺牲

刘家坪乡有个村叫刘家坪村,刘家坪村有个组叫刘家坪组。

刘家坪组在一片山坡上,山坡前是一条狭长的山谷。

刘家坪组以刘姓人家居多,但也有例外,比如熊朝盛就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

见到七十岁的熊朝盛是在午饭后,他刚从亲戚家吃完饭回来,逮(喝)了不少酒,说话有些神神叨叨,走路也是东倒西歪的。他问我找他逮(干)什么。我说,采访采访您。其实之前电话联系过他,说今天下午来采访他的,但酒后的他,把之前的约定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说,我有什么好逮(问)的。我说,说说您老母亲的故事。我话刚一出口,熊朝廷就板着副脸一声不吭瞪着我。他老伴也站在一旁,用不屑的眼光斜看着我。尔后,熊朝廷一边摇摇晃晃,一边冷冷地对我说,这三十年来,县里的市里的省里的国家的,还有香港的台湾的,男的女的,报社的电视台的,记者不知道来了多少了,我这里名片都一大堆了。他们一来,就只逮(问)我娘给红军领导带孩子的事,逮(问)来逮(问)去就那么些事,写来写去还是那个故事,没新意,你也不要采访我了,我不会接受你的采访。熊朝廷老伴插话说,你们这些记者也是的,每回一来,就把我婆婆的资料逮(拿)走了,一逮,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记者同志,你回去吧,我家老头喝多了,要睡了。

一会儿,熊朝盛就睡着了。我知道,他是酒喝多了,说的是酒话,但细细想来,又不完全是酒话,似乎是真言。看得出,他的话语里有种不满,也有种期盼。不满是什么,期待又是什么呢?我更想知道。

傍晚时分,熊朝盛揉着眼睛,从屋里慢腾腾地走了出来。看到我还坐在禾场里,熊朝盛连忙走了过来。他说,对不住了,对不住了,记者同志。我笑着说,没事,没事,你酒醒了就好。他说,我没醉,真的没醉,只是逮了酒话多点,想睡觉,但我说的都是实话真话,我这个人性子直,从来不说假话。逮(问)吧,逮(问)吧!

“除了您母亲是红军女儿队的,给红军领导养过孩子,您家里还有其他人当过红军吗?”我问熊朝盛。

熊朝盛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用一种异常的眼神看着我。不一会,我发现他的眼眶湿润了。

原来熊朝盛家本来人丁兴旺,特别是他父亲辈更是达到了顶峰。他父亲共有九姊妹,六兄弟,三姐妹。熊朝盛说,我婆婆(奶奶)命苦啊,一生生了十五个孩子,只活下来九个。话又说回来,那时候苦啊,啥子吃的都没有,能活九个已经是烧高香了。我老儿他们兄弟六个,老大叫熊正才,我老儿叫熊正荣,排行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叫熊正什么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出生的时候,除了我老儿,他们都没了。

熊朝盛说,虽然我是1947年出生的,但我娘、我婆婆还是给我讲过不少家里的事情。我婆婆说,当时她生了九个孩子,有六个是儿子,家里非常热闹,可以说是旺族了,人家羡慕,她也是偷着乐。更笑得合不拢嘴的是我的爷爷,因为我们熊家一直单传,人丁稀少,不仅没男人上山砍柴,下田种地,还经常受人欺负。我婆婆一口气生了十多个孩子,并且还活下来九个,还有六个是儿子,他当然高兴,逮谁都高兴,你说是吧。虽然当时我们这里很穷,家里孩子一多,更是穷得叮当响,但我爷爷走到哪儿都是乐呵呵的,见人就笑,见人就递烟。没事的时候,我爷爷还在田间地头,或是山腰树林,唱起山歌来:

肩挑背负交租忙,面带忧愁目无光/白流汗水千万滴,粮食进了地主仓/月月辛苦月月忙,累断筋骨无食粮/地主吃的鱼和肉,我吃野菜儿吃粮//手持一张卖身文,无限辛酸肚内吞/只因财主逼租急,亲生骨肉两离分。

唱着唱着,我爷爷就笑了,发自内心的笑。一想到他有六个儿子,他就想到了以后会有几十个孙子,上百个子子孙孙,儿孙满堂,儿孙绕膝,他就会笑个不停。他想,以后孙子们长大了,个顶个的,还怕你们这些狗日的地主恶霸。

