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典故(短篇小说)
作者丨王跃文
(五)
满叔也没进过派出所。他相信那句话:一不进医院,二不进法院。他把公安局、检察院、法院笼统地看作一回事。
满叔心想,自己连公安局都进了,派出所算老几呢?可是,望见派出所高高的围墙,他心里又开始打鼓了。怎么回事?老了吗?我满叔可没怕过谁呀!
大门紧闭着。满叔刚准备推门,马上想到了城里人的规矩:应该敲门。他敲敲门,侧耳听着里面的响动。没有人回应。他又敲了几下,还是没人回应。
满叔只好推开门。里面有个大坪,坪的那边是两层的砖房子,每个门上都挂着牌子。满叔犹豫会儿,麻着胆子往里走。
“谁?”不知哪里传来声音。
“是我。”满叔答道。
“你?你是谁?”有个警察站在了满叔面前。警察很胖,脸上的两坨肉往下垂着,泛着潮红。
“我是……”满叔不知怎么答话。
警察严厉道:“说进来就进来,公共厕所?”
满叔说:“我敲了门,没人答应。”
警察说:“没人答应你就进来了?”
“我……”
警察问:“什么事?”
满叔听得警察呼吸有些喘,他太胖了。如果两人动起手来,警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别看他快七十岁的人了,农活没歇过一天。满叔这么想想,胆子就大些了,粗着嗓子说:“我刚从你们局里来。”
“局里?”警察问。
满叔说:“公安局。你们领导让我来找你。”
“哪个领导?”警察问。
满叔说:“我刚进门,你们领导就接待了我。”
警察问:“你进的哪个门?”
满叔说:“公安局有几个门?大门呀!”
警察笑笑,说:“你说的是守门的李老头吧?”
满叔说:“公安局是管你们派出所的。他们叫我找你们,我就找你们。”
警察仍是笑着,说:“人家拉虎皮当大旗,你拉的是什么皮?一个守大门的老头。”
满叔也笑了:“你别瞧不起老头,你看看新闻联播,哪个国家的领导不是老头?姜子牙八十遇文王,也是老头。”
警察没耐心了,问:“你的废话真多。说,你来干什么?”
满叔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报案。我家牛被人偷了。”
“牛被偷了?快过年了,我们忙得要死。”警察说。
满叔说:“忙好啊。俗话说,没有忙死的,只有闲死的。正是,我也想是快过年了,都想找过年钱,我的牛就被偷了。”
警察说:“你这老头,怎么这么多话?”
满叔说:“跟领导学的。我们选村长,看谁会说,我就把谁的碗里放颗黄豆,他就是村长了。选乡长,谁说得好听,我就把他名字后面打个钩,他就是乡长了。”
警察不想再同满叔废话,低头往办公室走,说:“你跟我来吧。”
满叔跟在警察后面,望着人家肥肥的屁股,忍不住笑了起来。
警察回头问:“你笑什么?”
满叔说:“不是我在笑。”
警察说:“那是谁在笑?这大院里,就你和我两个人。”
满叔又笑笑,说:“我是代表群众在笑。一看你,就知道你生活过得好,身子骨结实,小偷同你一比,老鹰和小鸡。群众就放心了。”
警察没好气:“谁是老鹰,谁是小鸡?”
满叔说:“警察同志,我不会说话。”
警察停下脚步,望着满叔:“你太会说话了。你这个人有些怪。你脑袋没毛病吗?”
满叔很不满的样子,说:“怎么回事?你们局里领导也这么说我。”
“我告诉过你了,那个人不是我们领导,是个门卫!”警察说着,继续往办公室走。
满叔紧跟在后面,说:“那是领导机关,见官大三级。你别看我没见识,你们的规矩,我懂!不就是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吗?我不是从北京来的,不代表中央;我只是自己家里丢了牛,我也不代表多数;可我是你们领导叫我来的,你就要下级服从上级。”
警察坐下,捺着性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满生。”
“哪个村的?”
“陈村。”
“多大了?”
“六十六岁。”
“性别,哦,你是男的。”
“警察同志非常正确,我是男的。”
警察说:“我被你快弄成神经病了。身份证带了吗?”
满叔摸摸口袋,说:“没带。”
警察放下做记录的笔,望着满叔:“报案,你得带身份证。我怎么证明你的合法身份?”
满叔说:“我是陈满生,你去陈村打听打听,老老少少都知道。”
警察说:“我忙得要死,还要去陈村打听!说说吧,怎么丢的?”
