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不可知也 气韵不可知也

——徐照海先生和他的界画楼阁

文/老邹

这是一些关于徐照海先生的画和事。

徐照海有过热血强愁的少年风华时代。他是河南人，五十年代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在校期间受到国画大师潘天寿及吴佛之，祝乐三诸教授的亲身教益和指导。毕业刚分配到湖南来时是光杆子一人，显得有点寂寞。

长沙与中原古城开封、洛阳大有区别。这江南重镇青山绿水湿润秀丽，与中原的黄坡黄水古朴苍凉相比较，中原人士徐照海就有点抑制不住想入非非，其中他特别醉心于江南一带的古楼城墙殿阁亭台水榭以及门窗棂格栏杆花饰地面砖纹屋顶瓦塘之类的古建筑物，他也喜欢长沙城里的和记粉丝麻婆豆腐黄焖膳鱼以及馄饨小吃雪里红之类的饮食文化。他总记得湘江没有修大桥时。逢农历过年便乘船坐车横渡湘江到先锋厅那一块子的“又一村”吃几大碗馄饨下肚。

这便是过去的往事。

▲爱晚亭

山水中的庭院殿台房宇亭榭宫阙楼阁，古人多用界画表现。但自清后至今善于界画的画家极为少见。写此文章时有朋友来发问：“这界画是什么?”我想有必要作个交待，不然就无法谈徐照海其人其画。古人作界画，一杆直尺或一支界笔，以尺引笔画线，以尺引笔界画线条呆板，缺乏生气。有人则丢开直尺界笔，凭自个儿对对象的透彻了解和熟悉及其过硬的肘下功夫，如此线条刚劲挺拔，画面生动活泼，真正有功夫的画家，是不借助界笔直尺的。见过徐照海的画后，将他定为后者。

界画起源于建筑工程图样。秦始皇灭六国以后，曾命人到各诸侯国的都城去绘制宫殿图，然后，依照图样在咸阳仿照，这些图样实际上就是早期的界画。在南唐，界画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艺术水平。隋唐之后至宋代达到鼎盛时期，涌现出一批精于界画的专门家。元代以后界画开始走下坡路，当时盛行文人画，视界画为工匠之作，到了明代界画更趋衰落，国画十三科中。界画视为最下等。如此而下，到了清代此类画家已寥寥无几……

大学时徐照海曾画人物。在楚地，山地灵气勾起他亲情于山水自然，由人物向山水，更喜爱那殿堂宫宇的壮丽堂皇，玲珑精巧的建筑艺术风格，唯有界画才能恰到地对那一砖一瓦，一樑一柱精确地描绘。人称界画为“超级工笔”，故这门功夫并不轻松，需要下力气和毅力。徐照海视有法为无法，舍其五色而放肆铺墨，一座座宫宇营造于宣纸之上，然区别于古人画界画之处是对水墨的独到运用之中。水墨颜色是最与玄相近的极其素朴的颜色，也超越各种颜色之上。古人云：“夫画道之中，水墨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便是这种意思。徐照海在水墨的运用上，赋予对象以有深度的变化，使它具有新鲜活泼的生命感，体现着艺术家向自然的本质的追求和索取。这也算作十几年来的追求之一。

▲古刹飞瀑

为练好腕力，吸收那画外功夫，徐照海十几年前曾拜武林高手学过“八卦掌”今日近六十多岁了，但仍健步如飞，声若洪钟。有年外出，有拨后生见他个头矮小，便来作孽生非，徐先生先是不理，待到使起性子，几个后生子早已人仰马翻，见徐先生精干身骨，以为今日遇到武林高手了，便一个个鼠竄。事过，徐照海道：“真格后生子一起扑上来，老生恐怕也招架不住，俺的八卦掌只是用作增强臂力作画而用的。”如晚上作画至夜深，疲劳不堪，练一阵“八卦掌”，身发微汗，疲劳顿消，伏案而画，得益匪浅也。

蕴含其中的抑或还有道的玄机。徐照海作画最忌用界笔直尺，他数十年如一日，练笔不缀，信手画来，笔下便是刚劲挺拔的线条，他得于心，应于手，孤姿绝状，触毫而出，与神为徙。这也是徐照海练“八卦掌”的第二个得益之处，常人是很难体会到的。

要个美国佬来看中国水墨画，在他眼中是分不出张三李四来的;倘若要他掏腰包用美元来购买，更觉得懵懂蹊跷：“I don’t have so much money. Excuse me.”由此看来，西方人眼中的中国画写意犹如西画中的素描稿，炭笔勾过还没上色，如此如是，怎能买卖!?有画西洋画的哥们孙平见过水墨画道：“中国画很容易画(指着一张水墨山水)，这个明天可以画2张。”中国画家的艺术精神是极重“道”及“气韵”的，要向一个不懂中国传统文化的美国人介绍中国画，不是几天就能说清楚的，况且还有中国文化的心境和历史条件有些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

