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李白
作者丨毛云尔
李树
在村子里,有许多孤独的事物。譬如一个老人,他失去了几乎所有的亲人,正懒洋洋地倚靠在一堵墙壁上晒太阳。所有从他身边走过的人都知道,这个老人是孤独的,他的孤独仿佛他拖在身后的影子一样一览无余。譬如一头尚未成年的牛犊,在这个冬天,它的瘸腿的母亲被主人卖给了一位屠户,它在空旷的原野四处寻找,它的声带因为呼唤撕裂了,嘶哑的声音在低沉的天空下面飘荡。所有的人,包括那些吃了它母亲的肉的人,无不为这头孤独的牛犊的叫声而伤感万分。可是,却没有谁知道,村子里唯一的那棵李树也是孤独的。
这棵李树就生长在村子最南边的位置。那里,有一口池塘。有一排牛棚。李树就矗立在池塘与牛棚的中间地带。它们三者几乎处在一条直线上。几乎整个冬天,小孩子都不到村子的南边去。在这个萧杀的季节,除了瘦瘦的黄花菜之外,原野差不多是光秃秃的,倘若天降大雪,原野就覆盖在厚厚的积雪下面,牛在土地里啃不到食物,因此,整天整天地被关押在牛棚里。饿坏了的牛往往扯长了脖子叫唤着,那声音从南边一路传来,整个村子则完全笼罩在这散发着悲凉气息的声音里。
父亲在黄昏时分去给牛添草料。有时我也跟着去,一则是给父亲做伴,另一个原因是给父亲做帮手。草料就堆积在牛棚的顶上,在牛可望而不可及的位置。一头饿坏了的牛一抬头就可以看到裹腹的食物,却又不得不忍受饥饿的折磨,这种痛苦的程度可想而知了。当干枯的草料从棚顶落到地上时,刚才还扯着脖子叫唤的牛就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这时候,整个村子终于沉寂下来,而这时,一个人就可以从冬天的悲凉中摆脱出来,在牛咀嚼的声音里,一边眺望着慢慢黯淡下来的天空,一边回味着生活的种种温馨。
父亲给牛添草料的时候,我就提一个小木桶,到池塘里盛水。小木桶砸在薄薄的冰面上,可以清晰地听见破碎的声音,接着,就是木桶咚的一声沉到水里去了,那些浑黄的水争先恐后地涌进小木桶里。当我提着盛满水的小木桶直起腰来时,一抬头,就看见站在一边的李树。刚才,忙着提水,忘记了李树的存在,现在猛然看见眼前光秃秃的李树,就吓了一跳。仿佛一个一言不发的人站在那里,用一种冷冷的眼神注视着你。给牛添完草料和水之后,我和父亲一前一后回家去,半路上,我心有余悸地回了一下头。身后,月亮在不知不觉中升起来了,冬天的月亮看上去薄薄的,像被刀子削过一样,颜色黄黄的,仿佛在我们和月亮之间隔着一层不太透明的玻璃似的。李树笼罩在朦胧的月光里,注视着我和父亲离去的身影,那个样子显得十分落寞。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在这个冬天的月夜,把我重重撞击了一下,是一棵李树的孤独。
这是我们村子里唯一的一棵李树。至今我也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人们不多栽种几棵呢?难道他们真的不懂得一棵树也有孤独吗?我揣测,他们大概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关于草木的内心世界,很少有人去认真探究过。
我是在长大以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那一年,师范毕业的我分配在离家约四十里的一个地方教书。在学校的一侧,是一个不大的村子,掩映在浓密的树林里。其中,就有几棵紧挨在一起的李树。这些李树商量好似的,齐刷刷一起开花,雪白的花朵堆积在它们茂盛的枝头,甚是壮观。凋落的时候,落英缤纷,所有的花朵争先恐后地扑向泥土的怀抱里。也似乎是一夜之间,在它们修长的枝条上就冒出了不计其数的青涩果实。李树的主人是一个面相十分和善的女人,生育了一大群子女。我和她最小的儿子往来密切。其时,人们的脑海里还没有外出打工这个概念,他和村子里其他青年一样,劳作之余无所事事。他常来我教书的学校聊天,以此来打发寂寞时光。