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州之野
作者丨李颖
江湖夜雨十年灯。我读到这个句子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做了岳州之野寂寞的归人,我的灵魂又匍匐在泥泞里,听一回清清落落的夜雨。十年旧梦,城市只如蜃楼,城市深处我的街巷长满青苔,直让人看到小巷尽头已经逝去的光与阴。
壹 秋蝉一万声
一些老人和孩子,妇人和衣裳,两株已经有了些年月的苦楝树。黄叶已然落尽,但枝桠相连尚成佳构。我看见风从他们之间穿过,雨声如禅,阳光如禅,闲闲地敲打着枝枝桠桠,敲打这青衣古巷,敲打这里远去的童年。也有麻雀,在门前的泥地里踱来踱去,从无慌乱地惊起。岳州之野,鸟栖于树是最动人最自由的姿态,千枝万枝,众鸟散尽还复来。鸟是红尘间最不俗的生物,纵使落在地上,也不屑于尘世间半点泥土。我想它们是寂寞的,因为除了我和树,并没有人见识它们雍容的步态。那时我并不知道那两株树其实是直直地长在我的心里,不知那些鸟其实是停停落落在我的心里,此后十年远离,尚悟出世间万千奇妙处,譬如飞鸟无常的聚散,树与树永恒的相守,只在此一巷间。
岳州之野的芸芸众生里,除了树和鸟,亦有在外讨生活的人们。一声声吆喝里,卖凉席——补锅——修伞——很是韵味悠长,其中掩盖着多少流落异乡的心事,年幼的我们无从知道。从那个时候开始,这种声音就在城乡的大街小巷里穿行。多少年过去了,我长成我童年不曾料想的模样,而彼时,我的城市已经穿上了一件陌生的衣裳。当年那个怯生生的我参加工作了,在报社每每做策划的时候,就会想起一定要做一个系列,记录这个城市最后一批走街串巷的手工业者。而我们总是流于形式,我们漫不经心跟拍了一个桥洞下剃头匠的一天,我们心怀叵测追踪了一个磨菜刀的老者,我们居高临下赖在一个鞋匠摊上一整天隔着某种莫名的阶层与他对话。我们在猎奇还是只是在虚伪地怀旧?我们以为自己在拯救什么吗?
那时候那个卖核桃的外乡人总是租下街角一间杂屋,不卖核桃的时候,他的乌黑的门洞总是掩着。童年的我们常常奔跑在他的门前呼啸而过,他会站在门口大声咒骂,但他是没有几颗牙齿的,似乎像他的核桃一样老,总是语焉不详,因此我们日益飞扬跋扈,并不怕他,也并不爱吃核桃。
但有一年他带来一个叫做秋蝉的女子,像民间流传的故事里那样美丽素淡的女子。我们自此有了一些心事,缠着大人要吃核桃,往往又拿了核桃到秋蝉门前的石阶上敲呀敲,秋蝉总会好心地出来,用她好看的手砸开核桃。街巷里我们每个孩子都曾偷看她美丽的手指。
但大人们都说秋蝉是老头的堂客,于是这小巷里我们的童年便有了一些淡淡的忧伤,宛如蔓生的植物,生长在青衣古巷每一个潮湿的角落。
这自然又是一个很俗的尘间故事。多少年过去了,秋蝉去了何处?是否仍在很近或很远的某处街巷里卖核桃?小巷深处有谁曾识她的美丽?事隔多年,我记忆中她当年的神态竟是无忧无虑,似乎一切应命,核桃以外的小小快乐或忧伤大可忽略不计。我也不能记起她的年纪,只是那双曾经砸开核桃的手愈发清晰,至今仍有微微的美丽的疼痛。我常想秋蝉是寂寞的,像鸟一样寂寞,我至今不能渗入她的悲与喜,亦不能给童年的故事附丽一些颜色。但秋蝉一万声,仍清清浊浊地响在岳州之野。
走在岳州之野我的街巷上,我看到人和树一样凡俗地活着,亦如鸟一样出尘地活着。我回来了,想着小巷里过去的事情,我很想再走进我的小屋,但门口坐着陌生的老人,十年之久,往日依依的童影已经不再,门后也听不见藏猫猫的声音,我确已不能亲近我的小巷了。我看见门口端着茶碗的老人,又开始讲着鬼魅狐精的故事,在阳光下这一切显得陈旧而遥远。树在,鸟在,秋蝉也在。我想在旧檐下安静地读书,但一寸两寸之鱼纷纷从线装书里跳了下来,我的街巷在这一瞬间生动起来。隔着岁月隐隐的风霜,我尚能寻到一些青衣古巷的踪迹。
贰 流水的官已经远去
