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不碍白云飞 ——寻访盛景华的艺术之路
文丨裴建平
(盛景华)
一条资江,穿城而过,将古城益阳一劈两半。
河的南岸,有一地名,谓兔子山。2013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忽然声名大振,11口古井里,出土了战国晚期至三国孙吴时期的简牍1.5万余枚,兔子山遗址的发掘,因此成为当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
经考古学家证实,兔子山遗址出土的简牍,内容多为益阳县衙文书档案。这些出自官曹、吏卒等民间无名书家的墨迹,运笔活泼灵动,字态恣肆奇绝,随意自然,轻松潇洒,都是不可多得的书法艺术佳作。
千百年来,资水不老的文脉,滋润着益阳这片沃土,孕育了裴休、齐己、郭都贤、陶澍、胡林翼、汤鹏、黄自元等先贤大儒。汤汤流淌的资水,同样激励着后学不断前行。在资江北岸、与兔子山隔河相望的鲁肃城南门附近,是艺术家盛景华“丢胞衣罐子”的地方。兔子山简牍多为隶书,而景华少年习字,正是从隶书《曹全碑》入手。这当然是巧合,但谁又能说,喝资江水长大的景华,没有从这条江河里,这片土地上吮吸到足够养料?
景华多才多艺,书法、绘画、文学、音乐等艺术门类多有涉猎,且造诣甚高。因而,单一地给他冠以某个头衔,难免有遗珠之憾,我们只能统而言之称他为艺术家。我甚至觉得,艺术对景华而言,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基因,是一种宿命。他这辈子就是为艺术而生的,艺术选择了他,他也选择了艺术。
关于景华,作家叶梦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也许这个世界上像他一样有才气的人还有,但是,没有人能够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地潜心在艺术的世界里永不放弃,
一步一步稳定地走向一个又一个高度。”
是的,在艺术道路上,景华就是这样一个以前倾的姿势不断超越自我的人。
(盛景华书法作品)
(一)
我认识景华时,他还只是一个诗人。
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期,一个无比喧嚣又无比伟大的时代。当年,景华和益阳街上一帮文艺青年,成立了“白鹿文学社”,他们经常聚会,创办了自己的文学期刊,定期举行各种创作与交流活动,有些男女青年因此互生情愫,还萌发了或长或短的恋情。当时我正在文学圈外徘徊,几次提出申请入伙,被他们严辞拒绝。一气之下,我和另外一帮人另起炉灶,成立了“黑狼文学社”,大有与之分庭抗礼乃至伺机干掉白鹿的野心。当然没有得逞,黑狼最终被他们招了安,我们不得不以另一种形式成为白鹿的一员。
那时景华已在文坛崭露头角,他和蒋祖煊、黄献民合作,以笔名“黄祖华”发表过不少诗作,其中组诗《妈妈·世界·我》还上过《星星》诗刊。他的散文处女座《雨过天门山》也在《湖南日报》上亮相,可谓春风得意。
景华写得最好的当然是他的爱情诗。据说,当年的他有过一段美好的初恋,时间有点长,后来不幸夭折。景华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为这段情感经历写了上百首诗。这些情诗不久便以手抄本的形式在我们居住的这座小城不胫而走,广为流传。若干年后,在一些聚会或者饭局上,当年阅读和感动过的朋友,甚至都能一首一首地背诵。
请看这样的句子:等你 / 守在所有的路口等你 / 等你 / 站在雨中的三月等你 / 等你的日子里 / 思念长出了洁如霜雪的白霉 / 等你的日子里 / 感情早披上了绿如春天的苔衣……我喜欢景华对爱的反复吟唱,事实上,他的爱情诗已经不再是献给某一个具体的人了,而是一种深刻的隐喻,歌赞的或许是爱人,或许是亲情,或许是朋友,或许是大自然中的一切美好事物。
景华出过两本诗集《状态》与《城市表情》,同时还出版了散文、随笔集《边缘》《放下》《城市记忆》。如此丰产,让一些专事文学的人汗颜。
他的散文和随笔,在没有结集之前,我大多看过。他的文章就像一条清澈的小溪,流淌着明亮、幽静、雅致。那些对爱和亲情的抒写,比如《亲情布鞋》《陪母亲看戏》《妻子的苦难》,无不细腻柔婉,回肠荡气,直抵人的心灵。那些人生经历和心灵感悟,比如《老土尝新》《美丽的诠释》《放飞》,则在从容表达中蕴藏机杼,在平实行文中透露胸襟。
近些年,景华把大量时间与精力花在书法和绘画上,应该分身无术。何况,随随便便卖掉几张书画,就抵得写一年的文章的收益,他还会不会干这样的傻事?