他有一个姐姐,高考落榜之后有些心灰意冷,最终偃旗息鼓,因此时常可以瞥见她又矮又胖的身影在树林里穿梭。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对前途不再抱有幻想的女孩子,她所期待的仅仅是一段称心如意的美满婚姻的到来。她在母亲的安排下开始了日常生活的模拟训练。她慢慢掌握了一些生活的本领。譬如,绣的鞋垫已经像模像样了。譬如,她能够做一些可口的点心。有一年春末,李树的果实尽管个头大了,颜色依然青绿,尚不到吃李子的最佳时候,可我在她家吃到的李子酸中带甜,味道简直鲜美极了,无疑被细心加工过,这给我留下了很深的记忆。她母亲不无骄傲地告诉我,这是她女儿的杰作。
津津有味地吃着这些被加工过的味道鲜美的李子时,我突然觉得这些李树实在太幸运了。为什么这样认为呢?我有自己的理由,也许在别人看来,这些理由是如此不充分,甚至牵强。是的,在我的心目中,这些李树是幸运的,一方面它们簇拥在一起,一起分享与承担时光的莅临以及流逝,另一方面,它们的果实被重用,由此可以看出它们在主人心中的位置与地位。一个人倘若能够被他人所器重与理解,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一棵李树大概也是如此。
我们村子里这棵李树的情形就迥然不同了。当春天来临,这棵孤独的李树开了花。可是,没有谁来分享它开花的喜悦。池塘四周密匝的荆条自始至终一副冷漠神情,我们也几乎是视而不见从树下经过,即使是村子里爱美的女孩子也没有谁折下一根缀满花朵的枝条来,她们情愿从很远的山坡上摘几枝野花来装饰她们的闺房。这棵李树在寂寞中开花,在寂寞中凋零。当它的枝头冒出大大小小的果实时,我们就在父母的警告中离它远远的了。因为没有谁愿意去招惹它的主人。那是村子里很泼辣的一个女人。
偶尔,有几个调皮的孩子从树下经过时,怀着报复的心理,使劲地摇晃着不堪重负的李树,只见一个接一个的李子掉落下来,纷纷砸在池塘里,发出一阵阵声响。随着这雨点般声音的响起,便会有声嘶力竭的呵斥声传来,接着,那个女人的身影就出现在明晃晃的阳光下面。孩子们在她的呵斥声中四散而逃。后来,这个女人想出了一个宁为玉碎的办法,将粪便泼洒在李树上。就再没有孩子走近这棵李树了,自然也没有谁觎窥它的果实。到了夏天,李树熟透了的无人问津的果实全都掉落在池塘了。池塘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大大小小的李子,颜色也因此变得酡红。
看到满池塘的李子,我们只是觉得可惜。而眼前的情景,会不会让一棵李树黯然神伤呢?
就在这个女人大声呵斥的时候,或者,她一边咒骂一边将粪便泼洒在李树身上的时候,在不远处的一堵墙壁下,有一个人稍微抬了抬他的眼皮。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坐在墙壁下晒太阳。温暖的阳光使他松弛的面孔一派通红,一副喝醉了酒不省人事的神态。他将眼皮抬起随之又阖上了。他把自己沉浸在仿佛与生俱来的孤独里。
后来,在墙壁下再也看不到这个老人的身影。他是在一年春暖花开的日子离开的,他离开这个世界的同时也带走了他的孤独。一天,村子里的这棵李树也从它所处的位置突然消失了。它是被人砍到的。砍伐它的那个人肯定没有想到,一个孤独的世界在他挥舞的斧头之下轰然瓦解了。这对一棵李树来说,不知道是悲哀呢?抑或幸运。
桑树
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的视野里不其然地就有了一棵树,仿佛猝不及防和一个人迎面撞了一个满怀。这是一棵桑树。这棵桑树生长在道路的一侧,在它的旁边,紧挨着一口很小的池塘。池塘几乎干涸了,枯死了的篙笋的叶子七零八落地趴在黝黑的淤泥上面。从这些篙笋的残骸可以看出夏秋季节的盛况,疯长的篙笋密不透风,那是一派多么郁郁葱葱的深沉碧绿的景象。
如果这棵桑树能够说话的话,我自作多情地想,此刻它会这样热情地招呼我:哦,你回来啦!一路上,我所遇到的村子里的人几乎都是这样远远地招呼我的。因为他们都知道,我在距离村子百余里的县城工作,现在,我风尘仆仆从县城回家过年来了。而在这样的仆仆风尘里,或多或少有点衣锦还乡的味道。
