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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节选丨水井头记事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7-03-16 10:13:49

水井头记事(中篇节选)

作者丨姜贻斌


王哑巴的生意经

那个年代,我们水井头街上有两个剃头的地方。

一是街上靠东头的小理发店。

一是走村串户的哑巴剃头匠。

哑巴剃头匠姓王,大家叫王哑巴,其实,你叫齐哑巴刘哑巴也罢,叫什么哑巴也罢,他反正听不见。游动剃头匠这个行当,是民间历史悠久的古老职业,现如今呢,已经蝶化成一家家豪华舒适的美容美发厅了。

王哑巴的家当不多,一面镜子,一张脸帕,一把推剪,一坨肥皂,一块海绵,一个毛刷,一条磨刀布,一柄胡须刮刀。把它们往工具箱一放,基本上就是哑巴谋生的全部家当。跟现在装修豪华的美容美发厅相比,就显得十分寒碜了。

王哑巴大约二十五六岁,未婚,方头方脑的。衣有补丁,却很整洁,且满脸堆笑,实在是一表人才。那段时间,他每周星期三跟星期天固定的两天,就会到小街上的饺面馆来,借条长凳,摆在饺面馆朝向马路的木板售货台子下面,工具箱往售货台上一放,然后,恭恭敬敬地等待着顾客的光临。星期天是赶场日,哑巴就会趁早赶来,摆好东西,九点钟就开始有生意了。这一天,王哑巴几乎没有气歇,来一个剃一个,边上还等着几个人。当然,有的人看到一下子剃不到脑壳,就对王哑巴指指点点,意思是我排在某人的后面,现在呢,去买点菜,或有点再来。王哑巴懂得这个意思,点点头,又挥挥手,意思是你放心去吧,我晓得你是排在某人后面的。上午一十点到下午两点,赶场的人最多,所以,王哑巴的生意根本搞不赢,也所以,他的手脚非常之快,像刨芋头样的。当然,时间再往下走,理发的人就会慢慢地少些,至天色暗淡,几乎就没有生意了。这时,他才收拾工具。然后,进饺面馆买钵饭或碗面,大口大口地吃罢,抹抹嘴巴,然后,向饺面馆的人道谢回家。

王哑巴的屋到底住在哪里,我至今也没有打听到。听别人说,只晓得王哑巴每次是从杨柳桥那个方向走来的,那么,他的屋应该是那个方向的吧。中午,如果生意太好,王哑巴是不吃饭的,要抓紧时间理发。生意稍差点的时候,他才在饺面馆买点吃的。

莫看他是个哑巴,其实,他是很敬业的,还会理很多的发式。另外,刮脸,剃胡子,掏耳朵也都会。如果是星期三,生意一般,他理发就会更加精致,好像在修理一件艺术品。所以,我一般是星期三下午放学回来,再请他理的。我的爷老倌管得很严,规定我只能请他理小西式头,其余的发式一概不准。其实呢,我想剃个光脑壳,夏天到塘里洗澡方便多了,我却不敢剃光脑壳。所以,我一直是留着发的。

王哑巴的那个宝贝木盒子十分好看,上面雕着一些我不认识的菩萨,还有鸟兽,花木,刀剑,等等。我估计,如果放到现在,应该是个价格不菲的文物吧。

有的大人说,理发这个行当的祖师爷是吕洞宾。也有的人说,是《封神演义》中封神的姜子牙。因为理发剃胡子需要用刀子,所以,也有人说是关公。到底是哪个,我们也搞不清楚。王哑巴是个哑巴,所以,他也不可能告诉我们到底是谁。当然,我们晓得那个宝贝木盒子,是王哑巴的师傅送给他的。师傅去世之后,王哑巴每年都要给师傅的坟墓挂青,这说明王哑巴是个感恩的人。老人们还说,这世上是九哑十聋。所以,王哑巴很不幸,既是哑巴,又是聋子。当然,旁人是看不出来他是聋子,所以,只喊他王哑巴。如果还叫他哑巴聋子的话,那对他也太残酷了,虽然他听不到。

