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中的晚年智慧
——读梅·萨藤《过去的痛》
作者丨远人
未读《过去的痛》时,我从书名中“过去”二字,望文生义地以为这部日记是作者梅·萨藤对逝水年华的追忆。从该书副标题“梅·萨藤独居日记”来看,作者是在孤独的状态下写下这些文字的。
一篇篇读下来,我发现梅·萨藤的日记明显不是回忆,而是她的此时此刻。掩卷后我才明白,独居的女作家并非不想回忆,而是她在今天的所有行为,都有摆不脱的过去伤痕。日记中梅·萨藤集中笔力,对孤独进行了极为深入的探究。写作这部日记时,梅·萨藤已66岁,与她相伴35年的同性情侣因患老年痴呆症,已认不出她。梅·萨藤笔墨所到,不是要写自己与伴侣之间的过去和此刻。对真正的作家来说,个人伤痛永远只是源头。从源头出发,涓涓细流就有可能流淌成波翻浪涌的汪洋大海。这是梅·萨藤的自觉之处,也是她独特才华的彰显之处。
这部日记的核心主题一是孤独、二是自然、三是沉思。三者并非只有到了晚年才能具备,却互相交织,构成梅·萨藤的晚年核心。按叶芝的说法,晚年应该具有“随时间而来的智慧”。梅·萨藤的确为我们展现了她的晚年智慧,在从容的叙述之下,包裹的依然是对生活充满渴望的心灵。孤独是梅·萨藤自己的选择。对她来说,选择孤独不是仅仅为了“寻找自我”,而是“如何发现自己的个性”,她的发现途径是“通过工作与爱,两者都意味着给予而不是索取。都需要克制、自律以及一种无私,并且都是毕生的考验”。这段话令人惊讶梅·萨藤对孤独的体认。梅·萨藤告诉我们,孤独的“治疗师”是阅读,一首短短的诗歌就能够让她来到“启示的瞬间”;另外,写信与散步,似乎就构成她的晚年重心——写信排遣了她的孤独,也深化了她的思索;散步则带给她需要的安静。何况,梅·萨藤从来不肯离开她终生热爱的大自然,她笔下有一种回归本源的真知表现。
向本源回归,带给她的是永不停顿的沉思。梅·萨藤总能唤起读者和她一起沉思。她沉思的不仅包括写作本身——“昨天我回头去写那个中篇,向黑暗中踊身一跃”。还有沉思带来的人生结论,譬如在“对我而言这是艰难而痛苦的一年的最后一天”中,她的沉思结论是“温柔是心灵的优雅,正如风格是思想的优雅,昨夜我不能入睡时得出了这个结论。两者都与质量有关,感情的质量,理性的质量”。这是只有一个人在完全的孤独中才能找到的答案。晚年的梅·萨藤始终不渝地寻找质量中的自我。这自我能够真实到坦率地告诉读者,一个66岁的女人依然在“渴望温柔,那就是我的问题,几个月来始终是我的问题”。这些句子让人惊讶,从梅·萨藤的日记中能清楚地看到,内心始终充满生命活力的人,永远都不会从自己的灵魂想往中退场,她会坚决地告诉我们,“我无法想象一种没有创造的生活。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是整部日记中最让我震惊的句子之一。句子本身谈不上惊世骇俗,但它出自一个人的晚年,意义就迥然不同。如果我们自认人是具有创造性的生命,那这个生命就没有理由停止创造。人生的质量不就源于创造?无数文学大师将自己的创造延续到晚年,并为创造赋予了质量,但梅·萨藤明白地说出晚年还要创造的根本原因。“我无法想象一种没有创造的生活”,不仅是梅·萨藤的个人之声,还是她代表所有创造者说出的创造的理由。这个理由让梅·萨藤无时无刻不正视自己。如果说,她写作这部日记的初衷是要正视情感创伤的话,那么梅·萨藤的正视从肉体进入灵魂,抵达到生命的核心。这需要内在的强大,梅·萨藤在日记中就说,“也许一个人必须强大才能承认自己的需要,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谁不想成为“完整的人”?但从古至今,能成为完整的人的委实不多,因为“我们是如此复杂的机器,却又残酷地对待这部机器”。真相往往残酷。梅·萨藤以年事已高的女性之躯,却从不回避这一残酷。她在字里行间将自己的体会全盘托出。“秋天正在降临,蟋蟀唱着它们的秋歌。昨天带塔玛斯散步时我在路上看见了红叶。现在林中撒满了蘑菇,就像巴洛克风格,有点险恶的花。我看见一只山鹬,今年是第一次。它总是显得难以置信的怪异,它的长长的喙,扁平的小眼睛,还没有尾巴,让我愉快地发笑。荒谬、悦人的生命。”
这段文字只可能来自梅·萨藤那样返璞归真的心灵。它让人体会,一个孤独的人其实并不孤独,因为大自然就在人的身边。梅·萨藤正是在对大自然生命的“聚精会神”中,将孤独提高到极为丰富的境界,体会孤独带给心灵的诸多体悟。人活在世界之中,最需要接近和认识的不就是世界本身吗?梅·萨藤差不多每天都和世界产生奇妙的对话,乃至她相信,“在所有真正的艺术中,作家确实拥有可以辨识的声音。我相信我做到了。”她的确做到了,所以一只山鹬也会让她“愉快地发笑”。这正是梅·萨藤晚年的智慧体现。
但有智慧的人不觉得自己到达了智慧,所以梅·萨藤还是会惊异“我为肉体的恢复力而震惊而欣喜,仿佛我做到的一切是一个奇迹”。这恰恰是梅·萨藤日记给人的最强的阅读感受。在她笔下,确乎一切都是奇迹,一场雨、一封信、一朵花、一只鸟,甚至一次简单的家务,都出现神奇的光彩。我忍不住想,究竟多少人有梅·萨藤那样的晚年呢?既不苟延残喘,也不无所事事,而是“为重新夺回生活和所有等在前面的事物而欣喜”,也像书中出现的梅·萨藤照片,虽然苍老,却每一张都露出曾经沧海后的欣喜之笑。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