于是,这棵桑树就成了一个例外。它一言不发地站在道路旁边,用一种陌生甚至漠然的眼神注视着我。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怔。在桑树的眼神里,我读出了一种并不深沉的意味。我揣测,它肯定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一只刚刚从头顶飞过的羽毛凌乱的鸟,或者一只从它身上匆匆爬下去的瘦瘦的蚂蚁。现在,它又用这样的眼神自上至下打量着我。
在桑树的眼里,一只鸟,一只蚂蚁,抑或一个人,是多么不可理喻。对一棵桑树来说,生活的好与坏,也许取决于是否把根在土里扎得深而且牢靠,然后,等待枝繁叶茂的春天降临,而不是疲而奔命。当看到渐浓的暮色里我低着头匆忙赶路的情景时,这棵在道路旁边生长了若干年的桑树一定觉得滑稽好笑吧。这样想着,埋头赶路的我再次抬起头来时,似乎看见眼前这棵桑树咧了咧嘴角,隐秘的脸上出现了一抹颇具揶揄意味的笑。刹那间,我的脑海里涌现出一年来四处奔波的情景,内心里竟然有些莫名地羡慕起这棵桑树来,甚至几乎完全接受了一棵桑树的生存哲学。
不过回想起来,更多的时候,我看见这棵桑树时,却是另外的感觉。如果在一年的春天回来,眼前这棵桑树长满了叶子,那是一种形状类似于枫树的叶子,只是比枫树的叶子要小巧玲珑。这时,村子里就有人采桑叶了,不过他们并不是用桑叶来喂蚕,村子里至今还没有养蚕的习惯,而是用来熬汤喝。患咳嗽的人喝了用桑叶熬出来的汤汁效果特别好。往往几天过去,低处的叶子已经一干二净,只剩下梢头的几簇还在风中招摇。桑树的皮也有治疗咳嗽的功效,那些懒惰而不愿意爬到高处采桑叶的人,就随手从桑树的身上撕下几条皮来了。酷热的夏天,小孩子感兴趣的自然是又酸又甜的桑葚。哪怕桑葚长在高不可及的梢头,也难不倒他们,他们可以凭借敏捷的身手爬上去,只是,经过这样一番折腾之后,桑树简直可以用伤痕累累来形容了。
每每看到这番景象,我总是不免这样想——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这棵桑树给予人的太多了,可是我们却给了它什么呢?这样想着,就感慨起来,觉得做一棵树太难了,尤其是一棵有用的树。是的,如果是一棵其他无用的树,甚至是一棵对人类怀有恶意的树,譬如人的身体接触之后就奇痒难耐的一棵漆树的话,境遇就大相径庭了。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一棵桑树就充满了悲剧色彩。有谁愿意充当生活中的悲剧角色呢?所以,人们可以赞美一棵桑树,却几乎从来不会去羡慕它。至少,我曾经就是这样。
很多时候,从这棵桑树身旁走过,我的内心里总是充满了怜悯,这不仅仅由于它经常遭受人类的戕伤,更由于它的孤独无依。在我生活的这个村子里,它是仅有的两棵桑树中的一棵,而另一棵桑树伫立在它眺望的视线之外,这注定了它们的孤独。有月光的夜晚和没有月光的夜晚,风和日丽抑或风雨如晦的日子,它们的身影都是孑然的。这好像村子里的一些老人,本来他们拥有一个庞大的家族,可是却由于诸多原因,现在只剩下他或者她孤伶伶地生活在一座空荡荡的庭院里。除了洒进窗户的月光,以及吹拂而过的风,没有谁能够听见他们内心深处经久回旋的叹息的声音。
……我停下了脚步,我觉得有必要好好打量眼前这棵桑树。这棵伫立在我回家道路一侧的桑树。当我在这个冬天的薄暮仔细观察的时候,和不远处池塘里的篙笋一样,这棵经历了春夏秋冬轮回的桑树,此刻,呈现出来的是冬天萧索的景象。它的枝条已经被白天的寒风冻僵了,在空中耷拉着,一动不动。尤其是它的躯干更给人一种干枯了的感觉,似乎在它的身体里已经没有血液之类的象征着生命的物质流淌了。这个摧枯拉朽的冬天,它竟然显得如此憔悴不堪。我甚至怀疑这棵桑树能否在明年春天莅临之际吐出新的枝叶来。
