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电局往事之三：挣学费

文丨裴建平

邮电局院子里的孩子，一般从初中开始，就自己挣学费。我们最初撕童布。童布是从内衣厂搞来的边角余料，我们把它撕成纱团，再卖到工厂里，给工人师傅擦拭机器用。虽然撕童布劳动强度不大，但需要技巧和耐心。你必须先找到线头，顺着纹路扯，否则一根纱也弄不出来。还必须留着长长的指甲，这样，当线头龟缩到童布里时，你才有可能顺利地将它扯出来。后来，不知是谁发现，大人夹胡子的夹子远比长指甲管用，我们就广泛推广。那时候，院子里的妹子，口袋里除了橡皮筋、发夹、毽子，还会奇怪地出现男人的胡夹子。

有一次，秋丝瓜的卷笔刀不见了，翻口袋时，一只不锈钢胡夹子“当”一声掉在教室里。秋丝瓜的脸刷地红了，变成了一根秋茄子。同学们哄堂大笑，骂她不要脸，拿男人的东西。据我的经验，秋丝瓜的窘迫，极有可以演变成一场恸哭。我动了恻隐之心，连忙出来解围：“你们别瞎闹好不好，这家伙是用来撕童布的。”我的仗义之举，让秋丝瓜十分感激，后来她还差点爱上了我。

如果放寒暑假，妹子继续撕童布，伢子们则随邮电局维修班的师傅上工地做小工。撕童布一天才挣一毛多钱，而做小工一天就是一块七，当得撕十天的童布。问题是，我们都是十三四岁的毛孩子，抬电杆、爬杆子，肯定吃不消;做拉线、接线头，一时半会又学不会。维修班班长姓郭，平常喜欢板着脸，但对我们这些伢子却十分友善。他指着我们说：“这样吧，你们去挖电杆洞。”“你们”是指我、毛伢几、农波几和何胖子。

挖电杆洞需要两个人配合，一个用锨，一个用勺。这种锨与老百姓用的钢锨不同，锨的前端很消瘦，只有10厘米宽;木把却很长，估计在2米以上。勺是一个巨型挖耳勺，长度和锨持平。我和农波几一组，长着一双好看凤眼的毛伢几和肥头大耳的何胖子一组。农波几比我大几个月，也比我高大健壮，所以他争着用锨。他先在直径约三四十厘米的区域里，将土锨松，然后让我用勺掏耳屎一样将土一点点掏出来。洞深一般要求在1.6米左右，超过了我们当时的身高。毫无疑问，用锨要比用勺累得多。要是洞子位于稻田或者菜土里，土质比较松软，一个上午可以打四到五个;如果在山上，下面不幸又是岩层，那就比较烦躁了，有时候一天也打不成一个。

几天后，农波几的双手，就触目惊心地起了一个个血泡。别说锨土，就是拿锨把都十分困难。我说：“你不行了，我来锨吧。”开始他还紧握锨把不肯松手，见我一脸诚恳，也就不再坚持了。我拿着锨就往下掘，一锨下去，火星直冒，不用说下面正是坚硬的岩石。我说：“我们换一个地方打吧，这里是岩石。”农波几说：“那怎么行，郭班长晓得了，会骂死去的。”洞的位置是大人事先测定了的，在上面竖了木桩，作了标志，是不能随意移动。我说：“我们不往左右移，往前后移，洞看过去还是在一条直线上，应该没问题的。”农波几看我说得在理，就说：“要得，一天打不出几个洞，只怕骂得还厉害些。”我们的投机取巧效果明显，晚上回来一问，这一天我们比另一组多打了两个洞。

郭班长开始心疼我们手上的血泡了，那天收工回来，他叹着气对我们说：“你们还是回去和妹子一起撕童布吧，把你们累坏了，我向你们大人交不得差。”郭班长的话，让4个小小男人蒙受了巨大耻辱。我们鼻子一哼，说：“几个血泡算什么呢，我们抬水泥电杆都没问题。”郭班长以为，他的话只是伤害了我们的自尊，却不知道我们更舍不得的是那每天的一块七。郭班长最终没有让我们走。而我们的手上的血泡，好了又起，起了又好，半个月后，手上的细皮嫩肉已经被一层厚厚的老茧所取代。收假回到学校，当我们握着纤细的钢笔和铅笔时，竟有几分不习惯。

后来，邮电局自力更生办了一个电杆车间，这使我们挣学费又有了新的门路。鹅卵石一车车运过来，堆在电杆车间的地坪里，工人们用筛子筛过后，小的直接送进了车间，大的则需要碎成蚕豆大小才能浇筑电杆。我们的任务是敲碎鹅卵石，以方计算，多劳多得。碎鹅卵石最大的好处是，不用等到放假，什么时候都可以挣钱。

开始我们没有经验，随便捡起一块，拿起榔头就敲，结果进展缓慢。经过一番实践和摸索，我们在识别石头上有了心得：颜色浅的，比颜色深的好敲;长得歪头裂脑的，比长得周正方圆的易碎。于是，每次碎石头时，我们总是先把认为好碎的石头选出来，堆在一边，然后丁丁当当敲起来。碎石头是一个危险性很大的工作，极容易伤着眼睛，这一点我们早有防备。我们找来透明的有机玻璃，将它锯成圆片，在上面钻上孔，然后用细铁丝串起，弯出两只脚，一副简易防护镜就做成了。这种防护镜，我们人手一副。

我们一般利用中午，或者放学后碎石头。如果是星期天，我们一碎就是一整天。很快，几个曾经在维修班工地上做过小工的伢子，显示出了较大优势。一是我们的腕力和臂力比其他孩子强，二是我们的老茧还没有消退，敲也好砸也好，不用担心手掌生出血泡。一个月下来，在计算石方时，毛伢子第一，农波几第二，我超过何胖子位居第三。这样的业绩，使我们的骄傲膨胀起来。当其他孩子依老依实在地坪里放肆碎石头时，我们就翻过护城堤，去红卫路图书室看小人书。图书室小人书不多，但我们还是找到了一些喜欢的，比如《小英雄雨来》《渔岛怒潮》《杨根思》《惩罚》《红岭一支枪》。看一本一分钱，而很多时候，我们看了四本，却只给人家一分钱。我们的办法是，看过了一本，趁人不备，迅速把另一个的换来看。

第二个月计算石方，我们四个的成绩，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其他孩子的身后。毛主席说，骄傲使人落后。我们没有听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变成了落后分子。为了将前一个月的损失夺回来，我们开始见缝插针，一有时间就去碎石头。那天早上，毛伢子背着书包去上学，路过电杆车间地坪时，发现时间还早，就回家将榔头取来了。因为匆忙，他忘记拿那副有机玻璃防护镜。不幸就这样发生了，当他挥起榔头，用力朝鹅卵石敲去时，一颗被击碎的小石子，径直飞进了他的左眼……

毛伢子是我们院子里长得最帅的孩子，他的那双男孩子少有的凤眼，曾经让许多妹子着迷。可是，当他从长沙附一医院回来时，一只凤眼已经失去了光泽。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