王哑巴剃头很有章法,先请客人端端正正坐好,再帮你系好挡碎发的围布,然后,双膝微蹲,把顾客的脑壳仔细端详一番。若遇上年轻的女顾客,王哑巴这样端详,女顾客初次是会脸红的,当然,以后就不会红脸了。王哑巴把顾客的脑壳看清楚之后,心里就有了底细,然后,拿起推剪,咔嚓咔嚓试几下,发出让人有心理准备的通知,然后呢,才开始剃头。推剪像牛犁田,一推一推地把头发推落下来。然后,再拿剪子剃。基本上剃好了,他就拿刷子在你脸上脖子上轻轻地刷一遍,再解开围布,抖掉碎发,看了看,还要用剪子修理几下,这就可以了。如果顾客需要刮脸,剃胡子或掏耳朵等,则要格外向王哑巴打手势提醒。剃胡子相对麻烦些,先要把磨刀布扯紧绷直,拿剃须刀在上面来回快速地刮几下,再用手在顾客脸上抹一层薄薄的皂泡。这样,刀子刮在脸上,就会发出沙沙的声音,十分悦耳。莫看剃胡子,其实,是有大讲究的。要先从额头剃到两颊,再剃到嘴唇边,再剃到下巴,再剃到后颈,再剃到喉咙。看起来似乎很麻烦,王哑巴却只需要一阵风的功夫,就能把顾客的毛发刮个精光,人立即就得精神起来。

现在想起来,王哑巴无异于精益求精的艺术家。

听人说,这位艺术家还有一手舒筋捶背的绝活,只是在饺面馆那里,我没有看到过,这可能是我每周在家的这两天,顾客太多,若帮人舒筋捶背,是很花费时间的,那会影响生意。王哑巴每周的其它时间,就走村串户去理发,这样的话,小街上那几天就看不到他了。如果离家远点的地方理发,王哑巴就要在别人家里吃饭,把理发的钱抵饭钱,如此看来,他是不会白吃人家的饭的。若遇上老人,他兴许就会施展舒筋捶背的绝活,所以,那些老人对其手艺赞不绝口。

王哑巴还有个特点,给失去自理能力的五保户理发,是绝对不收钱的。

王哑巴理发,留发跟光头是两个价,剃光头要便宜一点。他理发的价格,跟其它行当没有差别,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涨价,这是人们能够理解的。

我常常看到一位矮个子女人出现在五哑巴身边,听大人说她叫桂伢子。我觉得很好笑,一个女的怎么叫桂伢子呢?桂伢子有事没事就来帮王哑巴的忙。嘞,帮他打洗头水啦,嘞,帮他打扫碎屑啦,嘞,帮清理工具啦,嘞,帮他端开水喝啦。无事时,桂伢子就坐在一边,看着忙碌的王哑巴。看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再看他剃头的姿势,尤其是看他的双腿,好像生怕他站不住样的,自己马上要上去扶他的腿,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就独自轻轻叹气,大概是以为王哑巴太辛苦了吧?

我还发现,如果桂伢子来了,王哑巴就十分快乐,脸上充满着微笑。若没有看到她来,王哑巴就显得十分失望,有点无精打采,当然,这并不影响他的手艺。大人们看到这些,只是微笑,没有一点嘲笑的意思。

有一天赶场,我路过饺面馆,看到王哑巴正忙不赢,给一个老倌子剃光脑壳,桂伢子在帮忙打洗头水。这时,桂伢子的眼睛突然惊惧地望着马路,嘴巴张得很大,双手端着的盆子咣当掉落在地,水流一片,裤子都打湿了。王哑巴惊讶地看着她,停止了剃头,呀呀地叫起来。然后,眼睛顺着桂伢子的目光朝马路上看去,只见有个黑脸膛的男人,手持扁担朝桂伢子冲过来。王哑巴见势不好,放下剃刀,赶紧把顾客推开,操起板凳,朝那个男人迎上去,嘴里啊啊地叫着,一点也不怕惧对方。

紧接着,两个男人像两个把式对打起来,板凳跟扁担碰撞得叭叭乱响,是那种竹木坼裂的声音。那个男人边打边骂,你这个死哑巴,你这个死聋子,竟然勾我的女人。王哑巴反正听不到,只是一顿乱叫,居然越战越勇,把对方步步逼退。赶场的人很多,都想来扯架,怕打死人,又惧他们手中的武器,所以,众人进一步,又退一步,根本无法接近两个把式, 不得不纷纷闪开,让他们厮打。