他就干这样的傻事。
2011年9月,景华负笈京城,拜国学大师欧阳中石先生为师,成为了他的访问学者。去北京之前,他写现代诗,到了北京后,他对古诗词又产生了浓厚兴趣,写字作画间隙,创作了几百首古体诗词。王力先生的《诗词格律》,唐作藩教授的《音韵学教程》,他一本本地啃,写出的诗词居然获得了许多教授、专家的好评。现在,他写字或题画,多写的是自己创作的古体诗词。
我们注意到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无论景华在书画领域走得多远,他对文学总是不离不弃。
实际上这也是景华能在艺术路上不断攀升的关键。湖南省书法家协会原主席、著名书法家颜家龙先生在《景华:一位胆识超卓的书法家》一文中说:“景华有着全面的文艺素养,除书法外,他擅长诗歌、散文与绘画。这些综合素养,使他具有了文人品格,而文人品格的获得,使他对事物的观察、判断都能站得更高些,这是他能正确把握书法艺术学习方向的缘由,也是他现在的书作摆脱了平庸化、粗野化和匠化的境况而能进入到一种高雅的文化人的境界的缘由。”
可不可以这样说,在景华的书画作品里,他的每一根线条,每一抹色彩,每一个构图的背后,或许都有他作过的每一首诗歌,写过的每一段文字,读过的每一本书籍,都有着他经年涵蓄的文化素养和知识修为。
(盛景华画作)
(二)
我和景华相识30多年,在报社做同事也做了20多年,彼此十分了解。他说,这一辈子,就热爱而言,他最爱的是文学,然后是绘画,最后才是书法。可结果是,成就最大的是他的书法,然后是绘画,最后才是文学。
只能这么说了,景华有着与生俱来的书法天赋。天赋和热爱,有时并不是一回事。
景华习字是“奶操”,十岁便开始了。当时是上世纪60年代中期,在工厂里有过一官半职的父亲忽然被打倒了,家里六兄妹也受到牵连,处处遭人白眼。大哥盛梦贤担心兄妹出去被人欺侮或者闯祸,不知从哪里弄回三本字帖,一本是汉隶曹全碑,一本是苏东坡的大楷书,一本是柳楷毛主席诗词,这三本字帖分别交给了景华和他二哥、他小弟。大哥吩咐他们,每天必须临写好几百个字,完不成任务的要罚跪。
盛家兄妹都写得一手好字,甚至是他们的孩子,这跟他们从小习字有关。2014年12月,益阳举办迎新春书法展,景华和大哥盛梦贤都有作品亮相。盛梦贤参展的是一幅楷书心经,行笔流畅灵动,布局错落有致,不是一天两天能有这功底的。
景华正式步入书坛,是在1985年前后。当时各种大赛、各种展览、各式各样的书法活动竞相开展,全国各地都掀起了一种书法的热潮。
景华赶上了这样一个好时机,作品连连入选省内的各种书法展览。当时的他有点张狂,甚至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懵懂。他参加“湖南省首届创新书法展”,一下子就有3件作品入选,于是喜不自禁,心里还琢磨着要如何打倒传统。省里举行“龙年国际书法大赛”,他因病没有参加,后来去看展览,回家之后颇为自信,他自认为只要参加赛事肯定获奖。
景华是个聪明人,学什么像什么。
1989年,湖南省书协与北京市书协举办“湖南北京书法交流展”。为了参展,景华带着8件作品去了长沙。作品甫一挂出,评委们就悄悄围拢来,先是屏气凝神,然后竖起拇指叫好。他当时特别讲究书法的款式制作,在作品形式上很有独到的地方。景华正在窃喜,这时一个老者站了起来,问一旁的省书协秘书长,这个作者来了没有?秘书长立即把景华推到前面说,来了,来了。
老者正是时任湖南省书协主席颜家龙。
颜公点头道,年轻人,你创作上很有才气,作品形式好,有视觉冲击力,是写聪明字的呵。开始景华有点沾沾自喜,但仔细一琢磨,觉得他话里有话,便问颜公,写聪明字是什么意思?颜公笑着说,写聪明字就是凭着自己的小聪明搞创作,跟着感觉走,跟着时风转,看一步走一步,走一步是一步;缺少传统的积淀,缺少技与法的历练。
