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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迟迟醒来的雪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7-05-08 10:44:59

迟迟醒来的雪

作者丨毛云尔

酝酿一场雪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这也是一个需要耐心等待的过程。一旦下起雪来,我们便将等待的这份辛苦骤然忘记得一干二净。我们欢呼雀跃,在大地上蹦啊跳啊,用夸张的姿势,迎接着这场从天而降的雪,仿佛在迎接一个来自遥远外省的亲戚。我们将头上的帽子取下来,让雪落在帽子里;我们将衣领扯开,让雪落在温暖的脖颈上,一路滑下去,冷冰冰的,粘在起伏不停的小小的胸脯上面。当我们这些孩子疯了一样蹦来蹦去的时候,村子里,总有那么几个年龄稍大的少年,他们似乎懂得了什么叫忧伤,懂得了什么叫暴殄天物,所以,他们迎接这场雪的方式总是显得与众不同。

我记得有这么一个女孩子,她比村子里大多数孩子的年龄都要大,个子很高,背微微有点驼,梳着两条很长却并不油亮的辫子。我们在漫天的雪花中忘我地蹦跳,蓦地,转过身来一瞧,身后那矮矮的屋檐下,一扇平时一直紧闭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一张脸一动不动地凝固在窗框里,有些苍白和阴沉,仿佛堆着很多心事。隐约听说她喜欢上了一个男人。按道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喜欢一个男人应该十分正常。可是关于她的事,整个村子的人都讳莫如深。她表情漠然地注视着窗外这场雪。她的目光越过我们这些孩子的头顶,落在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似乎沉浸在某种模糊了的回忆里,但很快,她从回忆中将自己像一棵树那样连根拔起,訇然一声,打开的窗户转眼间又像平时那样紧闭起来。她将自己与外面这个飘着雪花的喧闹世界再次隔绝开来。

我揣想,她内心里或许一直在期盼着这场雪的到来,岂料,仅仅看了几眼,她便将这场雪拒绝了。她关窗的姿势似乎在说,够了够了,你回去吧,回到天空中去吧。可是,一场酝酿了许久的雪,是注定要飘落到大地之上的,而她的忧伤与决绝的力量,却根本无法将事情逆转。事实上,当她将窗户关闭后,雪下得更大了,大地上,此起彼伏的,全都是窸窸窣窣的落雪的声音。

我还记得有这么一个男孩子,他站到远远的田野里,张大着嘴巴,将舌头伸出来。雪一片接一片,落在他猩红的舌头上。这个男孩子刚才还在田埂上疯跑,他特大号的脚板踏在田埂上面,于是,那朔风中冻得硬邦邦的田埂便像一根牛骨头那样敲响了。他身体里过于充沛的精力化作额头上源源不断的汗水。头顶这场骤然降临的雪,让他的奔跑戛然而止。他久久注视着头顶的天空。短暂的茫然过后,他将嘴巴最大限度地张开。他将这个姿势保持了许久,似乎要将所有的雪都装进肚子里。但他最终失败了。当天空中的雪花越来越密集,天色越来越昏暗,他终于转过身,默默回到屋檐下面,回到被他瞧不起的我们这些叽叽喳喳的孩子中间。他不停地咂摸着嘴唇,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仿佛他刚刚参加了一场豪华的盛宴。同时,他的眉宇间却有着隐隐的遗憾,似乎他在埋怨自己的肚子不够大,他或许在想,如果他拥有一个像大地这样辽阔无边的身体的话,这场铺天盖地的雪必定属于他一个人所有。

随着暮色降临,孩子们迎接这场雪的仪式也就结束了。这时候,整个天空和大地,都属于这场雪了。没有谁去打扰它们,去分散它们的注意力。雪,尽情地飘洒着。

雪下起来总是一副没完没了的样子,其实,仅仅一个晚上,当早晨来临,天空便变得无限寥廓与轻盈,闪耀着令人心醉的蓝光。所有的雪已经回到了大地的怀抱。静静地,它们躺在那里,好像一个凌空高蹈的人筋疲力尽了,正在通过睡眠缓慢恢复着身体里的力气。是的,当我们注视这些躺在山坡上小溪边的雪时,总有这样一种感觉,大地仅仅是漫长旅途中的一个驿站而已,这些雪很快就会醒来,然后,踏上新的未知的道路。事实上也是如此,第一天和第二天过去,大地上的雪便大部分消失不见了。我们通常用融化这类词语来形容这种无声无息的消失,其实,这是另外一种隐秘的不为人知的飞翔。