丙子年冬,我在岳阳楼下读碑。这古老的岳州城,流水的官已经远去,刻在石头上的,是文字,是风雨之手不能抹去的寂寞而又热闹的文字。
譬如忧乐。千百年来这最重要的两个字。江山犹在,而九百年已经过去了。我们不再能找到荡舟的商旅,当我们在墙上在纸上一遍遍涂抹这两个字时,依旧能感到它沉实的份量。这是岳州城清冷的冬天。湖水瘦了许多。我触及的每一片石、每缕风都背负着这个城市的沧桑岁月。九百年。寂寞流水的九百年。风在响,而渔船在这里已经搁了许久了。
碑云:叩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今夕何夕?这缥渺而神秘的问话,从远古的混沌到不可预知的将来,有谁知今夕何夕?我一再地迷惑于岁月的迭荡,迷恋于尘世间人物的清简。那个爱唠叨的胖老太婆,那个卖核桃的外乡人,那个鞋匠,那个算命的瞎子,在我当年小小的心里,他们一律没有来历,隔断了过往和将来,仿佛他们永远在那里唠叨着,卖着核桃,钉着鞋子,算着宝贵的或是贫贱的八字。他们如紫简单地铺垫了我童年的底色。但终于,这个古旧的城市改变了色彩,我不再记得它的旧颜,今夕何夕?流水小桥只在梦里,当我随着这个城市的风尘沉浮的时候,群碑岿然直立在这个城市的一隅。碑林森森。我抚摸冰冷石碑上一点一划,皆是历史的血脉。我知道这儒雅这风骨缘自魏晋,这整饬这亮丽应属汉唐,这隽逸这纤秾便是南北宋朝了。中华文字的一旅一驿,无不牵系着那个时代宦衣的颜色,无不牵系着那个时代布衣们朴素的命运。
碑云:尽挹西江,细戡北斗,万象为宾客。最好是暮云四合,走在这湿润的青石街巷里,抚摸一千七百年前的古老城墙,听涛声渺渺,遥追古城的历史,与天地万物相沉浮。我听说这八百里洞庭水经历了神秘的过往。我听说这陈旧的城楼里住过仙人的府祗。那只沙鸥,最清瘦的那只,我尚记得少年读书时你的样子呢。真的,我曾在这里大声念着“或长烟一空”,你曾许诺要与我同登庙堂之高的,你我君临这落白的楼头,共御这寂寞的长洲,而今我念的书愈厚,你竟老了吗?你仍记得起那些句子吗?我必挽扶着你才能抵达我们的诺言吗?栖禽无语。
碑云: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古老的戈戟终会收起,经过多少风雨才能辗转成为后世风景的一部分。我们有缘得见旧时有清风明月,我们便有缘触摸锈渍斑斑驳的兵器。我们欣赏着这些形状美丽的兵器,欣赏这份忧患换来的自在,便知道唯有苦难才能匹配幸福。在历史与现实的交界处,兵器即是风景。所以,面对湖天,游人应作最自由的想象,那张破旧的帆上缀着的花布,曾经是谁的小花袄?该是一位温婉的女子吧。古老的征战便在这样的想象中随波声逝去。
是谁写下一字一句,是谁刻下一勾一划,走出岳阳楼我已经记不真切了。回望重檐盔顶的古楼,一泓冷月重门深掩,我知道那里面刻着比江山犹重的两个字,我知道那里面锁着的是千年的寂寞。
面对碑林,我又能见到这个城市优美的背影。
叁 岳州府里春日的楼头
我在学生时代曾数次登临岳州府里春日的楼头,在断鸿声里,与莘莘学子一遍遍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让刻在石碑上久远的文字照亮了年轻的双眸。一年一年长大了,览物之情自然不同。常常想象我或许曾是滕子京时代工匠手里一枚小小的隼钉,用以修葺破落的楼台,或仅是李太白醉后一联,范仲淹记中一字,在从前以后的万世千年里与湖州相对无语,共证辞章里巴陵胜状。当我抚摸那涛声不曾洗去的文字,我一次次告诉自己,那便是宋朝的岳州,那便是岳州的宋朝,那便是清风明月中的宋朝,烟雨中的宋朝。
当我顺着红土的脉络一径寻访宋朝的踪迹时,我看见的首先是宋朝美丽的词作。只有词,这个几可涵盖宋文化底蕴的字眼,再一次唤起了我对文字的无限痴迷,让我深深地感到隐藏在生命中的恣意与飞扬。倘若春天来了,梨花开放,细欲如愁,或如冬之将至,白露秋霜,一切一切都那么自然,我便是宋朝不羁的词人,清词丽句,可以佐酒,便有易水萧萧衣冠似雪的豪气与悲壮,便有烟柳断桥疏影徘徊的婉约清丽,而这两种气质不同的句子很快便成了我醉了的臣子,它们或卧或倚,极浪漫优美地装点了宋朝,诉说着宋朝,充盈在宋朝的三百二十年间。在词以外,唯有程朱之理学,尚可给这个朝代附丽一些沉实凝重的背景。
