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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丨乡村典故(三)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7-06-21 15:39:49

乡村典故(短篇小说)

作者丨王跃文


(三)

满叔蹲在门槛上扯谈,阳春、三癞子几个人围在他面前,哈哈地笑。

满叔说:“谁这么傻?偷我的牛也不同我打声招呼!”

阳春知道满叔又要说笑话了,就逗他:“告诉你才真是傻哩!”

满叔很正经地说:“我这牛最近不太吃草,只怕是病了。牛病了,更值钱。”

阳春见满叔不像是开玩笑,就问:“牛病了,怎么更值钱呢?”

满叔说:“牛生了病,说不定就是个宝贝了。他偷了去,便宜卖掉了,就可惜了。”

阳春还想问个究竟,三癞子却笑起来了,说:“满叔在逗宝吧?”

满叔白了眼三癞子,说:“我快七十岁的人了,逗你做什么?牛病了,说不定就有牛黄。牛黄,可比黄金还贵啊!俗话说,得坨牛黄,满山猪羊;得坨狗宝,娶大娶小。旧社会陈老五怎么发家的你知道吗?陈老五爷爷是叫化子,财主家一条烂皮狗,死了,嫌脏,不要了。陈老五爷爷把狗捡回来,整干净,破膛一看,得了坨狗宝!别的地主靠剥削贫下中农发家,陈老五爷爷靠条烂皮狗发家!”

三癞子朝阳春笑笑,说:“阳春你快发财了,你家那条狗同你差不多瘦!”

阳春家那条黄狗正趴屋前的柑橘树下,半闭着眼睛晒太阳。满叔望望那条狗,又望望阳春,说:“还差些工夫。真有你阳春这么瘦了,就有谱了!”

阳春回头,也望望自家的狗,抠着自己瘦瘦的胸脯,嘿嘿笑着,说:“我知道,我不是发财的命!”

翠娘骂了圈回来,见满叔还在逗人家讲鬼话,火冒三丈:“丢了牛,你纹丝不动,还在这里嫌嘴巴没味!”

满叔说:“你要我给牛写份悼词?它又不是张思德!”

翠娘说:“我听你说过句人话吗?”

满叔说:“堂客,贼只偷走了牛,没有偷走牛黄,发不了财的。你这么想想,就不气了。”

翠娘说:“我会被你气死!叫你起来看看,你懒得动,还说是风!牛没有了,喝西北风!”

满叔说:“你就喜欢骂,满村骂一圈,牛就回来了?”

翠娘说:“不骂?不骂人家以为你好欺负,哪天把你屋子都要拆了!”

满叔笑笑:“你放心,拆屋太费力了,贼懒得费力。邓小平说了,让一部分人先富裕起来。贼要是肯费力,他就不会偷了,他就勤劳致富了,他就是一部分人了,他就入党了,他就是我们的领头羊了。说不定,他就是我们的村长,就不是贼了。”

村长陈高明正好从这里走过,听见了满叔的话,笑着说:“满叔,你又在说怪话了!”

满叔见村长扛着锄头,就说:“高明,你就忙起来了,我都还在吃早饭哩!”

“我去锄油菜草。”村长笑笑,就要走开。

满叔望着村长的背影喊道:“高明,你扛着锄头的样子很像陈永贵。回去二三十年啊,你说不定就是副总理哩!”

村长回头站住了,笑着说:“满叔,你要是年轻几十岁,应该上中央电视台演小品。保证你红过赵本山!”

满叔说:“我说高明,你只是样子像陈永贵,回去二三十年你也当不了副总理。你没有群众观念啊!”

村长仍是笑着,问:“满叔,我怎么没群众观念呢?”

满叔说:“我家牛丢了,你问都没问声。”

村长说:“我老远就听你讲,翠娘满村骂一圈,牛也回不来。我问一声,牛就回来了?”

满叔说:“我说你不像陈永贵。陈永贵头上扎着白毛巾,你没有。陈永贵扛的铁锹,你扛的是锄头。”

村长纠正满叔的话:“你说错了,陈永贵扛的是镐!”

满叔说:“就叫铁锹,还叫铲子。”

“叫镐!”村长说。

满叔说:“我们打赌,喊个高中生来作证。”

阳春接腔道:“三癞子是高中生。”

村长望望三癞子,嘿嘿笑着,说:“三癞子家尽出高中生,他家梅花也是高中生哩!”

