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电局往事之五:难忘的“秤砣”
文丨裴建平
那时候,我们最奢侈的快乐就是看电影。我读书的学门口学校,隔壁就是县剧院,那里上映什么电影,我总是能够第一时间知道。一有新电影,我们就鬼邀伴一样往县剧院赶。如果是邓爱保守栅子门,我们就老老实实买票;如果不是,我们就掏出事先准备的假票混进去。守栅子门的邓爱保,横肉宽脸,声音嘶哑,一副恶相。他那双深陷在宽脸中的小眼睛,总是能很准确地从混乱的观众堆中,将捏着假票的小屁股们揪出来。
关于电影,那时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中国电影新闻简报,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说中国电影只有新闻简报有点夸张,事实上我们就看了不少故事片。比如《火红的年代》《艳阳天》《青松岭》《战洪图》,之后又有《闪闪的红星》《春苗》《海霞》《决裂》《创业》等等。
那天我们看的是《难忘的战斗》。我们对影片的结尾印象深刻:粮店的账房先生,用一只秤砣,将一位解放军战士砸死了。当小镇上的人举着火把庆祝胜利时,那个在电影里没说过一句台词的账房先生,仍旧端坐在粮店里,用他那双沾满人民鲜血的手,从容地打着算盘。这个情节让我们毛骨悚然:天呵,原来一些穷凶极恶的反革命,就这样隐藏下来了。
后来,我们喊《难忘的战斗》不喊《难忘的战斗》了,我们叫《难忘的“秤砣”》。
账房先生现在藏匿在哪里?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一直在观察和思考这个问题。当时才读小学五年级的和尚,看过电影的第二天,就偷偷跑到汽车路粮店去摸情况,结果大失所望。他说:“妈的鬼,那里只有三个女的,一个大伢几。女的当然不是,那个二十几岁的大伢几也不可能是呀,账房先生到现在应该是个老倌几了。”我们哈哈大笑,骂他蠢得死,但对他的警惕性给予了高度评价。
过了几天,和尚又向我们报告,说人民路药店那个抓药的老倌几,有点像。我们过去一看,还真有点像。那个老倌几,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式眼镜,胡子稀疏,耳朵后面夹着一支竹杆圆珠笔。他看人或者看秤的时候,喜欢让眼镜跌到鼻梁下面,眼睛鼓在镜框上方看。这些,都与电影里的账房先生十分疑似。问题是,单凭这一点,我们怎么能断定他就是账房先生呢?有一段时间,我们放学回家,总要绕道人民路,到药店门口去观察一番。我们发现,他除了没人抓药的时候,喜欢将双手操在袖子里,望着外面的街景发呆外,并没有其他异常举动。而且,他那只称中药的秤砣,也不可能致人于死地。我们很快对他失去了兴趣。
虽然没有成功地将隐藏的反革命找出来,但我们的警惕性有了很大提高。有一次,小云从钱粮湖农场走亲戚回来,带回来一只巨型钢炮,有手电筒那么粗。晚饭后,他带着两个弟弟,偷偷拿到办公楼后面去放。为了增加爆炸效果,他找来一个被锯成两半、大人们用来熏鱼熏肉的油桶,将钢炮放在里面。当时我们几个大一点的孩子,正爬在桃树上偷桃子,轰地一声巨响,把我们从树上震落下来。从地上爬起来,我们的第一反应是:是不是有人在邮电局搞破坏?
当我们操起树枝,搬着砖头赶过去时,小云和他的两个弟弟,正拿着那个被炸得呲牙裂嘴的油桶得意地笑。王波过去,把他们臭骂了一顿:“邮电局是军管单位,你们这样搞,不是在制造混乱吗?”王波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大的,我们都服他。三个小屁股不知道闹了什么祸,吓得哗哗直哭。
还说一件事。那是一个礼拜五的晚上,大人们都在二楼会议室开会。会议很重要,由军代表传达中央文件精神,守传达的郭爹也得参加。本来郭爹准备让他老婆临时守一阵传达,不料他老婆的神经性头痛病又犯了,睡在床上啊哟喧天。见郭爹急得团团转,我们主动说:“你去开会吧,我们帮你守。”平常总是看我们不顺眼的郭爹,喜得一张麻脸笑开了花:“好的好的,那就拜托了。”客气得不得了。
我们希望有大批陌生人从传达室外进进出出,这样,我们会像电影里的哨兵一样,对其进行严格盘问。如果是半生不熟的人,我们也会假装不认得,非得把他来访的对象、来访的目的、来访的时间,问得清清楚楚才予以放行。问题是,郭爹走了老半天,一个从院子里进出的人也没有。
我们正感到十分落寞,这时,传达室的门终于被人敲响了。“谁?”我们在门里问道。门外有响动,却没人回答。“你是谁?”我们立即警惕起来,声音大了许多。门外的人操着乡下口音,他嘀咕着:“我找其新飞,我是他舅舅。”其新飞?!小屁股们你望着我,我望着,脑壳里快速搜索着,局里好像没有一个叫其新飞的人呀。其他人要求将对方拒之门外,我没有同意,我说:“既然我们局里没有其新飞,而他又要来找其新飞,这里面就有问题了。”王波连连点头,称赞我觉悟高,他说:“对,就放他进来,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进来的是一个矮个子乡下人,四十多岁或者五十多岁,脸庞黑黄,眼睛有点肿,还在秋天里很不合宜地穿着一件黑棉袄。他客气朝我们笑笑,准备提着一个化纤袋,拉开传达室的另一张门往院子里去。王波先他一步,堵在门口。他说:“我们局里根本就没有其新飞,你到底来干什么的?”对方一怔,吃力地笑着:“怎么会没有呢?肯定有的。”王波的眼睛鼓得牛大,他说:“你说说看,那个叫其新飞的人,在邮电局干什么?”乡下人摇了摇头,答不上来。他已经露出马脚来了,我们既兴奋,又不知所措。
和尚人小鬼大,他对王波说:“他的化纤袋子里,会不会有炸药,或者驳壳枪呢?”他这么一说,我们立即后退了几步,一阵恐慌。王波白了我们一眼,骂我们是胆小鬼。他说:“你袋子打开,我们要检查。”看得出来,这个乡下人已经被我们弄得很狼狈了,他在努力压抑着心中的火气。他说:“为么子要给你们检查?”他将化纤袋紧紧搂在怀里。王波说:“我们这是军管单位,到这里来的人都要接受检查。”乡下人说:“今天只怕是碰哒鬼了,老子就是不给你们检查,看你们这几个小屁股拿我怎么样。”乡下人耍起赖来。
动手显然不行,对方是一个大人,搞不好我们可能会处在下风。王波转转小眼珠,果断地对和尚说:“你去把军代表喊来,就说我们把一个坏蛋堵在传达室了。”王波轻蔑地望着对方,一副大义凛然或者虚张声势的样子。
军代表和守传达的郭爹,喘着粗气就赶来了。自然是一场误会,乡下人是泉交河的,那里的人喊姓徐的人姓“其”,他要找的“其新飞”,其实是载波班的徐星辉。徐星辉的舅舅患了严重的胆囊炎,准备第二天到医院去开刀。
这件事过去快三十年了,徐星辉也退休回老家泉交河颐养天年去了。不知他那割了胆囊的舅舅还在不在,如果在,他已经原谅了我们当年的懵懂幼稚与自作聪明吗?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