也有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当年的古驿道,长亭短亭,而今却向何方?一些往事已被雨打风吹去了。此刻只须半间凉亭,三两个旅人,便自有一番浓郁的民俗风韵流淌了。我的宋朝,我梦里祥和静谧的宋朝,便有鸡声茅店人迹板桥的味道了。如果说滕子京的巴陵郡与此时的岳阳城有什么隐秘的联系,那该是阳光下相似的百姓,晾在屋檐下的每一片衣裳,楼头下嘈杂的市声,集肆里往来的商贩,以及厚重的红色土地。这是长江中下游平原特有的土质,性粘且重,适宜生长美丽的作物。
而我自己却作了宋朝最伪善的客人。我混迹于宋朝的芸芸众生里,在庆历四年的春天,穿上飘逸的裙裾,典当了首饰,换得酒来,上得楼来,俯看长烟一空,渐渐地水面有了一些清影,而黄昏浮出尘世,在那些清影之上,有人轻掩了古老的楼门,游人已然散尽,在楼的四周,百姓们点起了灯火,照亮了宋朝,也照亮了今人,在这些灯火的照耀下,忧乐二字从未黯淡。宋朝,我终要离你而去,我只能在这个有山有水亦有现代文明的城市里,远望你隔世的蓝蓝的天,回忆你远去的人影衣香,重温你至今响绝在这个尘世里的篇章。
范公何尝死也。宋亡,范公终不亡耳。李贽有史评写得分明,后人亦看得分明。
肆 一只撞回故乡的鸟
我到了岳州以南。我离开了故土,像一只飞鸟。我放弃了岳阳人的身份,我的户口本上岳阳那一页被撕去了,明明白白地戳着长沙。于是,岳州成了我再回不去的故乡。
在那个故乡里,有河流,有山川,有一幢老屋。老屋堂前的门楣上,一面沾满蛛网的小圆镜子,照着屋前的河流以及高高低低的屋顶。而我远离故土的那一瞬间,回望镜中却空无一物,多少少年心事自此被风烟抹去。
关于童年,我总是记起门前那扇风雨侵蚀的木门,以及门前那株苦楝树,它们总是相对无言,在我童年的岁月里静静守望,相看两不厌。
一些风穿堂而过,小小的我仰望那萧索的门庭,总是满怀疑惑。我的母亲经常不在家,她总是抱着越来越瘦小的我的妹妹四处求医,我的父亲总是在河边去打渔,把我们姐弟锁在家里。不远处的山上有一个小小的寺庙,远远近近的人来了又去。
多年以后我再次走进那被毁弃的小庙,松青路白,风在一丘一壑之间,满山皆是佛佛道道的脚印。多少次我揣度母亲当年的心境,譬如冬至将至,家在万里云外,妹妹命若游丝。
水鸟的记忆来自河流的上游。远足而来的水鸟洗去尘土,栖息在河岸听远远近近的风声淹没一茬又一茬心事,水鸟苍茫地长啸,在背井离乡的刹那作倾城的一顾,更远的风寂寞地吹来。谁曾识江南小巷里孩童小小的心事?谁能解一座无名小山上佛佛道道的迷惑?
在岳州,水鸟与鱼人同处江湖之远。枯水的季节,水鸟寂寞地远足。它飞过岳州浅浅的湖泊,去领略异域的水色。而渚清沙白,它总能找到方向,飞回自己的故乡。它是一种古代的鸟。高楼上的鸽群一日日亲近我们的城市,而水鸟,就在民间匍匐了千百年,从来不想着登庙堂之高。
我们蛰居的这一片水域,湖天在目,暮风四起,旧木屋的门前又斜斜地挑了杏黄色酒旗。这黄昏的江南水乡,水鸟抒情地远去,炊烟尚在缓缓游弋,众生仰望的那一刹,水鸟的长翅自头顶飘过。世间风物宜醉里看,俯仰之间何者是烟,何者是鸟,又何者是树,何者是天,已然分辨不出。唯有这酒旗,这水鸟,照看这夜凉如水,一湖古月空照来人。
我也是岳州的一只水鸟,无端飞到陌生的城市,面对华灯下的路口,我总在忆起那水、那水鸟、那苍凉的渡口,以及渡口孤独的老人。就如今夜,在异乡的水湄,山一如既往地君临了,任洁魂一缕,轻笼了静夜空山,惊醒一两声鹃啼,却勾起游子一怀碌碌尘世里久违的乡愁。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