但熊朝盛爷爷的梦想,渐渐被打破了,最后成了黄粱美梦。熊朝盛说,我娘说,我们熊家第一个当红军当共产党的是我大伯。那时贺龙从江西回来了,准备组建工农革命军,发起新一轮革命。一天,洪家关的一个表叔找到我伯伯说,贺胡子(贺龙)回来了,跟着他逮(干)吧!我伯伯问,都逮(干)些什么呀?表叔说,去红军的党部(地下党)逮。我伯伯问,具体逮什么呢?表叔说,表面上给革命军打杂,比如送点物资之类的,实际上是给红军搜集和传达情报。我伯伯一听,明白了,他点了点头。我娘说,表叔之所以找你大伯干,就是看中了你大伯老实忠厚,答应人家的事,就一定做到,决不反悔。这时,我伯伯又问表叔,可是我还没找老婆呢。表叔说,将来工农革命军,打进桑植县城,消灭陈策勋(驻桑植的国民党反动派团长),再后来推翻蒋介石的反动政府,建立了百姓当家做主的苏维埃政府了,还怕找不到老婆,到时候,想找什么样的就有什么样的。但到了那里只管做事,不能乱说,更不能叛变,否则会要命的。我伯伯说,逮(行)!但我伯伯也说了,不过这事还得跟家里的老儿说说。我伯伯找到我爷爷说起这事,说工农革命军那边现在缺人,想去给他们当当挑夫打打杂,那边有事就干,没事就回家忙,不扛枪,也不打仗,死不了人。让我伯伯没想到的是,我爷爷也就一个字:逮!我爷爷还交代说,既然选择了跟革命军干,就要遵守他们的纪律,听从他们的命令,不要干两天就跑回来了。你是家中老大,要有个老大的样。我娘说,我大伯去红军党部逮(干),我婆婆不太同意,她骂我爷爷,说他是猪脑壳,跟着贺胡子干的人,有几个有好下场,不是打仗牺牲了,就是被陈策勋他们杀掉了。要是以后老大有个三长两短,看你如何向我交代。我爷爷也来了脾气,说,看把你吓的,我们家儿子多,怕个卵呢,脑壳砍了碗大个疤!这些年,我们家受那些狗日的地主恶霸欺负还不够吗?那些家伙,没人能收拾他们,就指望工农革命军了!我爷爷这一说,就把我婆婆说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我也巴不得把那些狗日的地主恶霸杀了,千刀万剐都该,可我那个大儿都三十好几了,还没找个老婆呢。要是找了老婆,生了娃儿,去了不也就去了。即便死了,也还留了苗在这世上啊,如果他真要死了,他到这世上不就白走一趟吗……

思想的火花,力量无穷。熊朝盛说,我伯伯在红军党部逮(干),接触的都是有知识有文化有见识的人,去了没干多久,他的思想就开放多了,知道贺胡子为什么要闹革命了,知道什么叫革命思想了。有时晚上,大伯也会回家,一回家,伯伯就讲红军的事,就讲桑植以外的事,我老儿,我大幺二幺三幺四幺,大姑二姑幺姑,都围在一起,听我伯伯讲故事。我伯伯讲北伐战争的故事,讲贺胡子在北伐战争中打仗的故事,讲贺胡子如何领导南昌起义的,南昌起义后贺胡子又是如何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还说以后如果革命取得了胜利,建立了苏维埃政府,就没有地主了,人人平等,家家有田地……我伯伯一讲,就讲到深夜十一二点。

先是我老儿跟着伯伯干红军的。我老儿是六兄弟中唯一一个结了婚的,当时他已经结婚了。怕我爷爷和婆婆担心,我伯伯就跟我爷爷说,大老弟也就去给红军当伙夫,主要是做点饭,挑点东西,不扛枪,不逮(打)仗,在后方,安全着呢。我娘后来告诉我说,你老儿去当红军时,你爷爷没吭声,没点头,也没摇头。你婆婆同样放心不下自己的二儿子,又是哭又是说又是唱的。你婆婆说,二儿呀,虽然你结了婚,娶了老婆,但我们还没抱上孙儿呀!你老儿这人性格也很倔,不论你婆婆怎么哭怎么闹,也没有心动,在一个下雨的晚上,他偷偷提着些生活用品,钻到了雨里,跑到贺胡子的队伍里去了。第二天一早,你婆婆没见了老二,又伤心地哭了起来,她一边哭,还一边伤心伤意地唱着:

