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清时期，湖南出了这么一个奇人，他本是京城候考的举人，但他的同乡、老师、同年相继病逝，他权衡之下，毅然放弃了大考，护送师友的灵柩返回原籍。而且两年多时间，他送走了三人。他的侠肝义胆，轰动了整个京城。

当时曾国藩也在京城，爱周济贫困，喜欢为人撰写挽联。所以在京师士人中流传两句打油诗：“代送灵柩江岷樵，包写挽联曾涤生。”这两个湖南人在京城都有很好的口碑，为湖南人中的佼佼者。

这个人，就是江忠源。

江忠源

江忠源，字常孺，号岷樵，湖南新宁人，出生于清嘉庆十七年(1812)。其人长身鹤立，手长至膝，生得气宇轩昂。少年任侠好义，放荡不羁，但很讲信义。

道光十七年(1837)，考取丁酉科拔贡，后中该科乡举。往北京参加会试时，经好友郭嵩焘介绍往见曾国藩。

曾国藩，字涤生，湖南湘乡人。他比江忠源大一岁，读书出身，道光十八年进士，当时已是京城的四品大员了。

初次见面，江忠源侃侃而谈，慷慨激昂。言天下将大乱，声震屋瓦，手指比划中，衣袖把茶杯都扫到地上去了。但他谈笑自如，毫无顾忌。酣笑移时，江忠源有事辞出，高声朗朗，作揖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曾国藩目送之，回头对郭嵩焘等人说：“吾生平未见如此人。当立名天下，然终以节烈死。”(《清史稿?江忠源传》)当时天下承平日久，在座闻之者都很惊疑。从此，曾江二人相交甚好，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江忠源三次护送师友灵柩回原籍的义举，《清史稿》《国史本传》等没有详细记载。《新宁县志》(光绪志)列传中载：

“(江忠源)屡试吏部不第，前后间关数千里，三归其师若友之旅榇(棺)，于所居里门，尤以义声彰闻远近。”

另朱孔彰《中兴将帅别传》江忠源传中载：

“同年生武冈曾如鑨、湘乡邓鹤龄、陕西邹兴愚先后死京师，贫不能返葬，公皆身护其丧归，由是人多公义。”

近翻岳麓书社出版的《长沙野史类钞》，里面有清佚名的《啁啾漫记》，对这段经过记载较为详细，并有江忠源哭师友，为他们扶灵送葬所作的部分诗作，长歌当哭，感人肺腑。

现结合《江忠烈公遗集》等一些文献，还原这一段传奇的历史。

岳麓书社版《江忠源集》

一送同乡邹兴愚

邹兴愚，字子哲，号柳溪，祖籍湖南新化人，客居陕西紫阳县。

邹兴愚家贫，幼年丧父。“依母曾氏力食仅存，痛绳于学，年十六，仍补县学生。二十五，举道光庚子陕西乡试。甲辰(1844)，再上公车，不第。叹曰：‘吾不得禄，饿死无所损。然如吾母何?’益发愤，不归，日刻钱以食。为文务极思，同业者或不能究其指。”

当时全国各地学生赴京城赶考，都住在京师的客栈里。无巧不成书，江忠源、邹兴愚恰巧住在同一家客栈。

更巧的是，江忠源祖籍也是新化人。经同学们互相介绍，两人相识了。一问年龄，江忠源大邹兴愚3岁。

旧宝庆人最重老乡感情，“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同乡加同学，可谓亲上加亲。江忠源见邹兴愚为人温文尔雅，学习十分刻苦，人才俱佳，内心很欢喜。经他介绍，邹兴愚与曾国藩等也互相往来，有诗文酬唱。

不幸的是，邹兴愚因连困礼闱，身心俱伤，慢慢病入膏肓。病赢喀血，又无钱请人照顾，江忠源便以大哥的身份，自告奋勇，亲自照顾他，为他量水称药，数月不断，毫无怨言。

有道是天妒英才，虽然经过江忠源等人的精心照料，邹兴愚还是生命不保。第二年(1845)的农历六月九日，邹兴愚在京病殁，年仅30岁。

邹兴愚病逝，江忠源痛哭流涕，特作《哭邹柳溪四首》。并且，他与曾国藩二人全力为邹兴愚料理后事，曾国藩还专门写了《邹君墓志铭》，嘱咐带回陕西。江忠源则执意护送其灵柩归乡。

在出都门时，有感于朋友为求取功名命殒京师，而自己从道光十七年到道光二十三年连续两次参加会试，均不得第，心中特别抑郁，空有一腔报国之情与经世之志，却无法施展。感同身受，不胜悲怆，特作《发都门寄别涤生庶子》:

向晚渡桑干，月暗云水黄;

平生四度过，今夕真凄凉。

我友已为鬼，我师复病床;

咫尺行不易，况此道路长。

蟋蟀号四野，悲风动阴房;

遥怜高堂上，今夜梦还乡。

江忠源为同乡、同学邹兴愚可谓仁至义尽，义薄云天。此举，在京城学子中引起强烈的反响。

二送老师邓鹤龄

在邹兴愚病重之际，江忠源的老师邓鹤龄又生病了。

邓鹤龄，名铁松，湖南湘乡举人。他不但是江忠源的挚友，而且还是他的授业老师。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重情重义的江忠源，见老师病情严重，赶紧又到这边忙碌。

