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电局往事之四:“军事演习”
文丨裴建平
那时候,我们邮电局是保密单位,实行军管。军代表姓刘,是从军分区独立营选派来的。刘代表是陕西人,个子矮小,嗓门却特别大。刘代表来后,局长大权旁落,局里的大小事情由刘代表说了算。
军管前的邮电局,也曾掺杂过一些出身不甚地道的人,军管后,为了纯洁队伍,这些人无一例外地被清除出去了。我记得,一位富农出身的女话务员,后来在贺家桥一家杂货店站柜台;前办公室副主任,则操着杀猪刀,在学门口肉食店砍猪肉。他父亲曾在国民党军队当过炮兵连长,虽然投了城,后来又不幸成了右派。
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被清除出去的人,才陆续落实政策,哭哭啼啼回到邮电局。
刘代表到任后,邮电局开始实行军事化管理,原来的股室,一律改称班,比如话务班、报务班、机务班、维修班,就连食堂都不叫食堂了,叫炊事班。星期五晚上政治学习,刘代表喜欢给大人们分析国际形势,他高瞻远瞩地认为,苏美争霸,第三次世界大战不可避免。他还隔三差五组织邮电局进行军事演习。
一天,我们正在吃午饭,楼道里电铃大作,父亲扔掉碗筷就往外跑。不用说,刘代表又心血来潮,安排了一次事先没有通知的军事演习。我草率地扒了几口饭,也跟着跑了出来。这时,地坪里已经黑压压站满了人,有的拿着脚扒皮带,有的扛着锨铲,有的背着电话机和皮线。站在最边上的,是两个手持担架的乡邮员,和背着医药箱的周丽红。周丽红是邮电局最漂亮的妹子,看见杀鸡都吓得鬼叫,她能当卫生员?我们觉得好笑。
队伍集合完毕,一身军装的刘代表就出现在大家前面。说话时,或者处在人群中,刘代表喜欢踮起脚尖,让后跟离开地面,身体保持前倾的姿势,似乎这样才可以弥补他身高的不足。他说:“304阵地通信被敌人的炮火炸断了,我们立即赶过去,重新架设一条线路。”他犀利的目光,机关枪一样从队伍中扫过,然后敞开嗓门一吼:“同志们有没有信心完成任务?”同志们就跟着一吼:“有!”“好!”刘代表手一挥:“出发!”
队伍出发了,刘代表却没有出发,他疾步来到看热闹的孩子们面前:“你们这些小屁股,是不是想被飞机炸死?快,跟老子躲进防空洞里去!”刘代表一副恶相,好像真有大批敌机在我们头顶盘旋,我们一吐舌头,撒腿就朝防空洞方向跑去。
防空洞在院子围墙边一片桃林底下,洞口被两棵枝叶婆婆的桃树掩映着,如果不留意,一般人是不知道这里藏着防空洞的。我们顺着阶梯,鱼贯而入。队伍的尾巴还拖在洞外,率先进去的和尚便掩着鼻子出来了,他边退边骂:“猪甲的,里面臭死人了,一股尿臊气。”我们便窃笑,岂止尿,我们偷桃子吃时,还在里面拉过屎呢。
从防空洞出来,我们站在桃树林中。桃子刚刚收获,连藏在枝头上的,也被我们用竹篙扑下来了。没有桃子偷,我们干什么呢,无聊透了。我们开始抱怨。和尚说:“我们才不是怕死鬼呢,我们看大人演习去。”大家齐声喊好。于是,我们在假想敌机的狂轰滥炸下,跑着“之”字路线,跑到了院子外面。
大人们演习的现场,在护城堤堤坡下。我们赶过去时,男人们正在紧张地挖电杆洞、架临时杆路;女人则背着线架,沿着杆路放皮线。皮线绕在线架上,女人们往前跑,身后的皮线就尾巴一样从屁股后面拖出来。在负责放皮线的女人当中,跑得最快的,要数刚刚结束产假的共产党员张芝霞。张芝霞在报务班工作,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小儿子才四个月。因为尚在哺乳期,她奔跑的时候,两个肥硕的奶子,就皮球一样在胸前滚来滚去。奇怪的是,这两只乱窜的皮球,丝毫也没有影响她奔跑的速度。
话务班两个未婚女青年,见自己落在张芝霞这个“带崽婆”后面,很不服气,喘着粗气穷追不舍。张芝霞见后面有人追,步幅和频率都加大了,一时间,演习变成了一场长跑比赛。
“带崽婆”张芝霞最终功亏一篑,在离最后一根电杆只有50米时,她被后面的未婚女青年甩到了身后。她甚至没有跑完最后的那50米,就扑通一下跌倒在地。
“卫生员”,刘代表朝堤边一个草垛挥动手臂:“赶快把伤员送到救护所去”。草垛极像一顶帐篷,如果前面树一面红十字旗帜,那就是典型的战地救护所了。乡邮员和周丽红猫着腰过来,七手八脚将张芝霞弄到担架上,又猫着腰跑回“救护所”。担架刚放下,周丽红迅速从医药箱里拿出绷带,在张芝霞的头部杂乱无章地缠起来。为了制造血淋淋的效果,她还将事先准备的红药水,溅在张芝霞的绷带上。经过一番处理,现在的张芝霞已经是一个标准的挂了彩的伤员了。
直到太阳西下,刘代表才一个健步跑到护城堤坡上,大声宣布:“演习结束,同志们,集合!”守在担架边上的周丽红,立即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她拍了拍粘在屁股上的稻草和泥巴,对张芝霞说:“快起来,演习结束了!”可是,担架上的那个人没有回答。周丽红嘻嘻一笑,就去挠她的夹胳窝:“你这个鬼,装得还蛮像的,快起来,去迟了刘代表会骂人的!”张芝霞还是没有反应。
就在大人们抬着嘴唇青紫、口吐白沫的张芝霞,越过护城堤朝医院一路狂奔时,我们还以为这只是演习的一部分。事后医生说,如果迟来半个小时,这个女人就救不过来了。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