当然,看客们都是站在王哑巴一边的,说这个男人太没有名堂了,是你女人自己找上门来的,又不是王哑巴勾来的,要怪,只能怪你自己。

我生怕王哑巴受伤,或被打死,那么,他就不能够来剃脑壳了,小街上也就太乏味了吧。我挤在人们的前面,放肆对着王哑巴大喊,打死他,打死他。

这一阵子,王哑巴已经处于了劣势,开始往后面退缩了,对方的扁担猛地戽在他腰子上,王哑巴腰子一歪,哇哇大叫。等我这一喊,王哑巴似乎听懂了我的话,稳了稳阵脚,重新开始反攻。他鼓大愤怒的眼睛,一脸凶相,平时温和的样子,一点也没有了。他突然啊的一声大叫,挥起板凳朝对方冲去,一板凳叭地打在那个男人的腿脚上,男人哎哟一声,倒在地上。他手中的扁担丢在一边,双手揉着腿脚,居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家都说,你这是活该,这下子尝到哑巴的厉害了吧?

我以为,王哑巴会继续猛打那个男人,竟然没有。他看了看地上的那个男人,呀呀几声,就往饺面馆的屋檐走去,重新把板凳放好,朝老倌子指了指,叫他坐下来。当然,脸上泛出一种歉意,意思是让老人受惊了。桂妹子也不齿倒在地上的男人,流着惊恐的泪水,手在脸上一抹一抹的。

可以这么说吧,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王哑巴动怒打人。我想,很可能是桂妹子曾经对他诉说过自己的痛苦。当然,我不明白桂妹子是用什么方式向他诉说的,王哑巴既哑又聋,能够懂得她的意思吗?况且,桂妹子也未必懂得哑语,难道就是在王哑巴跟前哭吗?再者,人们猜测,那个男人跟桂妹子是不是夫妻?如果是夫妻,桂妹子怎么这样明目张胆地来帮王哑巴呢?而且,吓也吓不走她呢?桂妹子仍然来这里帮忙。如果不是夫妻,那个男人为什么胆敢来打人呢?若不是王哑巴挺身而出,桂妹子有可能会被打死的。

王哑巴这次勇敢的表现,让大家更为敬佩,他除了对顾客热情温和,想不到还能够为女人拼命,软硬兼备,集于一身,所以,王哑巴的形象更加高大起来。

自从王哑巴跟那个男人大打一场,再也没有看到那个男人来吵闹了。这样,王哑巴能够安心地剃头发了,桂妹子也能够安安心心地陪着王哑巴了。这也不失为小街一景吧?

再者,我从来没看到生意来了,王哑巴会拒绝。除非是蠢宝,才不会接生意,对吧?

一个周三,我来王哑巴这里剃头发。我刚刚剃完想走,忽然,看到矿里的几个人押着一个女人朝这里走来。我不明白他们要做什么,或许是押到哪里去按受批判吧?所以,我就站在原地看。那几个人押着女人却走到王哑巴身边,说,给她剃个阴阳头。王哑巴啊啊几声,意思是不明白他们说什么。这时,有个脸色白净的中年男人就在女人的头发上,对着王哑巴比划起来。

王哑巴仍然摇头。

那个女人我曾经看到过,那是我所看到的非常乖态的女人,平时走在小街上,身前身后都是一片欣赏的目光。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被抓起来了。我仔细看她胸脯上挂着的牌子,哦,原来是资本家的孝子贤孙。其实,我曾经看到过他们给挨批判的女人剃过阴阳头的,就是拿剪刀潦草地咔嚓几下,就剪成了阴阳头。当然,那样的阴阳头简直像只抱鸡婆,乱蓬蓬的。那么,为什么要把这个女人弄到这里来呢?难道他们连剪刀都没有吗?

脸色白净的中年男人看来还是有点耐心的,又对着王哑巴比划了一下,生怕王哑巴不懂自己的意思,又拿起剃刀在女人的一边脑壳上比试。

这时,连我都搞懂了,原来,他们要把这个女人的一边头发剃光,而且,是半边光脑壳,不再像以前的那些女人,阴阳头是乱蓬蓬的,剪掉的那边脑壳上,还是一片发茬,像割禾时留下无数的禾蔸。所以,我相信,王哑巴也是懂了的。

王哑巴睁大眼睛看着那个中年男人的手势,然后,呀呀地叫着,又点点头,意思是他已经懂得了。这时,桂妹子把盆子放下来,非常紧张地看了他一眼,那种短暂的眼神,依我看来,是不希望王哑巴做这种缺德事的。王哑巴似乎没有看到桂妹子的眼神,然后,摆起架势,拿起推子准备推头发。其实,我的心已经悬了起来,像这样乖态的女人被剃阴阳头,那是多么的可惜,简直是一种破坏跟侮辱。

我恨不能冲上去抢过王哑巴手里的推子,又哪里有这样的勇气呢?