此时，邓鹤龄咳嗽咯血，相当严重，已经奄奄一息，情形十分危急。眼看在京城难挨，大家征求他意见，最后决定立即送回老家。按湖南人的习俗，就是死，也要死到家乡，不做异乡之鬼。

谁护送他回家呢?江忠源当仁不让。

于是江忠源雇了车马，于八月初五启程，护送老师邓鹤龄南归。沿途热汤熬药，问寒问暖，悉心照顾。邓鹤龄病情越来越严重，十一日，到达河北献县时，最终死于途中。江忠源痛彻于心，深情写下《哭邓铁松师鹤龄》一诗。

随后，江忠源为老师购买棺材装殓，一直把老师送回湘乡故里。

江忠源千里扶柩送老师邓鹤龄回归故里的事迹，轰动湘乡、湖南以至京城。曾国藩于道光二十五年九月十七日给叔父的一封家信中，写下这样一段话：

“湘乡邓铁松孝廉于八月初五出京，竟于十一日卒于献县道中。幸有江岷樵同行，一切附身附棺，必诚必信。此人义侠之士，与侄极好。新化孝廉邹兴愚在京久病而死，一切皆江君料理，送其灵榇回南。今又扶铁松之病而送其死，真侠士也。扶两友之柩行数千里，亦极难矣。”(《曾国藩全集》)

三送同年曾如鑨

两年过后，江忠源的同年生曾如鑨又客死京师。

曾如鑨，字春田，湖南武冈人。此处同年，并不是指他们同年出生，而是科举时代称同榜或同一年考中者。曾如鑨大江忠源18岁，他们是同科举人，两人本就结有深厚情谊，再加上武冈与新宁相邻，新宁历史上曾属于武冈州管辖，故也称同乡。在京师这个远离故乡的地方，同乡极少，自然是亲切异常。

而今，大考未到，同年却因病去世了，江忠源深感悲痛，又作长诗《哭曾春田同年如鑨》一首：

十载走名场，触事多感怆。

岂帷嗟沉沦，渐复悲死丧。

前年邹与邓，艰难已万状。

曾生我同年，里闬复相望。

行年五十三，发白心弥壮。

慷慨走幽燕，谈笑轻波浪。

同行窃相谓，此老不可量。

何期近国门，一病天不相。

凄凉道路间，桐棺等藁葬。

邸寓始得问，尚冀传者妄。

痴奴走告我，涕泣声辄放。

经营易其棺，麦饭聊相饷。

谓我稍得志，南归片帆飏。

送汝还故乡，免遭赤日炀。

不才已摈斥，定省难久旷。

孤棺战烈日，万里宁无恙。

良由我不德，念之徒自怅。

可怜妻若子，按日计胪唱。

不知成死别，犹复盼归舫。

痛哭长涂长，火云烧万嶂。

何时到其家，白骨就黄壤。

诗中回忆两人的交往，对同年的不幸辞世表示深切的哀悼。

曾如鑨去世了，但故乡的风俗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谁能护送曾如鑨是灵柩回乡呢?在这关键时刻，江忠源又挺身而出，不远千里，护送曾如鑨灵柩回到武冈。

至此，江忠源已经三扶师友灵柩回乡，时间两年多，纵横上万里，其惊人的举动，早已在京城引起轰动。关云长千里走单骑，宋太祖千里送京娘，护送的都是活人，而且只是一次，行程千里而已。但江忠源送的都是师友灵柩，是人们避而远之的遗体，而且连送三次，行程上万里。甚至为了送师友的灵柩而误了考期，断送了功名。此等义举，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同时，这也让他义声震京师，盛名传天下。

江忠源三送师友，说透了湖南人的一种个性，一种义气，一种拙诚和一种担当。江忠源正是凭着这种个性，后来办团练，练楚军，参与镇压太平天国，一路高歌猛进。四年时间，由道员、湖北按察使、帮办江南军务，升任安徽提督、巡抚。1854年12月，在安徽庐州保卫战中壮烈殉难，年仅42岁。他被称为“湘军之父”“湘军第一将”。

古人云，诗言志。江忠源并不以诗名，作诗多是偶然为之，但往往是情到极处，激情迸发，不得已而发。其早期诗歌，以抒情为主，即使朋友间的酬赠之作，包括哭师友的诗作，都是抒写其真情实感。从他的这些诗歌中，可以看出他的坦荡胸怀，侠肝义胆和赤子之情。其为诗多学魏晋，少雕琢和华饰，充满了抑郁苍凉之气。

湘中名儒郭崑焘在江忠源诗稿序中说：

“其忠肝义胆，照耀千古者，原不必以诗传。而其性情所寄，长篇短幅，皆有浩然不可遏抑之气，使读者即其诗而可想其为人。”

左宗棠的哥哥左宗植是这样评价他的：

“江忠烈公忠孝天挺，大节凛然，平昔所为诗本不多，而怀君国之忧，急朋友之难，造次倾吐，真气奋溢，勃勃不自休，一时学士多以为不及，盖其所言者皆其所行，不能为其人宜不能为其诗也。”

江忠源在《樊城别春生三首》之一中写道：

“人生无忧患，谁知性情厚?

沦落不及悲，此行当不朽。”

这既是他侠肝义胆的动因，也是他的内心表白。

原标题：江忠源：长歌当哭送师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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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什九湖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