为了验证我的这种怀疑,我伸出手来,使劲地摇晃着眼前的这棵桑树。突然,心中的怜悯、悲哀以及羡慕之类的情愫统统消失殆尽了。我发现,这其实都是我的武断与肤浅,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就在我摇晃眼前这棵桑树的时候,我真真切切感受到的只有一种力量,仅此而已。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它的面前,我的摇晃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这种力量就来自桑树身体的内部,仿佛来自广袤大地的深处。
桃树
倘若房前屋后是一片树林,在其中生活,自然有很多乐趣。我老家后面就有一片并不大的树林,但是,除了几株矮小的棕榈和一棵梨树之外,其它的都是我说不出名字的杂树。春夏时节,是树木最旺盛的季节,也是鸟儿最喧闹的时候。它们在树林里飞上飞下。其中,大多是灰扑扑的土豆一样的小鸟,颜色并不显眼,除瘦瘦的脚爪呈鲜红色,通体褐色。它们叫着,吵着,好像我们人类一样在为某件不足挂齿的事情争得面红耳赤。心情好的时候,听着这些争吵的鸟声,即使是类似于我这样的凡夫俗子,也免不了报以会心一笑,身体里顿时升起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俨然成了一个智者。
这些土豆一样的鸟儿总是忽啦拉一齐飞来,突然,又一齐飞走了,刹那间,整个树林仿佛掏空了似的,骤然陷入到深不可测的阒寂里。于是,喜好热闹的一颗心就急切地期待这些吵闹的鸟儿快点回来。不过,一年之中也总有许多不喜欢这些鸟儿造访的时候。譬如心情不好的时候。譬如梨树开花的时节。
如果讲生命节律的话,我家的这棵梨树无论在哪方面都要慢上半拍。其他的树木都吐出簇新的嫩叶了,它这才慢慢醒来。村子最南边的那棵李树行将结束花期,它的花朵才涌上枝头。不过,它的花朵一点也不逊色于其它的树木。如一些诗歌里描写的那样,果真像雪一样晶莹,剔透,但也像雪一样,娇嫩,易碎。那些小鸟一味争吵,不知怜惜地在树上蹦来跳去,眨眼之间,就有无数的花瓣飘落在风中。这时候,我就不得不放下手中其它的事情,站在树林里去驱逐这些不速之客了。
我之所以如此卖力,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缘于一棵桃树。一棵我从未谋面的桃树。
其时,我正在读小学,有一个同学和我关系十分要好。要好的程度,无非就是大扫除的时候,互相帮着一起扫扫地。冬天天气很冷的时候,选一个避风的墙角,挤在一起取取暖,即使对方有严重的口臭也不嫌弃。或者,放学了,一起结伴弯上一个很大的弯子,然后在黑暗完全降临的时候,偷偷摸摸回到家里。因为各自的家庭同样拮据,同学之间却少有赠送礼物的。有一天,这个和我关系要好的同学在众目睽睽之下送给我一个桃子。个头很大的一个桃子。这么大的桃子我以前还从未见过。当时的心情,真有那么一点受宠若惊的意思。
这桃子不仅个头大,味道也十分鲜美。这就更加出乎我的想象了。以前,我吃过的桃子味道既酸且涩,简直到了难以下咽的地步。它们都是村子里那些歪歪扭扭的桃树结出来的果实。即使是这样差强人意的果实,也让我们眼馋不已。我揣测,同学送给我的这个桃子肯定不是本地的产品。
我有自己充足的理由。在村子一端的商店里,隔三岔五的可以买到带鱼。细长的身体依然保持着扭动姿势的像蛇一样的带鱼。在一个孩子的想象里,生长在大海深处的它们,是坐着火车甚至飞机抵达百里之外的县城,然后翻山越岭,运送到我们村子里来。那么,这个桃子呢?是否也经历了漫长的颠簸,最后,通过我那个要好同学的手,辗转到了我的手里?这么想着,这个桃子就越发贵重了。
后来一天,这个同学告诉我,这桃子其实是他家的桃树结出的果实。我简直无法相信。倘若真是他家的桃树结出来的果实,那桃树就一定非同一般了。那是一棵怎样的桃树呢?高大吗?修长吗?一路推测下去,我惊讶地发现,这棵带着神秘色彩的桃树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和一个人物的形象合二为一了。而可以和这样一棵桃树相提并论的人物,就是坐在隔壁教室的一个高年纪的女生。乡村卫生院一名医生的漂亮女儿。