颜公的话仿佛一闷棍,把他打懵了。那一段时间,景华开始了反思,他觉得自己过去的所谓成功,其实是剑走偏锋,是靠形式感博人眼球,而真正要想在书法上有所作为,就必须回归常识,在中国书法艺术的宝库里吸取养料,寻找方向。
当年年底,在颜公的力荐下,景华参加了湖南省首届书法篆刻研修班。这个班被称为湖南书法界的“黄辅一期”,对学员要求很高,必须是中国书协会员或省书协理事。而景华那会什么都不是。景华加入中国书协,那是1994年的事。在商定学员名单时,颜公说景华虽然写的是聪明字,但他有悟性,有才气,作品上升空间很大,是能成大气候的,就破格让他参加了。
事后景华说,参加这个研修班的学员,大多在当时已经功成名就,而自己只是初出茅庐。为了缩短与他们的差距,他从入学的第一天开始,就全力以赴,以极大的热情、诚恳的态度投入到临摹与创作及至书法理论的学习之中。
而真正改变景华对传统经典的认识,甚至改变他整个书法创作走向的是那次西安碑林之旅。
这是一次回归之旅,也是一次涅槃之旅。
出差到西安,他花了近两天的时间,十分虔诚地拜谒了碑林里所有的经典。看过后,他的第一感受是,在大师面前,在传统与经典面前,休要轻言书法。碑林里的每一块碑刻,就像一座座大山,高山仰止;就像是一块块路牌,给后来者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回来之后,他重新开始规划自己的书法之路,那就是不为名利所累,不为时风所动,以传统为依托,从经典出发,将传统与经典化成筋骨和血液,化成一种精神,化成实实在在的作为,然后扩大自我的半径,拓展艺术的空间,随心适意地表现自我。
他还说,只有当苦心孤诣的创作变成自然,只有当自己的笔墨能够自由地走进人们心灵时,率意的作品才有可能成为未来的经典。
学习经典,景华采取的是精研细究广搜约取读写结合的办法,也就是广泛地读帖,系统地研究,有选择地临写。景华说,他临帖有讲究,有的帖他临三五年,有的帖他临三五月,有的帖他临三五天,有的帖他临全篇,一通一通反复临,有的字帖他挑字临,跳跃性地汲取其中的精粹。
景华的书法走的是碑帖兼容的路子。之前,他热爱二王一脉帖学,所以临习也以帖学为宗,大王、小王,晋代诸家及至隋唐法帖,宋四家尤其是米芾和苏东坡,赵孟頫、董其昌、王铎等帖学一脉,他整体观照,分主次临习,系统梳理。后来,为了不让自己陷入古人窠臼而成为书奴,他在北碑上也下过苦功,《张猛龙碑》《郑文公碑》《黑女志》《龙门二十品》,特别是《始平公造像记》及一系列的墓志他都认真研习过。
景华曾经把他学习书法的过程比作下厨,他说,我从事书法学习和研究的经历就好比在是煲一锅属于自己的汤,无论是哪门哪派的艺术都是我的调料,我学习过的东西,我的汤里就有那东西的味道,这些味道因我的喜好而加减。他认为,艺术的风格和个性不是做出来的,必须是自然而然的,是得经历水到渠成这样一个过程的,这跟煲汤同理,不能急,只能文火小灶慢慢来。
从经典出发的景华,因功力的积累和识见的开阔,终于拉近了与经典的距离。
1994年,景华在长沙岳麓书院举行第一次个展;2004年,他在湖南省美术馆举办了第二次个展;2014年,他在湖南省艺术馆举办了第三次个展。而这期间,景华的作品一而再再而三地入选全国书展,在业内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记得举办第二次个展时,颜家龙闻之十分高兴,撰写了长篇评论《景华:一位胆识超卓的书法家》。还亲自主持了展览的学术讨论会,他说:“景华由一个反传统的角色一跃而成为一个传统的痴迷者,其觉醒的速捷,意念的坚毅是令人惊讶甚至难以置信的,我由衷地佩服他那超卓的胆识。”他指出,如今书坛有俗化的倾向,许多创作流于怪异、粗俗和平庸,甚至于自我标榜为所谓“平民意识”。他认为书法艺术还是雅的好,景华“和、静、清、雅”的艺术追求很值得提倡。他说,现在到处都是所谓“实力派”书法家。“实力派”书法家到底有一个什么样的标准?我看他首先得会写字,有扎实的传统功力和笔墨技巧,解决了技与法的问题,然后要具有深厚的学养,有很好的艺术理念和创作实力。这样的书法家才是真正的“实力派”,我看景华的传统功夫和创作实力都不错,而且有良好的学养,他才算得上是“实力派”。他还特意为展览题词:“我为看到一个聪颖奋勉和有胆识的中年书家的健康成长而欢欣!我为看到一个内蕴粹美和文气盎然的书法展览而欢欣!”
