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 子
作者丨姜贻斌
我曾经暗恋过秀子。
插队的第一天见到她,我就暗恋上了。
秀子长得像城里的妹子家,苗条,眼睛水汪汪的,一笑,嘴角就有一个浅浅的涡。晓得她叫秀子之后,我就更加暗恋她了,我觉得这名字很洋气,有点像日本人的名字。当然,我仅仅只是暗恋而已,不敢有什么奢望的,秀子屋里是烈属,她哥哥在部队修工程牺牲了。曾经有许多媒人说媒,秀子一个也看不上。而我屋里呢?就不用说了,是黑五类嘞。你说,我哪里还敢向她公开我的心思呢?当然,我明白自己陷得很深了,每天不看到秀子,心里头就觉得空空的。有时,秀子去走亲戚,我就会装着若无其事地说,你不会到亲戚屋里过夜吧?秀子却说,如果我亲戚叫我过夜呢?
我暗恋秀子,不晓得秀子是否感觉得出来,也许,她已经感觉到了,也许,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感觉。
秀子高中毕业就回来了,她喜欢说普通话,当然,她那时还说得不怎么好,比如说把上海读成让海,村庄读成整庄,等等。秀子很虚心,就向我学,把我当成她的老师,我当然也愿意当秀子的老师,当然也纠正了她不少错误的发音。所以,她很喜欢与我来往,这却正是我所希望的。她只是对我才说普通话,对村里人从来不说。另外,她还喜欢跟着广播里的播音员学讲普通话。渐渐的,虽然她的普通话还不是那么稳定,却也像那么回事了。见秀子这样发狠学普通话,我就说过她,我说秀子,你以后可能会去当广播员的。秀子一笑,淡淡地说,那样的好事,怎么能够落到我头上来呢?我说,那也不一定嘞。
另外,我认为秀子还是一个有情趣的人,出工回来,她一定要到山上采一束花,插在瓶子里,那是一个玻璃罐头瓶子。瓶子里的鲜花,是随着季节而变化的,映山红,夏茹草,野菊花,桃花,李花,夹竹桃,喇叭花。后来,我就从屋里带来一个真正的花瓶送给她,反正放在屋里也没有用处。当时,我爷娘哪里还有心思摆花呢?能够保住一条命就很不错了。那个花瓶,我还是从屋里的床铺下面找出来的,蒙着厚厚的灰尘,我就小心地将它洗干净。那是一个玻璃花瓶,长长的腰身呈菱角形,而到了瓶口,就像一朵突然绽开的喇叭花。秀子小心地接过去,高兴死了,爱不释手,马上拿了一块腊肉感谢我。
谁料我真是一个预言家。
没过多久,秀子就到公社当广播员去了。
其实,这件事说来也是很偶然的。
那天下午,公社的几个头头路过村子,正碰上秀子和我站在路边说话,这时,其中有个秃头一惊,就问秀子,你不是知青吧?秀子摇头说,我不是的。然后,指着我说,他是的。秀子仍然说着普通话。秃头就对同行的人说,这个妹子家的普通话说得不错,真是想不到嘞。那几个人也频频点头,说她说得的确不错,而且,用那种非常特别的目光向秀子射来。然后,秃头又问秀子叫什么,秀子说,我叫刘秀子,就叫我秀子好了。那个秃头听罢,就要秀子赶快把队长叫来。
此时,我已经有些预感了,我晓得秀子命运的转折点到来了,所以,我如果继续呆在这里,没有什么意思了,我就马上走开了,我看不得那些人盯着秀子的那种目光。同时,我也明白,公社是看不起知青的,其实,知青中说普通话的人太多了,水平也很高,像秀子这类人是根本比不上的。公社却不愿意肥水流到外人田,其美名曰,要培养本土的播音员。我还听说,在公社当播音员的吴红红已经怀孕了,正需要物色一个。
所以说,如果人的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的,秀子的事那天就拍了板。
等到那些人走了之后,秀子高兴得不得了,风一般地跑来告诉我,喜出望外地说,她明天就要去公社了嘞。她说,老姜,你以前真是说得太准了嘞。她说,老姜,我真不相信这就是真的嘞。她还说,老姜,我这不是做梦吗?
我当然也替她感到高兴,又有一点伤感,虽然公社离村子只有五里路,我却不能够天天看到她了。不能够天天看到她苗条的身材,也不能够天天看到她水汪汪的眼睛,也不能够天天看到她嘴角上那个浅浅的涡了。而且,我又漫出另一种预感,那是一种不好的预感,当然,我没有对秀子说,我担心说出来会挫伤她的情绪。
第二天,秀子就走了,村里人都来送她,一直送到村外的小路上。我替她拿行李,默默不语,我有一丝惆怅。秀子非常兴奋,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走路一跳一跳的。她的脸上,炸出激动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烁烁。
秀子说,哎,老姜,我真是要感谢你嘞。
秀子说,哎,老姜,你怎么不说话呢?