怀胎(呀)正月(呀)正,(心肝的肉肉儿喜儿奴的哥啊),奴家不知音(罗),水上的浮萍……

熊朝盛说,这是《怀胎歌》,我婆婆想起生这么多个孩子就不易,所以唱起了《怀胎歌》。她围着这首歌翻来覆去地唱,边唱边哭,边哭边流泪,唱哑了嗓子,也流尽了眼泪。

于是,熊家这个原本朴实勤劳的家,因为革命思想的影响,开始发生着重大的变化。熊朝盛说,在我伯伯我老儿的影响下,我大幺二幺三幺,大姑二姑幺姑,都参加了红军,只有老六,也就是我四幺没参加。我爷爷和我婆婆以为儿女多,以后会儿孙满堂,现在可好,翅膀硬了,奈何不了,都飞出去了。听我娘说,本来我四幺也要去当红军的,一是年纪小,二是我婆婆死活不同意了,就连我爷爷也动怒了。我爷爷说,九个娃儿,八个当了红军,不少了,总得留一个在家,给我们养老送终吧!但四幺跟着了迷似的,非得要去。我爷爷就说,幺儿,你要去,我就逮(打)断你的腿,让你一世也出不了门。我婆婆更绝,天天守着我四幺,四幺出去砍柴种地,我婆婆都要陪着,从来不让他单独行动,那可以说是寸步不离。

就在熊家老六与父母相互“争斗”时,熊朝盛爷爷的梦想开始破灭。熊朝盛说,一天我老儿流着泪回到了家,一到堂屋门口,我老儿就扑通跪下了。我爷爷和我婆婆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泪水一下就出来了。我老儿说,爹娘,我们对不住您二老,我们对不住您二老,老三和老五没了。我婆婆瘫坐在地上,一边用手使劲地拍打着地面,一边大声哭叫,我的娃呀,我那可怜的娃呀,你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呀,我的娃呀,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我的娃呀……我爷爷蹲在墙角抽了好几根旱烟后问我老儿,在哪没的?我老儿说,在洪湖。我爷爷问,人呢?我老儿哭着说,老三我见着了,炮弹炸掉了半边脸,部队给埋在那边了。我爷爷没吭声,猛抽着旱烟。我老儿接着说,老五我没见着。我爷爷把旱烟抽出嘴,面无表情地望着我老儿。我老儿说,等我找到他们连时,他们连长说,这个连牺牲得差不多了,当时战斗激烈,就匆忙把牺牲的战友埋一块了。

熊朝盛说,我老儿回来送个信后,当晚就要赶到部队去。我婆婆死活不同意,她抱着我老儿的大腿,哭着说,二娃,你不能再去了,留下来,留在家里吧。我老儿扑通跪了下来,流着泪说,娘呀,儿子不孝啊!结婚这么久了,还没让您抱上孙儿。部队有纪律啊,不能随便脱离部队,我是部队上的人了,就要守纪律呀!娘呀,不把国民党反动派打败,不建立我们自己稳定的苏维埃政府,我们怎能过上好日子呀!我婆婆没有再说什么,只知道哭。我爷爷手里挥着旱烟斗,冲着我老儿说,走吧,赶紧走!我老儿流着泪,在我婆婆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就往部队跑了。

熊朝盛接着说,再后来,不就到了1935年11月吗?红军要走了,要转到后方去,要长征了。走的时候,贺胡子不是说了吗,红军队伍扩大了,人多了,蒋介石还要派部队来消灭红军,虽然桑植的老百姓支援红军尽了力,但这里山多、田少,敌人烧杀掠抢,养不起两万人的部队了。所以红军要从内线打到外线,打到敌人的后方去。红军要走,娃儿不就走了吗!这可把我那婆婆急死了,但急有什么法子呢,我老儿和我二幺走上了长征路。好在我大姑二姑幺姑都是红军女儿队的,没有跟着红军一起走,留了下来。可留下来有狗屁用,走了还好些。