中国书法兰亭奖评委张锡良认为,“盛景华的书法无论是点画、结构、纯度,功力都是很深的,让人无可挑剔,看他的作品,就如同品一杯毛尖,香气缭绕……”
书法评论家蒋力馀、蒋正治则在《腹有诗书气自华》一文中写道:“景华的线条,清雅纯粹,力感强烈,无一笔无来历,又无一笔不属于自己,于古代名家的艺术语言能精嚼细咽而消化吸收。景华不薄今人爱古人,他对现代派书风亦多予肯定,而对经典的执著不改初衷,故其线条多古典意蕴。”
可以肯定地说,这个时期景华的字再也不是什么“聪明字”了,正因为如此,景华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在湖南书坛所铸造的辉煌业绩也就顺利成章了。
2005年,景华当选为湖南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2014年再次连任。
当然,景华并没有因此满足,艺术路上脚步更加铿锵。
2011年9月,景华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进京求学,到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做访问学者。朋友们被这个消息弄得猝不及防,纷纷说,你都是省书协副主席了,有名有利的,还折腾什么?景华说,到首师大作访问学者,我是冲着导师欧阳中石先生的学识高度和人格魅力去的。欧阳先生是当代中国国学泰斗,在书法、戏剧、逻辑学、学科建设、艺术教育诸多领域,有着令我辈高山仰止的学术成就。能成为大师的入室弟子,是我的三生之幸呵。
站得高,才能看得远,心中有梦的景华需要更高更大的平台。
景华说,做欧阳先生的学生真是件幸福的事,尽管先生是80多岁的老人了,他还坚持每周给我们上课,一堂课就是半天,哪怕有特殊原因耽搁,先生也一定会把课给补上。
他清楚的记得,欧阳先生第一堂课是这样谈“书法”的,先生说,书法的问题,写是次要的,要建立一个“学”的概念,不仅把书法当作一门艺术,而且当作一种学问来研究,构成这门学问的核心是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谈到书法的传承与发展,先生说,评价一个人的书法成就,作品的优劣,我们得知道它的艺术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得有来龙去脉。来龙是传承,去脉是自我的追求和理想。这些观点,让他视野大开。
更让景华受益的是,每堂课,欧阳先生都会现场示范,边写边讲,写写讲讲。每每这时,他就特别上心,特别留意先生的笔法、墨法和章法,甚至动笔前是先倒水还是先倒墨这样的细节,景华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景华说,我虽然是先生的学生,可我从来不会刻意去模仿先生的字,我要学习的是先生的学问,做学问的方法,尤其是先生的道德修为。
在北京的景华可谓如鱼得水,除了听课和写字,他大量的时间穿梭在各种展览中。齐白石、张大千、黄宾虹、李可染、林散之……大师的展览一个接一个,景华就一个一个地方的跑。还去故宫、去荣宝斋、去古玩城,文化人爱去的地方,他一个地方也不落。他说,只有在这里才感觉到大师的光芒是如此耀眼,中华文化的宝藏是如此灿烂。不可否认的是,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已经真切地化着了血液,欢畅地在他身上流淌;化着了筋骨,支撑着他艺术的高度。