满叔说:“昨天夜里丢的。”
警察皱了眉头,说:“你要说说经过。”
满叔说:“昨天夜里,我堂客醒了,说听见响动,有人。我说是风。狗做死地叫,先头是我自己家的狗叫,接着全村的狗都叫了。乡下没有警察巡逻,我们靠养狗管治安。只要一条狗叫,全村的狗都叫。狗通人性,也知道搞治安联防。我堂客又尖起耳朵听,又说有人,我也听听,说是风。狗叫起来我们也弄不清是贼来了,还是有人过路。村里人通宵打麻将,三更半夜地回家,狗都会叫。”
警察笑了笑,又摇摇头。满叔不明白警察的意思,不知道该不该讲下去。
警察问:“怎么不讲了?”
满叔说:“今天大清早,我堂客起来煮早饭,看见牛栏空了。”
警察问:“几头牛?”
满叔说:“一头牛。可是,我这头牛,要抵上千头牛。”
警察笑得脸上的肉一滚一滚的,说:“是头金牛吧?”
满叔很认真地说:“警察同志真是神仙!我那牛比金牛更值钱。有牛黄啊!”
警察觉得有趣,笑着问:“老人家,你火眼金睛?看得见牛肚子里有牛黄?”
满叔说:“偷牛的要是知道牛肚子里有牛黄,便宜把牛卖了,他这辈子吃不尽的后悔药!担惊受怕地偷了牛,白白丢了财运!”
警察好像终于知道满叔脑子有问题了,不想再费事,敷衍道:“好吧,情况我知道了,我们会尽快派人调查。”
警察说着就起了身,慢悠悠地走到外面的坪里。那里放了张躺椅。太阳很好。警察嘎地坐下来,躺椅难受地响了几声。警察拿张报纸盖在脸上,免得太阳刺眼睛。
满叔弓着腰,朝太阳下照得发亮的报纸点头不止:“谢谢警察同志!”
警察像从梦中惊醒,突然拿掉报纸,眯眼望满叔,说:“不要谢,这是我们的工作。这样吧,你先交八百块钱吧。”
满叔惊问:“交钱?”
警察说:“是,交钱。”
满叔问:“什么钱?”
警察笑笑:“人民币,不是美元。”
满叔说:“我知道是人民币。”
警察说:“知道?那就交吧。”
满叔说:“我丢了牛,怎么还要我出钱呢?”
警察说:“你是没报过案吧?办案是我们的事,办案费是你们的事。”
满叔说:“我哪有钱出?又不是八块,是八百块。”
警察说:“我已经很照顾你了。我们收费是按案值多少收的,如果把牛黄算在内,你就得交八千、八万了。”
满叔说:“那你还是把牛黄算上吧。我们打个赌,我愿赌服输。这八百块钱我不出了,要是找到了牛,牛黄全归你。”
警察问:“又是赌!你们村里人是不是很爱赌?”
满叔说:“我没有讲村里人赌,他们打牌。”
警察说:“是的,打牌。说说看,你们村里打牌多在哪几户人家?”
满叔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警察说:“你怕说是吗?你不知道,国家早明文规定了,打牌,包括打扑克、打麻将,属于体育活动,要大力提倡!你看看,我们派出所就我一个人值班,他们都搞体育活动去了。上头要评群众性体育活动先进户,你不要拦人家的好事哦!说说吧。”
“大礼家、陈萌家、有福家、伍珍家、陈麻子家、陈云生家……”满叔扳着手指,一户一户说了,生怕漏了一户。
警察点点头,很满意,说:“这次评选活动上头很重视,是件严肃的政治任务。我们派出所是评委单位之一,负责初步摸底。你要保密,回到村里,千万不要同别人说起这事哦!”
满叔说:“警察同志放心,我受党的教育几十年,人老心红,政治过硬,不会乱说的。那钱,我就不交了?”
警察说:“钱还是要交。你还不明白,你只是垫付。等案子破了,这钱得小偷出。”
满叔摇摇头说:“谁有本事让小偷出钱?小偷出钱,菩萨出血!”
警察正色道:“你得相信人民警察。”
满叔说:“万一破不了案呢?”
警察又道:“你得相信人民警察。”
“相信人民警察我也没钱出!”满叔说完就往外走。
警察追出来,说:“陈满生,你怎么回事?”
满叔说:“我不报案了!”
警察说:“不报了?你已经报了。”
满叔说:“牛我不要了。牛黄我都舍得了,还舍不得牛!”
警察说:“你不要了,也由不得你。小偷不光是偷了你家的牛,他还触犯了国家法律。我们得维护法律尊严。你想让我玩忽职守?”
满叔说:“我不管你们玩什么,我没钱。”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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