是的,我一直没说话。当我把她送到公社时,我终于说话了,忧郁地冲口而出,秀子,我不能够天天看到你了嘞。
秀子咯咯大笑起来,哎呀,我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仙女,你天天能够听到我的声音不是一样的么?
我固执地说,那不一样嘞。
翌日清早,我就在广播里听到了秀子的声音,她清脆的声音像兴奋剂,让我无比激动。我觉得她应该去这个地方,而不应该让阳光或雨水侵袭她的皮肤,不应该让沉重的担子压弯她的腰背。我得承认,她除了个别字还咬得不那么准确,比先前的播音员吴红红要强多了。村里人同样高兴,并为之奔走相告,说秀子有出息了嘞。秀子的爷娘也激动得泪水盈盈,说,哎呀,还真是没有想到嘞。
秀子很难回来了,她需要什么东西,一般是叫人带信来,再让她爷娘送去。她也好像把我忘记了,我却从来没有忘记她,也不敢将她忘记。每天听见她的声音,我既高兴,又有一种莫名的伤感,就像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水。当然,秀子清纯的形象仍然在我眼前不断出现,像一帧帧相片。这样一来,我心里就好受多了。我甚至还把她播过的稿子,默默地记下来——我的记忆力相当强——然后,再重新默念一遍,以便打发那些日晒雨淋的日子。有时候,出工时,我撑着锄头,也默默地念着她播过的稿子,居然忘记旁边的人挥汗如雨了。所以,有许多次都是别人提醒我的,喂,老姜,你怎么发呆呢?
如果我实在熬不住了,就跑到公社去见她一面,对,我只是想见她一面而已。
秀子越发地好看了,脸上红扑扑的,一笑,嘴角上的那个浅浅的涡还在,衣着也十分讲究了,是那种大披领的衣服。她对我的态度仍然不错,问我,你是来公社挑化肥的吧?我说不是嘞。她疑惑地说,那你来做什么?我不好意思说是专门来看她的,搪塞说,我只是路过嘞。
秀子的广播室没有让我进去过,她说那是有规定的,一般人不准进去的。其实,我很想进去看看,她也有这个意思,迫于规定,秀子也很无奈,遗憾地对我摇摇头。她只让我在她的屋里坐了坐。她的睡屋就在广播室隔壁。一个人住,屋里捡拾得非常整洁,桌子上仍然插着一束鲜花,花瓶就是我送给她的那个。所以,我就有了一丝莫名的安慰。我几次想对她说,我每天都在听你的播音,还把你播过的稿子默默地记下来,再用它们一字一句地打发那漫长的时光。
我最终没有说。
我曾经幻想过,如果有一天秀子终于明白了我的心思,她会答应嫁给我吗?如果能够与她生活一辈子,那该多么的好。我会不厌其烦地给她摘花,让屋里时时荡漾着花香味。
渐渐的,关于秀子的风声就传出来了。说有很多的人都在打她的主意,说秀子已经跟好些男人上了床。村里人听罢,连连叹息说,真是掉了一个好妹子家嘞。众人对秀子爷娘的态度也陡然冷淡了许多。我听罢,感到无限的悲伤和痛苦,我不相信这些消息是真实的,秀子根本就不是那种人,我认为,肯定是有些人对秀子的嫉妒,故意造谣生事。我想,只要秀子的脚跟站稳,这些谣言一定会不攻自破的,风声也会渐渐地平息下来。
而那些风声,并没有如我所料慢慢地消失,反而越来越厉害了,像狂风般在全公社的天空上旋舞。
难道真是这样的吗?
我再也忍耐不住了,就跑去问秀子。秀子先不开门,我就喊,秀子是我嘞。秀子这才打开门,一见是我,神情好像很慌乱,头发也是散乱的,床铺上也是乱乱的。她好像在掩饰着什么,不好意思地说,我刚睡了午觉嘞。说罢,就手脚忙乱地对着镜子梳头发。
我把门关上,痛心疾首地问,秀子,外面风传你许多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对我说清楚。
秀子比以前丰腴多了,她把梳子重重地敲着桌子,愤愤地说,那都是吃了饭没事做的人,在造谣生事嘞,你难道也相信么?还不是有人眼红我,想把我挤出去?她的眼圈倏地红了。
我担心秀子会哭,我不希望看到她哭,我甚至没有看到过秀子哭泣,我只希望看到她笑,嘴角上显现的一个浅浅的涡。我就说,秀子,我相信你,你一定要好好地珍惜自己。
秀子说,你要相信我,要相信我么。
我彻底放心了,我绝对相信秀子说的话是真实的。我明白,广播员的位置,有多少人垂涎欲滴,虎视眈眈。所以,后来只要村里人再说秀子的坏话时,我就要据理力争,我愤怒地说,那些造谣的人,是在放屁放屁放屁。骂得村里人莫明其妙,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护着秀子,就嘲笑说,秀子又不是你老姜的什么人,你为哪样要替她说话呢?我们还不是听别人说的么?再说,无风不起浪么。我说,那些人是在放狗屁,放狗屁的话,也能相信吗?