说到这,熊朝盛的眼里噙满了泪花。继而,他又抽泣起来。

过了一会儿,熊朝盛又讲述起来,那狗日的刘酒桶不是人。红军前脚刚离开桑植,刘酒桶那狗日的就开始抓人杀人了。我娘告诉我说,先是我伯伯被杀,直接在红军党部被枪打死的,是被狗日的刘酒桶的狗腿子们打死的。接着,他们又气势汹汹地跑到我家,在我家耀武扬威的,把我小幺幺、大姑、二姑抓了起来。看着娃儿们被抓了起来,我婆婆急得跟疯子似的。她哭着叫道,凭什么逮我娃儿。刘酒桶的狗腿子说,凭什么?凭你教的好娃,个个给共产党给红军卖力,就该死。我婆婆说,我幺娃没当红军,就求求你们放过他吧。刘酒桶的狗腿子说,放过他?“通共匪”,照样杀。我婆婆又说,你们把我和我老头杀了吧,把娃儿留下。我婆婆刚说完,刘酒桶的狗腿子就开枪了,都是朝着胸膛开的,头枪没打死的,又接着补一枪。看着娃儿一个个没了,我婆婆一下子昏死过去。我爷爷想去拦住,但来不及啊,人家的枪多快啊!当时很多邻居都拉着我爷爷,小声地跟他讲,别往枪口上撞,去也只会送命,就认命吧!家里不还有娃儿吗!看着娃儿被活生生地打死,我爷爷能不心疼吗?他痛哭着,用头不断地撞着墙,撞得满地是血啊!

我娘和幺姑那是命大,狗日的刘酒桶的狗腿子来我家时,她们姑嫂俩不在家,一块上我戛戛(外婆)家去了。还在半路,就有人告诉她们说,翠姑呀,赶快逃命去吧,刘酒桶的人都把你家人杀光了。我娘叫谷志翠,她年轻时,上十里下十里熟悉她的人,都叫她翠姑。我娘和幺姑一听,泪就出来了。我娘后来告诉我说,听到这个消息,我们恨不得马上把那狗日的刘酒桶给撕了。开始想着姑嫂俩逃命,但后来一想,不行啊,兄弟姊妹都死了,只剩两个老人,家里怎么办呀!于是我和你幺姑悄悄地往家里逮(赶),不敢走大路,专挑没人走的小路山路走。左挨右挨,天快黑的时候,我们才到的家。当时天还没完全黑,哪敢回家啊!我们就躲在家后面的山上的树丛里,往家里看着。当时不少邻居在家里出出进进的,估计他们在帮助处理后事。晚上,我们麻着胆子回了家。到家一看,那真的是作孽啊,你小幺幺、大姑、二姑死了,尸体就摆在堂屋里,那都是邻居收拾的。到正房一看,一个床上躺着一个。你爷爷气死了,你婆婆病得下不了床。好心的邻居看到我们姑嫂回来了,着急地对我们说,翠姑啊,你们看一看就赶紧逃命去吧,刘酒桶的人马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杀个回马枪,家里的后事,我们来帮着搞吧。你公公走的时候交代了,要老二老四多生些孩子,有孩子,熊家才有希望。当时我和你幺姑能做什么呀?什么也做不了!我们只知道坐在门槛上哭,我只记得,我的视线一直是模糊的,没有清晰的时候,脑壳里一片空白,傻子一样。怕刘酒桶的人再来啊,天刚亮,我就与你幺姑,抱着一把干稻草,躲到后山上的一个小洞里,就在那里趴着,不敢出声。邻居和亲戚们,帮着把你爷爷、伯伯、小幺幺、大姑、二姑匆匆埋到了祖坟,我和你幺姑要去送你爷爷和你伯伯、小幺幺、大姑、二姑上山,但邻居和亲戚不同意。我们非要去,哭天喊地地要去。一个亲戚把我们骂了一顿,你们是不是要让刘酒桶把全家人杀光。这个亲戚这么一说,我们才没闹了。

