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5年11月2日12点30分，飞机准时从重庆江北机场起飞，父母虽年逾古稀，却是第一次坐飞机。母亲依偎着父亲，老两口脸上的表情由紧张转为兴奋，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也坚信这次冒险的决定没错——

我今年43岁，祖籍江苏盐城，姐弟三人，我是老幺。70岁的父亲顾全平和71岁的母亲吕爱平都是农民，靠土里刨食供我们姐弟三人读书。

后来，姐姐和哥哥读完初中就先后辍学了，父母对我报了很大的期待，家里有什么好的都先紧着我。我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北京大学。毕业后，经过几年打拼，我在澳大利亚澳斯美特(Aumeats)肉类国际贸易有限公司担任董事长，在重庆娶妻安家。2003年，我把年迈的父母接到重庆。虽然让他们衣食无忧了，可因我工作繁忙，依然没有太多时间陪父母。直到2013年，我带父母去医院体检，父亲竟被查出已是胃癌晚期，我悲痛之下才猛然警醒——子欲养而亲不待!

那次手术，父亲切除5/6的胃，接下来，是10期化疗。父亲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最终，我咨询了多位医生后，放弃化疗，将父亲接回家静养，不愿父亲再接受无休止的治疗痛苦。

祸不单行，父亲病重期间，母亲又因两次意外受伤，导致骨盆受损。无人时，我开始静下来反思，这些年，我一直想抽时间带父母远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却总以为以后有的是机会，迟迟没有付诸行动。若再拖延，恐怕会留下终生遗憾。

深思熟虑之下，我计划带父母远行。为了减少母亲对父亲身体的顾虑，我拿去澳大利亚看望孙子作借口说服他们，父亲可能怕自己走之前来不及见到孙子，同意了我的提议，我就这样把他们“骗”到了澳洲，开始了为期3个月的澳洲之旅。

二

从启程那刻起，我就开始用相机记录这次行程中的点滴，我想尽可能在生命中留下父母的身影。一路上，令我惊讶的是，年迈体弱的父母，对生命却充满激情和热望。父亲也是想留下自己生命中最后的精彩，旅程中一有时间，父亲就拿出日记本，把自己的见闻记录下来：

2015年11月3日10点，飞机在墨尔本机场安全降落了，我们正式到了外国。今天是晴天，我们的第一站就是墨尔本大学，去看望我的孙子。在那里看到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大树。古老的建筑、校舍，很美观大方……

从墨尔本去堪培拉的路上，正巧夕阳西下，彩霞映红蓝天，公路蜿蜒在辽阔的草原上，伸向辽远的天际。父亲兴奋不已：“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晚霞。”他说着，竟不由自主唱起歌来，站在一旁的母亲也合着父亲的节拍一起唱起来。这对老夫妻似乎回到了当年的青葱岁月，温馨甜蜜。尤其是父亲，这一路行来，他渐渐忘记了死亡的威胁，日渐开朗。而接下来，竟是我43年从未见过的，一个如同孩子般的父亲。

父亲对这个新鲜陌生的世界充满好奇。在布里斯班，他和母亲一起学着年轻人的样子玩起了情侣自拍;在昆士兰大学，朴实腼腆的父亲竟然用学了几天的吉他，为野营的大学孩子们表演……我莫名感动，病魔至少在那一刻远离了我的老父亲。

还有一次，走在路上，父亲看到一棵枝杈横生的老树，竟兴奋地对母亲说：“这棵树我能爬上去，你信不信?”还没等母亲开口，他便真的爬到了最低的一个大枝桠上。我和母亲错愕之余哈哈大笑，那时我脑中闪过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不由深深庆幸自己做出了让父亲离开病床的决定……看着父亲脸上灿烂的笑容，我举着相机，追着父母连拍，只怕稍不留神，便会错过。我大笑的同时，泪水在镜头后悄然溢出。

父亲有时也会展现出孩子气的一面。一天在房车内，我闻到一股难闻的腥臭味，找来找去发现父亲的包里竟有一堆儿腐烂的贝壳、螃蟹和花果。

我问父亲为何把这些东西装进包里，父亲尴尬地抬起手搔搔头发：“我想拿回老家给小孙子玩。”我和母亲哭笑不得。两天后的清晨，父母两人没跟我打招呼又跑到海边，抓回两只螃蟹和一些小鱼。等我起床时，发现老两口正在争吵。一问才知，母亲想把螃蟹煮着吃，父亲则要酱油醋泡着吃。两人谁也不肯让谁。老两口有多久没有精神拌嘴了?因为生病，母亲怕惹父亲生气，什么都让着他。

看着父母，突然想到他们已经风雨50载，并肩扛过生活的艰苦，一起熬过岁月的沧桑，养大了3个孩子。

三

12月8日，是父母结婚50周年纪念日。为此，我特意买来两件白色T恤，写上父母结婚50周年起止日期，想让父母穿上这套情侣衫去体验高空跳伞。

想不到的是，那天作为主演的父亲给我留下了终身难忘的体验。

那天，父亲4点多钟起床，采来大把鲜花，偷偷藏到车厢内。等到了高空跳伞的机场，父亲突然手拿花束来到母亲跟前，当着机场所有人的面，大声说：“苍天在上，大地作证，今天在这里，儿子为我们举行50年的结婚庆祝。这么多年，老伴儿跟我吃苦了，我没送过她一根草，现在我为我的老伴儿补上求婚仪式。老伴儿，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一时没反应过来的母亲先是一愣，眼里迅速有了泪光，不好意思地说：“这老头子……”母亲声音有些颤抖，却提高了声音：“老头子，我愿意，我想陪你再活50年……”母亲微笑中闪过一丝酸楚，泪珠簌簌扑落。

我在旁边早已泪流满面。若早知道一次旅行能换得父亲重生，我绝不会拖延到现在。值得庆幸的是，这次旅行虽有些晚，却没有错过。

接下来，根据事先安排，我和父母一起登上螺旋桨飞机，当飞机爬到14000英尺高空时，机舱门开启，在教导员的指导下，父母先后跳下，我也紧随其后，在高空中看着父母的身影，我禁不住高喊：“爸，妈，祝你们金婚快乐!”

喊声中，我再次泪流满面。我们安全降落地面，我跑到父母跟前，紧紧拥着父母又笑又哭。已过不惑之年的我，不知道有多久没在父母面前恣意哭笑了。我轻轻吻过母亲的额头，比我矮小那么多的母亲揽过她的儿子，一种幸福感在那一刻抵达了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2016年1月27日，我们结束了近3个月的旅程，回到重庆。旅行归来，母亲已丢下拐杖;父亲因化疗消瘦的身体不但胖了，饭量也有所增长。一度消沉的父亲，不再关心自己还有多少日子，每一天都平静而安详。为纪念这次旅行，只有小学文化的父亲记了整整一本日记。我把这次旅程中拍的数以万计的照片整理成册，在这套影集的扉页，我写下自己的感悟：父母把我养大，我陪父母慢慢变老。(小爽摘自《知音(月末版)》2016年第4期)(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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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知音（月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