在卫生院简陋的院子里,一块四周长满了青草的空地上,常常可以从远处看见她和几个孩子一起跳房子抑或踢毽子。每当她跳起来时,裹在她身上的石榴一样鲜红的裙子就扬起来。高高地扬起来。这一幕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记忆。因为她的家庭背景,加上她漂亮的长相,几乎所有人深信不疑,她的将来一定是美好而无瑕疵的。果然一年夏天,她医术高明的父亲调到县城的医院去了,她也随父亲一起离开了。像一条鱼回到了大海的深处。从此,音信杳无。
之后,再去卫生院玩耍时,心里莫名地就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即使小小年纪,我发现自己有着强烈的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与向往。我不无遗憾地想,倘若能够加入到与这个女同学一起跳房子的队伍里,那该多好。退一万步讲,如果我拥有一棵非同一般的桃树,也该满足了。可是,我家只有一棵梨树。这棵梨树能结出个头又大味道又鲜美的果实来吗?梨树开花的时节,我记不清楚自己有多少次站在树林里去驱逐那些吵闹的小鸟。然而,这棵梨树最终使我的愿望落空了。
一年又一年的春天过去了,梨树在开过一次又一次花之后,并没有结出果实来。有一次,我在梨树隐秘的表皮下面,发现了许多虫子,它们正疯狂地蚕食着梨树的血肉之躯。我一边想象着一棵梨树被虫子噬咬的痛苦,一边揣测,这棵梨树肯定是想结出果实来的,结出那种个头又大味道又鲜美的果实来的,而且,它也为之努力过了,可最终还是失败了。这样想着,我,还有什么理由去迁怒一棵梨树呢?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年。就在这些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以及我这位要好的同学都长大了。我师范毕业之后,成了一名乡村教师,生活得平淡无奇。而这位同学则招工在县城的氮肥厂当了一名工人,不久,氮肥厂倒闭,他也随着下岗了。很偶然的一次,他告诉我那个医生漂亮女儿的近况,她已经结婚,但结婚之后又离异,独自带着一个孩子,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我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心里有一种无法说出的味道。
这个冬天,我又一次回到离开了十余年的老家,似乎是为了寻找一些什么,我刻意到村子四周走了走。无意中,我来到了这位要好的同学的家里。眼前,是连在一起的低矮的土房,上面覆盖着黑色的瓦。一道短短的石头垒砌的围墙。从墙的那边,有一棵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叶子已经落光了,裸露着虬曲的枝条。这是一棵桃树。这让我大吃一惊。
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我来这里不止一次了,却是第一次发现他家的桃树原来是这个样子。歪歪扭扭的样子。和村子里其他桃树根本没有迥然不同之处。
转而一想,其实,村子里很多桃树在内心里都是希望结出理想的果实来的,只不过,它们大都失败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这样想着的时候,蓦地回了一下头,围墙后面的那棵桃树又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它的叶子都落光了。它的枝条被这个冬天的寒风冻僵了。但它探着头的姿势在表明,它依然在等待春天的到来。
(本文获2009年冰心儿童文学奖)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