熊朝盛说,我爷爷他们埋后没几天的一天晚上,我老儿回家了,左手拎着个包袱。回到家,他把包袱一扔,就跪到了我爷爷的遗像前,痛哭着。原来我老儿不是因为我爷爷他们死了才回来的,而是行军中受伤了。我老儿说,部队经过葫芦壳的时候,那里的山特别陡特别险。要过葫芦壳,必须经过一条狭窄的栈道,路只有一脚宽,头顶是岩石,路下面是悬崖,悬崖下面是澧水。这条路很长,有里把路长,我挑着担子,弯着腰,小心地在栈道上移动着。走着走着,突然我的扁担碰到岩石了,我脚一滑,人一仰,朝悬崖摔了下去。等我回过神来,发现我被一块大石头绊住了,是那块大石头救了我一命,要不,我就掉到山谷的河里了。这时我才感觉我的右手手指特别疼,钻心的疼。一看,三个指头反了过来,是摔断的。战友把我救了上来。连长一看我摔断了指头,行军又紧张,也没有医疗,就对我说,你干脆留在后方休息。连长还给了我三块光洋,说是给我做路费。我就这样回家了。在回家的路上,听说了家里的情况,就跑着回来了。

这时,我婆婆也好些了,能下床走路了。她问我老儿,老二,你老四在部队上怎么样了?我老儿说,娘,老四现在跟着部队进行转移呢,应该没事。我婆婆流着泪说,唉,跟着红军干,就是在拿命拼啊,以后是死是活不知道呢。我老儿说,老四命大,应该不会有问题。我婆婆说,原来你老儿总想着自己儿女多,以后能够儿孙满堂,享受天伦,唉,你看现在,都过的什么日子,苦命啊!老二啊,你带着志翠和你妹子,离开这个家,搬到没人认识的地方,改名换姓过日子吧!刘酒桶那没良心的不会放过你们的。我老儿说,娘,要走,我们一起走。我婆婆说,我老了,人家也奈何不了我。再说,我得留在家,得守着这个屋,要不老四回来找不到人怎么办。事实上,后来我二幺在长征路上牺牲了。我婆婆到死也不知道这个情况,死的时候,她还在盼着她的四娃回来,盼着她的四娃回来娶老婆生孩子,盼着她的四娃回来给她养老送终。我们开始也不知道,是新中国成立后听一个回到桑植的红军说的,说我二幺牺牲了,怎么死的,埋在哪里了,他也不知道。后来我长大了,也想过去找二幺,但一直没去成。

于是,我老儿带着我娘和幺姑离开了家。走的时候,我婆婆拉着我娘的手,流着泪说,志翠,你要加紧生娃儿,要多生几个,熊家以后就靠你了。说起生娃儿,我娘就是一肚子的苦水。那时,她嫁到我家也有将近二十年了,但还没有给我家添一个丁,不是我娘不能生,而是生的都没救活,全部夭折了。我娘生我的时候已经49岁了,是1947年生的,我是我娘的第九胎,前面只有一个姐姐存活了,你说我娘命苦不苦。

我老儿他们躲到了海洱峪,那里山高林密,他们更名换姓,住到了山里。没多久,我幺姑就嫁到当地了。我老儿和我娘在那里住了四五年,并且与其他同样留在那里的红军还有联系。有时,晚上的时候,他们会走上四五个小时山路,偷偷回家看我婆婆。再后来,我老儿和我娘逃到了湖北五峰山的大山里,直到1949年才回的桑植,我就是在五峰山出生的。但当我们回到老家时,我婆婆已经变成了一堆坟茔,与我爷爷、伯伯、小幺、大姑、二姑在一起。他们团聚了……

这时,熊朝盛拿出了他珍藏多年的发黄的烈士证,对我说,虽然我只有一个烈士证,但我是七个烈士的孩子。为什么?我伯伯,我大幺二幺三幺小幺,他们都没娶老婆,都没成家,都没后代,我是熊家唯一的男丁。情绪得到宣泄,熊朝盛眼眶一片湿润,泪水滚滚而下。

我知道,这是熊朝盛,这是老熊家,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情愫。我也明白了,为何熊朝盛如此反感记者们那些老生常谈的采访与报道。

熊朝盛还是谈起了自己的母亲。他说,我娘娘家是玉泉乡第十堡(今芙蓉桥白族乡海洱峪村)的,她也是女儿队的。她参加女儿队比较早了,在我们桑植应该算最早的一批。我娘跟我说过,一天,王珍英找到她,问她愿不愿意跟着贺军长领导的工农革命军干。虽然她不太知道什么叫工农革命军,但她知道,他们不像土匪,也不像国民党的军队,专门干坏事,他们是好人,是真为老百姓好。所以她就对王珍英说,逮!后来她才知道,王珍英是女儿队的头。平时女儿队主要是给部队做饭,打仗的时候就参加救护。几个姐妹一起,找几块石头,搭成灶台,再找点柴火,有时做大米饭,有时做包谷(玉米)饭,没有粮食了,就挖野菜煮着吃。后来,王珍英又把她叫到一边,悄悄地对她说,上级要安排几个女探子,你是本地人,熟悉这里的社会环境,你平常就多注意,搜集搜集敌人的情报。她说,逮!