▲黄鹤楼

中国山水画，是整个字宙的象征，宇宙有实处也有虚处，画有笔墨处也有无笔墨处。中国画家是很懂得以黑计白的，一般传统界画有时线条密密麻麻，流于繁琐呆滞，针对这点，徐照海对传统界画进行了调整，如《洞庭秋月》利用缭绕的云雾，将岳阳楼的飞檐遮蔽几个，看去隐隐约约。我们要知道，宇宙的出处，为灵气所往来，较实处更属重要;画的无笔墨处，为神韵所涌现。老子说：“有无相生。”有无是相对的，相因的，有“有”才显出“无”，有“无”才显出“有”。宇宙间的一切，莫不各有虚实，莫不各有隐显。显者，阳也，隐者，阴也。有墨处，外象也，无墨处，内象也。一阴一阳为之道也。纵观徐照海先生山水间的写照，岳阳楼，黄鹤楼，滕王阁，桔子洲均采用大面积的浩淼烟波，留出大片空白，其虚处不可指责，气势宏扬，辽阔深远，化胸中的郁然而生精神的灵感，这种灵感移情于画中，兴发尘表，使外化成为生气远出的气韵，跃然纸上的生命律动，生生不息而又广漠无垠。

中国山水画，高度强调胸中之思之意之气。历代画家在画类中将自然山水奉为上品，称山水义理深远气味风流潇洒，若人物禽虫花草，多出画工，虽致精妙，但一览易尽。可见山水一道是颇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人物花鸟，皆可模拟，山水则须得心应手，神而明之。徐照海界画山水深谙此理，多在无处落笔自然就妙在无处，且意象万千风韵丛生，是殿堂是山水体现了一个画家精神性的自由变化以及虚静神明的创作心境。

老聃说：“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有生于无，“无”乃万物源泉，生命流动、灵气拂嘘，正是那些地方，更至根本。山水画至所以不要背景，就是因为它是天地之全，以天合天的缘故。

这便是我要解释空白的原因。

▲橘子洲头

徐照海近日正在营建一些楼台馆所，据他说，要画天下名楼台阁，于是我建议他画“天下一百楼阁图”，老头儿自然高兴得很，诡秘地说他早有此想法。今日被我这后生仔点破，便有英雄所见相同之感。要画好名楼要先从最近的地方画起，湖南岳阳楼江西膝王阁湖北黄鹤楼河南相国寺云南金殿老头儿都要重画过，这浩浩荡荡阵营，显然是个重点工程，两个五年计划。我钦佩老头儿的干劲和严谨的艺术态度。中国楼阁具有中国之艺术精神和传统文化的象征，每座楼阁都体现着历史朝代的艺术，政治与经济的风范标准，是沉雄，是精巧，是壮阔，是玲珑即可一览无余。徐照海先生认真对待每个门窗棂格或杆栏花饰，在他已完成的几座江南名楼中，岳阳楼气势宏伟，古木苍松，掩映成趣，楼下平湖远岫，碧波万顷：滕王阁层楼殿阁，楼前栏杆迥抱，远处叠翠空朦;黄鹤楼挺拔壮观，环绕江水无波，烟雨飘渺。徐照海营构建筑结构严整，尺寸层叠合乎法度准绳，笔法缜密，以墨为浓淡高下，表达出江南名楼的壮丽堂皇的气派。

年前徐照海要赴日本举办画展，临行之前，我至他处。先生近年逆境奋起，忘去名利，化去杂欲，躬耕而食，不象他那类年龄的一些几夫俗子，整日里盘计着功名成就与仕途奉禄。他以一个艺术家高洁的人格和心灵来经营他的艺术，他的清明智远使其不附庸流俗而超然尘世。

▲少林寺

先生要去东赢，我免不了要发点感慨：“别在日本人面前哈背弓腰，你是堂堂正正的中国艺术家，我们深厚的文化传统是它们不能相比的。”末了，还加上一句“千万不要送画给他们，谁要就拿钱来买!”徐夫人手持剪刀，徐先生正勾头理发，听我说过，自然“嗯”“嗬”作答，见他实已神领，我才安静下来。其实，徐先生中原人士，对此早已有宏观大略，根本不须我唠唠叨叨。

按下话题不表，想起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我之认识，不能认同，徐先生自个儿明白。且妙在无处。笔墨可知也，天机不可知也。规矩可得也，气韵不可得也。作罢!

祝徐先生东渡大吉。

一九九0年三月于城市森林中，

且有四川人来打门，即搁。

本文转载自《画家》总第13期

责编：李婷婷

来源：口述湖南美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