景华对自己的要求几近苛刻,容不得半点懈怠。有一次睡到早上8点半才起床,他在日记中写道,这是我来北京后的第一个懒觉;两天没有写字,他十分自责,在日记中这样痛斥自己“应酬太多,真是堕落啊”。
正是因为自己的勤奋,在访学一年的时间里,他还写作了大量书法理论文章,说著述颇丰一点也不为过。其中,《大师门下——在书法文化的光照下我们成长》是一本日记体随笔,洋洋洒洒25万多字,记录着他访学一年来师承欧阳先生的经历和收获。在欧阳先生的指导下,他还完成了10多万字的《书法入门》手稿,这是一本中小学书法课的教材类书籍。同时撰写了《书法教学要从培养兴趣着手》《从明清馆阁体书法的一统天下看国人的审美共性》等论文。《艺术中国》杂志创刊那年,一年12期刊物里,有好几个头条,好几篇大的评论文章皆出于景华的手笔。
对这样玩命的人,你不钦佩不行。
访学临近结束时,景华曾拿着上百件作品请老师点评。欧阳先生看过这些作品之后异常兴奋,他当即吩咐将书法院的领导请来,安排书法院收藏其中一些精品,他还号召同学们向景华学习。他说,这么好的作品一定要想办法展示出来,做展览的时候必须提前通知他,他一定来参加展览的开幕式。后来,他还欣然提笔给景华写下了这样的评语:“景华基厚,博取求深,百尺竿头,指日可待”。
(盛景华与林凡)
(三)
从景华的成长经历和艺术背景来看,他成为一位优秀画家应该合乎情理。
在习书的同时,少年景华就开始跟随许池、郑一呼学画。高中毕业下放到宁乡,其绘画才能被画家唐明生发现,之后又得到画家张月明的提携。唐、张二人何许人也?一个擅长国画,一个擅长油画,两人都是当时湖南美术界的狠角。
恢复高考后,景华顺利考上美术专业学校,师从著名画家曾景祥、罗福才等。毕业后,他当过小学老师,也当过中学老师,教的是美术书法专业。再后来他到了文化馆,成为了专业美术书法干部。这个时期,他与著名画家杜炜先生过从甚密,因为欣赏景华的艺术才华,杜炜先生的好多作品,都请景华题字,甚至他参加第七届全国美展的作品也是景华题写的诗堂。
这样的人不成为画家谁能成为画家?只是这么多年,他的书名太过耀眼了,其光芒无情地遮挡了他的画名。
但是种子已经播下,不管蛰伏多久,只要有适宜的季节,有阳光和雨露,景华的绘画才华终究要迸发出来。
事实上这么多年,景华并没有停止画画,他讲究的是少而精。
记得上世纪90年代,益阳连续举办了三届“益阳美术节”,他的作品《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洞庭秋月》《钟声》也连续三次获得美术节中国画展金奖。另外,他的水彩画《雨过天门山》,装置作品《7·19中国足球惨案》分别获得水彩画展和现代艺术展的金奖。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幅六尺整的大写意《我们的队伍向太阳》。他画的是向日葵,成片成片的金黄色,高高昂起的花盘和向外舒展的叶片,都向着太阳的方向蓬勃生长。在画面上他还题了一首诗:我是太阳的奴仆 / 我是光明的奴仆 / 在春天到来的时候 / 我还是一颗光明的种子 / 可我却早已萌发对光明的向往 / 我热爱光明 / 我的一生注定属于光明……诗与画融合在一起,激情四射,让人震撼。当年,这幅画荣获湖南省纪念建党七十周年美展银奖,发表在《湖南日报》的湘江副刊上。
之后,景华陆陆续续创作过不少作品,仅仅老城系列就有几十张,他将其中一小部分用宣纸印成了一本挂历,没想到一时“洛阳纸贵”,挂历后来还加印了几次。如今益阳好多地方都还看得到这本挂历上的图画,人家将那些画拆下来,装裱好,配好框挂到了书房、茶室。北京主办奥运会那年,景华边看赛事边作画,用宿墨大写意的艺术语言画了百来张大写意花鸟画,这批作品大体上还以向日葵、荷花为题材,用笔潇洒泼辣,用墨酣畅淋漓,让见过这批作品的朋友们直呼过瘾。