当大地上的雪以加速度的方式快速消失时,我们总是感到无限失落。因为我们又看到了熟悉的道路。又看到了道路上那些腐烂的诸如旋复花的草本植物。又看到了牛羊和狗留在大地上的粪便。又看到了一双破烂的鞋子,仿佛一条搁浅的小船,被时光抛弃在岸边。又看到了一件破旧衣服,破布一样,蜷缩在以前那个位置,仿佛还在痴痴等待属于它的某个人,以及这个人带给它的体温与独特气味……大概一个星期之后,这场雪就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仿佛它从未出现过。仿佛这个探访的亲戚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外省。不过,只要我们留意,总会发现一些雪还留在我们熟悉的这片大地上。比如,那片茂密的竹林里。比如,那道人迹罕至的山脊。甚至,在我们牛栏旁边那个阴暗角落里,也会找到一些尚未离开我们的雪。这些雪一直保持着沉睡的姿势。直到第二年春天来临,这些雪还躺在那里。只是,和去年冬天相比,它们已经污浊不堪,面目全非。这是一些迟迟醒来的雪。当这些雪终于醒来时,可想而知,它眼神里一定是那种让人心悸的茫然与恐慌。

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能设身处地去考虑这些迟迟醒来的雪的内心感受,就像我无法理解我那个来自遥远贵州的外婆一样。据说,外婆年轻时很漂亮,和许多苗族姑娘那样,头上和脖子上戴着闪闪发光的银饰,不需要音乐和节拍,哪怕是一阵微风,都可以让外婆在天空下面翩翩起舞。十六岁那年,外婆遇到了黄埔军校毕业的外公。我无法想象外婆和外公第一次相遇的情景,无法想象他们骑着高大的白马在阳光下驰骋的情景,同样,当外公带着他的部队在缅甸的丛林里经历着九死一生的时候,我无法想象外婆内心里那份煎熬。当我懂事时,外婆已经老了,五十几岁的人,已经成了一棵干枯的树。她的神智也不太清楚,她甚至搞不清将她从贵州带出来的那个男人究竟去了哪里,事实上,年纪轻轻的他早已倒在血泊之中。她栖身在距离县城十几里远的小村庄里,每天,风雨无阻,挑着自己栽种的蔬菜到县城贩卖,逢人就问,需要蔬菜吗?没人知道,面前这个面容污浊的老人,有着怎么皎洁的过去以及斑斓时光。后来,外婆瘫痪了。母亲将瘫痪的外婆从一个小村庄里接到了我们居住的这个小村庄。很多时候,外婆就坐在简易的木椅子上面。如果阳光很好,总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外婆佝偻着身子,不知不觉睡着了。外婆往往会在猛然之间醒来。醒来时,眼神里,全是那种我无法理解的恐慌与茫然。

外婆这种眼神,和在春天迟迟醒来的雪,何其相似。这些雪肯定在内心里想,其它的雪呢?它们都去哪里了?这些雪肯定还在心里想,它们要再次飞翔起来,抵达它们想去那个地方。醒来的外婆或许同样会在心里问自己,那个骑着白马的男人呢?那些山坡上手牵手的奔跑呢?那些月光下面相互依偎的浪漫呢?还有,那些和她一起在微风中跳着摆手舞的女孩子呢?有一次,醒来的外婆突然喊着我的名字,说道,云伢崽,我要回去,你能送我回去吗?当时,我仅仅理解成外婆要回到她栖身的那个小村庄。现在想来,我特错特错了。外婆或许是想回到可以跳摆手舞的那个十六岁的夏天去吧,想回到那个可以骑着白马驰骋的山坡上去吧。可是,外婆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就像这些在春天醒来的面容污浊的雪,再也不能飞翔了。短暂几天之后,这些雪就彻底融化了,变成了带着忧伤气息的冰水,回到了泥土中间。大地上,了无痕迹,仿佛这些雪从未来过似的。

现在,我偶尔回到童年的村庄。我终于理解了外婆和这些迟迟醒来的雪的内心感受。我会在破败的老屋前面驻足。这个时候,我会有短暂的失忆。就像我睡着了一样。当我猛然睁开眼睛时,我发现只剩下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那些雪地上蹦啊跳啊的孩子们不见了。那个脸色苍白拒绝着外面世界的女孩子不见了。那个企图将整场雪吞进肚子的少年不见了。统统不见了。包括那段围墙。那片竹林。那座弥漫着刺鼻气味的牛栏……我的眼里全是恐慌与茫然,眼泪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不觉流淌下来。

责编:吴名慧

来源:长江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