我一直坚信秀子的话,她不会对我说谎的,她还没去公社时,有什么话都会对我说的,现在,她即使去了公社,也会像以前那样对我说真话的。
后来,无情的事实终于击垮了我,几乎把我击成飞溅的碎片——听说秀子已经怀孕了,这个消息千真万确。
那天,秀子的爷娘从公社回来,村里人问秀子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巴肚了?秀子的爷娘低着脑壳,无脸见人的样子,闭而不答,把屋门紧紧地关上,谁也问不到底细。
所以,我相信这是真实的了,我想去公社看她,这时,我却毫无勇气了,尽管我每天还能够听到秀子的声音,而出现在我眼前的,却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脸上粘着难看的蝴蝶斑,即使是勉强的笑,嘴角上也没有那个浅浅的涡了,她正在布满荆棘的山路上蹒跚地走着。她的脸上一片迷茫,让我不忍猝看。
再后来,我终于看到了那个残酷的事实。
那天,秀子从公社回,那副样子令人非常难受。她挺着大肚子,像一只沉重的磨盘,在地上缓慢地滚动,哪里还有先前的苗条?哪里还有先前的活泼和轻巧?居然也没有一个人送她,她提着行李,好像不堪重负,就不时地换着手。我不晓得,她是否把我送给她的那个花瓶也带回来了,我本来应该去接下她手里的行李,我却没有去,我照样没有勇气,不晓得应该如何面对她。我不忍心看她了,远远看到她从小路上蠕动地走来,我就飞快地溜进了屋子。
秀子的现状,在当时,是一件多么丢脸的丑闻,婚也没有结,甚至,连对象也不晓得是哪个,肚子却突然大了,气得她爷娘拍桌打椅,非叫她流了不可,秀子却硬是不流。听说,公社的人也耐心地做了她的工作,叫她流产,并且还郑重地许诺过,只要流了产,仍然让她继续留在公社,今后还可以给她转正。这种种的诱惑,都没有让秀子动摇。秀子竟然是那样的固执,生死也不肯流产。问她究竟是谁下的种子,她死也不说。所以,又有人猜测,秀子可能与许多的男人睡过觉,连她也不清楚肚子里的血肉到底是谁的种子了,人毕竟年轻了。公社就不客气了,说那你就回去吧。秀子二话不说,就回来了,回来也要把肚子里的那团血肉生下来。
那正是春天,山上开满了层层叠叠的映山红,有红色的,也有黄色的,煞是好看。秀子却无力去摘映山红了。村里人没有去看她,我也没有去看过她,我害怕伤心,我害怕尴尬,我害怕哭泣。我想,如果她把我送给她的花瓶带回来了,那么,花瓶肯定是摆在桌子上的,只不过没有鲜花插在瓶子里了。
甚至也没有水。
我心里难过极了。
秀子回来不到五天就生了,是难产,她惊心动魄的尖叫声,从傍晚开始,整整叫了一晚,像是要将漆黑的天空撕开一道长长的裂缝。罕见的哭叫声,吓得村子里的狗都不吱声了,细把戏也不敢哭闹了。我没有睡觉,躺在床上,浑身紧张得要命,惊慌,害怕,恐慌不安,甚至,还出现了间歇性痉挛,好像我也在生产。如果有可能,我愿意替代秀子生产,泪水伴着我在漫漫黑夜默默地流动。此刻,我最大的愿望是,多么希望秀子能够顺利地把那团血肉生下来。至于今后,且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也会尽力地帮助她。
就在天色投来一丝晨光时,秀子的叫喊声突然就渐渐弱下去了。我以为她终于生下来了,紧接着,她娘老子却放肆地嚎哭起来。
最终,两条命都没有保下来。
秀子死了。
死于生机盎然的春天。
在乡下,秀子之死属于短命,才十八岁,且生前又极不光彩,所以,几乎没有人送葬。迫于风俗的压力,我也没有去。我躲在楼上,偷偷地从窗口看去,秀子的棺材连黑漆也没有涂,就苍白地让人潦潦草草地抬到山上去了。
冷冷静静,居然连鞭炮也没有放。
第二天,在她的坟墓上,却插着一大束鲜艳的映山红,是那样的引人注目。
路过的人都感到无比惊讶,不晓得是谁插上去的。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