熟悉景华的人还知道,这期间他还经常跑醴陵,画了许多釉下五彩瓷瓶,题材也多以向日葵为主,这些瓷瓶十分抢手,许多藏家争相收藏。有意无意间,向日葵已然成为他绘画艺术的一个代表性符号。
去林凡工作室,最终成为林凡的入室弟子,是景华北京之旅的又一收获。
2011年年底,景华陪画家黄炯青去拜访林凡。林老也是益阳人,我国著名画家、诗人、书法家,中国工笔画学会会长。林老多次回益阳,与景华很熟悉,也十分赏识他的才华。他说,景华,你在欧阳先生那里做访问学者,快结束了吗?景华说,是的呢。林老说,我看你也别着急回家,我在中国人民大学画院有个工作室,到时你到我这里来作画。我收你为徒,你做我的入室弟子好了。你画画有天赋,不画可惜呀。景华听了自然喜出望外,连声说好。
也就是这一机缘,让景华把艺术创作的重心,在一段时间里转向了绘画。
到了林凡工作室,好久没有画画的景华,重新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熟悉的题材向日葵。在那里,他一口气画了大大小小好多幅,都得到了林老的肯定。其中一幅题为《光明行》的大画,色调依然是金黄色,几十朵形态各异、笑意嫣然的葵花,加上睛空中振翅而飞的和平鸽,构成了蓬勃向上的生动画面。林老称赞道,当下就需要这样正能量的作品,歌唱和平,歌唱阳光,歌唱我们幸福的生活,多么好的立意呀!此后,这幅大画在第十二届全国美展湖南展区展出,获得画界的一致好评。
一个人的才华藏是藏不住的,在林凡工作室潜心学画的景华,其书法成就还是引起了人们的关注。2012年,人民大学为提高教职员工综合素质,办了个教职员工书法提高班。听说景华是湖南省书协副主席,欧阳中石的入室弟子,一张特聘教授的聘书便送到了他的手上。这个班的学员,全部是教授、副教授,还有好多院校领导呢。登这样大的讲台,换上别人可能有些怯场,景华却不,他深知自己无论书法理论还是书法创作,都有足够的底气。就这样,他一边在林凡工作室学画,一边给教授们上课。另外,人大培训学院的高端培训开设有国学课程,其中由景华主讲的书画欣赏也深得学员们的点赞。
其间还发生了这样一个故事。那年,人民大学75周年校庆,一位校友慷慨解囊,捐赠母校一笔款项。作为答谢,校方请一位画家临摹了一幅《富春山居图》长卷送给他。
《富春山居图》是元代画家黄公望的代表作,被称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明时曾遭火焚,断为两截,前段称《剩山图》,现藏浙江省博物馆;后段称《无用师卷》,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此次临摹将两段合二为一,是合璧之作。画裱好了,画题由人民大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领导题写,但后面的跋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来补续。这时,在景华班上过课的一位领导想到了景华,向他求援。景华思忖一会说,好吧,我明天交卷。那位领导却摇头说不行,他说,此画明天就要送出,只有一晚上的时间了。我们都走,你留在教室里安安静静完成。
景华果真没有让大家失望,两个小时之后,一篇近千字的跋语就这样急就而成了,景华用清逸的行楷抄录在画卷上,文气斐然。学校几位领导看过之后特别满意,啧啧称赞,说字好,文章也十分精彩。当时一上不了网,又没有相关文字资料,还得用文言文撰写,景华妙笔生花靠的是一个艺术家深厚的学养啊。
此后,大凡中国人民大学赠礼或与国外大学开展文化交流活动,多送的是景华的书法。
在林凡工作室学画两年后,林老因年事已高,工作室停办。这时,著名工笔画家唐秀玲向景华伸出了橄榄枝,她在人民大学画院创办了唐秀玲工笔重彩精英班,向全国招募优秀画家。唐秀玲也是美术界重量级人物,现为中国现代工笔画院副院长,中国国家画院画家,中国美术家协会重彩画研究会副会长。