村长说到梅花,三癞子的脸就红了。梅花在深圳打工。三癞子最不喜欢听人家说梅花在深圳打工。阳春家的狗鼻子里呼着气,甩着尾巴挨了过来。三癞子不望村长,低头摸着狗背。那狗就吐着红红的舌头,反过身子舔三癞子的手。

村长放下锄头,说:“说起打赌,我想起好久以前阳春和三癞子打赌了。他俩可能还在上小学吧?我好像正是初一。有回,他俩为人造地球卫星争了起来。阳春说中国人造地球卫星四年成功,三癞子说十年成功。两人就找我作证。我说四年成功。三癞子不服气,说我故意帮阳春讲话,明明广播里说是十年成功。我说,既不是十年成功,也不是四年成功,而是四年成功。人家广播里讲的是普通话,是试验成功!”

三癞子这才抬头望了村长,哈哈笑着。大家都笑了起来,都说那时候连三岁小孩都关心国家大事。满叔说:“那时候,晚上听得外头有响声,不会想到是有人偷牛,总想着会不会是美蒋特务搞破坏。昨夜真是美蒋特务就好了,人家只会去炸铁路、炸军工厂,不会偷我家的牛。”

村长把锄头往肩上一横,说:“我不同你们扯谈了,我要锄草去了。”

村长还没有走多远,满叔就对三癞子说:“都是高中生,他当村长,就瞧不起你。三癞子,你莫信他!高中生又怎么样?文化又当不得饭!刚解放,有个首长做主,替警卫员找了个对象。警卫员嫌那女的没文化。首长批评说,你要文化干什么?你是日女人,又不是日文化!那个警卫员就讨了那个女人。”

大家都笑了,三癞子没笑,他的脸又红了。翠娘从屋里出来,恶眼望着满叔。翠娘的目光都要凿穿他的背膛了,他不知道,还在胡说八道。翠娘望望三癞子,三癞子低着头。翠娘又望望满叔,恨不得拿块抹布去塞他的嘴。

翠娘不理满叔,站在门槛上又骂开了:“你偷了我的牛,叫你养儿脑袋挨枪子,养女上街坐窑子!”

满叔道:“你又骂得不对了。偷头牛,脑袋挨不了枪子。人家养女要坐窑子,也不要偷牛。偷牛干什么?怕女儿没衣服穿?人家光着身子,直接跑到深圳去就是了。如今坐窑子也不是太丢脸的事,叫第三产业。老祖宗也说过,笑贫不笑娼。”

满叔说这些话的时候,大家都没有笑,他们都瞟了眼三癞子,又忙把目光躲开了。三癞子的脸不只是红了,白得发青。他抬手抓抓脑皮,站起来走了。阳春望了眼三癞子,马上低头逗自家的狗。还有几个人也低头走了。

翠娘低声骂满叔:“听听你说的话,像人说的吗?”

满叔说:“我哪里不是人话?”

翠娘声音更加轻了:“明知道三癞子家梅花在深圳做那事,你还当着人家爹的面说!”

满叔倒板了脸,声音还很高:“哪个告诉你梅花在深圳做鸡?她自己说的还是她爹说的?我怎么不晓得?”

翠娘把满叔往屋里拉,说:“祖宗,你还高声大气的,像打雷!你不把全村人得罪光了不放心!不光梅花,还有秀珍、水仙、月英,都做这事!你不晓得?”

“我晓得?窑子又不是我开的!”满叔说。

翠娘很生气,说:“和你说不清!你把村里人都得罪了,死了都没人抬你上山!”

“没有人抬我上山,我就不死,我就万岁万岁万万岁!”满叔说。

“让你万岁万万岁,阎王爷瞎眼了!”翠娘冷笑着,“家里丢了牛,你屁都不放一个!只在这里图嘴巴快活!”

满叔道:“堂客,我劝你不要骂了,没用!”

翠娘说:“不骂了,那你说怎么办?”

满叔说:“去公安局报案!”

翠娘说:“有本事,你去报案吧。你报你的案,我骂我的人!”

翠娘越想越气愤,不做早饭了,又出门骂开了。

满叔没吃早饭,肚子还是扁的,摇头笑笑,奔城里而去。他真的要去报案。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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