熊朝盛说,我娘说,女儿队虽然不像战斗部队那样要求严格,但有时也要进行训练,她学过侦察,打过枪。那时红军衣服根本就不够,她几乎没穿过红军装,都是着便服。还有军饷,每个月三到五吊钱,根据当女儿队时间的长短和职务的高低确定。后来红军长征了,我娘留了下来,当时红军领导说,你家的人都当红军去了,得留人照顾老人,你就留在根据地,继续与敌人作斗争,也要注意隐藏和保护自己。等革命胜利了,再来接你。

熊朝盛说,我娘给红军领导带孩子的事假不了,她老人家在世的时候,经常念叨这个事,我们这里的老人都知道。我娘说,当时组织安排她抚养红军领导的一个女娃,组织没说姓名。她只知道这娃生下才几天,说她娘没有奶水。于是她就带着孩子,跟着部队,从不掉队。当时生活困难,我娘就想方设法,弄来些生米和糖,用开水泡过后碾成粉子,再用开水冲成糊后喂给孩子吃,尽可能地让娃吃饱。由于没有断粮,基本上保证了营养,这个女娃长到了三四岁,没有生过大病,身体较好。

我总觉得我娘说的具体时间有出入,我查了一下贺捷生的相关资料。资料说,贺捷生是1935年11月1日出生的,出生的时候,红二方面军马上就长征了,而我娘没有随红军长征,所以她在部队上带贺捷生时间上不允许。倒是资料上说,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因为贺龙战事繁忙,蹇先任要到苏联红军大学学习,于是把贺捷生送回桑植老家,托付给贺龙南昌起义时的两位部下抚养,并且改了姓,极少人知道她是贺龙的女儿。后来我就问我娘,你带贺捷生的时候,红军长征了没有。我娘也有点糊涂,她说,记不太清了,反正是老红军把孩子送给我的。当时他们还说,你是女儿队的,还算是红军,要讲纪律,人家问,就说是你娃儿。带了大概三年,那个老红军又把娃儿接走了。娃儿走的时候,我舍不得,她个头小,瘦瘦的,我不放心。娃儿也舍不得走,是哭着离开的。

我娘一直不知道她带的那个娃是贺龙的女儿,直到1987年红二方面军长征纪念碑落成典礼时,她才知道。那天,县里把我娘也叫上了,刚好贺捷生也来了。贺捷生对家乡很有感情,是她先跟我娘聊起来的。一聊,两个人都惊呆了。贺捷叫了我娘一声“妈妈”,她这一叫,把我娘的眼泪都叫出了。后来我娘说,她激动啊,没想到自己带的娃是贺龙元帅的女儿。没过两年,廖汉生从北京回老家,特意来看了我娘,谈起了过去当红军的事。他还说,当时你家里情况不好,又四处逃命,还抚养了贺捷生,为革命作出了贡献啊!

新中国成立后,我娘担任过四望乡、大泉乡两个乡的妇女主任,她积极配合解放军,发动群众清剿土匪,镇压地主武装,肃清反革命。我娘不仅个子高,长得漂亮,还性格开朗,不争名也不争利,所以她高寿,活到了101岁。

熊朝盛的娘养红军孩子之事,对于这个命运坎坷与悲惨的家庭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而已。

离开熊朝盛家,向他和他老伴挥手道别时,我才发现他家墙壁上的那张用粉纸打印的标志牌,是张家界市精准扶贫标志牌。扶贫对象一栏写着:熊朝盛,致贫原因:因病;帮扶内容一栏写着:低保保障。

哦,熊朝盛家的生活依然艰辛!

此刻,我的脚步更加沉重!

【由《中国作家》(2016年第11期)首发,湘潭大学出版社单行出版(2016年10月)】

责编:吴名慧

来源:蓄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