到北京的第三年,景华又重新出发,成了唐秀玲工笔重彩精英班的班长。这一时期,景华创作了大量以洞庭湖为题材的画作,形成了一个湖乡文化系列。
洞庭湖畔资江边长大的景华,对生养自己的家乡有着深厚的感情。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他就和赵溅球、阮国新、刘顺湘、邓国祥、许国良等朋友组建过益阳画院,并立志以洞庭湖的风物人情为素材进行创作,创立洞庭画派。其中他们曾以“魂系洞庭”为主题,先后主办过几次画展。那会儿,一有时间,他们便背着画夹组团到洞庭湖去写生。这个时期景华以洞庭湖为题材的画作《昨夜风暴过洞庭》《水天一色》《洞庭秋月》《风月无边》等,已经在画坛有了相当大的影响。
到了北京的盛景华,对洞庭又有了新的理解,画风渐变,开始以他兼工带写的青绿山水技法,为我们呈现记忆里或想象中的洞庭,画面水活石润,山苍树秀,宁静清爽,既有大开大合之势,又有严谨精细之妙,形成了独到的绘画语言和鲜明的个人风格。
在他的《春归洞庭》里,洞庭水乡汀渚绵延,峦曲叠翠,水中的野鸭,湖里的舟楫,有如一首首情意盎然的诗。在他的《苇风浩荡》里,芦苇成了大自然的舞者,舞姿绰约、柔韧妩媚。用心一听,可以听到苇丛相拥发出的天籁之音;仔细一闻,又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浸入你的心扉。在他的《洞庭休渔》里,一排排渔船静泊在水面上,岸上的渔网,村桠间晾晒的衣物,无不透着浓浓的生活气息。与过去那些文人画出世隐逸、遁入林中的旧套路相比,景华的这些画作,将洞庭湖的生态之美、自然之美,升华为生机勃勃的现实之美和生活之趣,格调高胜一筹。
在谈到艺术创作的时代精神时,景华曾说,中国书法史上有“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之说。晋人尚韵,着眼的是空灵境界;唐人尚法,强调的是法度和规矩;宋人尚意,重视的是内涵和哲理。今人尚什么呢?景华认为,应该在博采众长、继承传统笔墨精髓的基础上,强调一个“趣”字,也就是“今人尚趣”,作品要有旨趣、有意趣、有情趣。
景华自然而然地在绘画上将“尚趣”的审美追求付诸了笔端。他的青绿山水,不仅表现了山川江河的自然之美,也表现了他在领略自然,体验自然、感悟自然过程中,与大自然两相契合的灵性与心境。
景华的绘画,特别是青绿山水如今在京城渐入佳境,好评如潮。然而他并不急于求成,他这个时期的作品甚至不售也不向大展投稿。他说,一是我舍不得自己的作品,二是我都近六十的人了,我想积累一批作品办个人画展。他还说,对于艺术,我认为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等我做成个展之后,我自然会做我该做的一切,我的作品何去何从,自有方向。
2014年10月,九三学社中央画院换届,景华当选为副院长。湖南成立九三书画院请他当名誉院长,青海省成立民盟书法院也请他当名誉院长;中国保利文化艺术品拍卖公司的老板看过他的作品后十分欣赏,正着手给他的书画策划展览并开一个小型的专场拍卖会;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得到景华的书画作品后,兴奋地回赠了他一摞签名小说。
景华说,虽然身外是喧嚣的尘世,但我必须保持内心的宁静。无论是写字还是画画,能不能参展,能不能获奖,现在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什么呢?
山高不碍白云飞,林密何妨流水过。景华的作品自然会给我们很好的回答。
(2015年1月28日)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