这时,只见王哑巴突然一声大叫,身体往后一仰,倒在了地上,手里的推子已经掉落在阴沟里。

那几个人惊骇地说,他这是怎么啦?

桂妹子焦急地说,他发病了嘞,何得了啰?

我也急忙帮腔说,肯定是的,我看到他发过这种病。

饺面馆的人,包括我爷老倌都纷纷说,娘卖肠子的,王哑巴间常是这样,像个死人样的。

那几个人怀疑地看看我跟桂妹子,又看看我爷老倌他们,然后,朝着躺在地上的王哑巴看了看。王哑巴双眼紧闭,嘴巴里直吐白泡泡,四肢颤抖,像发灾的鸡婆。

这时,脸色白净的中年人说,娘卖肠子的,王哑巴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然后,对他的同伙说,我们还是到东头的理发店去吧,不然,要开大会了,恐怕来不及了。

说罢,把女人一推,走。

几个人就走了。

一直等到不见了那些人,桂妹子才蹲下来,轻轻地推了推王哑巴。王哑巴狡黠地睁开一丝眼缝,看到那些人不在了,才伸出两只手,让桂妹子扶他起来。

我们都会意地笑了。

后来(1979年),我去长沙读书,寒假回来时,却听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人们说,有一天,王哑巴走村串户去剃头时,从水井头往坡江村方向走去,经过娄邵铁路时,没有听到火车的声音,竟然被火车撞死了。

人们还说,桂妹子虽然没有跟王哑巴结婚,而在王哑巴被撞死的那段火车路旁,竟然断断续续地哭了三天。

·

强告花子

叫花子大家都晓得,就是乞丐。

在水井头这个地方,人们喊告花子,这鲜明跟别地方的叫法不一样。

其实,不一样关系并不大,说的都是乞讨者。

乞讨者站在别人屋门口,一般都要说几句好话,然后,眼珠子充满希望地望着主人家,期待主人家的施舍。其实,这类好话主要是告诉主人家,老天爷会让心地善良的施舍者发财,发人,发达,出口就是三发。你说,哪个主人家不喜欢听呢?那么,就会慷慨地拿出一个生的或熟的红薯,或半碗冷饭。

如果叫花子前面加个前缀词——强,那就跟叫花子有了明显的区别。区别何在?我告诉你吧,强叫花子是指那些比较恶的乞丐,这类人在乞讨时,也会讲好话的。若乞讨失败,也许,就会诅咒出一些烂话来,让你心里很不舒服。也许,就会站在你屋门口赖着不走,脚掌好像已经钉在地上。甚至,还会无理地打人,或动手抢主人屋里的吃货。

你看讨不讨厌?

在水井头小街上,绝对多数人们的心目中,李正敢就是一位令人怕惧的强叫花子。当然,也有人称之为敢癫子的,就可见此人的厉害了。厉害到什么程度?以至于那些妇女吓唬哭闹的细把戏,以及胆小的小妹子时说,强叫花子就要来捉人了嘞,或,强叫花子快要来打人了嘞。其效果呢,当然是十分明显的,本来哭闹的,不哭闹了。本来不听话的,竟然乖乖地听话了。

李正敢中等个子,一米六八左右,偏瘦,黑煤炭般的脸庞,看起来,像一根结实的柞木棍子。况且,嗓门很大,好像喉管里安装了高音喇叭。其年纪呢,比花癫婆约大一个爪老指(方言:五的数量词)。李正敢是当地人,他娘卖肠子的,居然还有点文化,这是让人没有想到的。他一会写字,他二会唱快板,而且,好话讲得一箩筐。其实,像这样的人物,应该招到曲艺团去大显身手,只可惜天不怜才,让他当了个有点文化的强叫花子。

李正敢每次乞讨,是备了两手的。若乞讨失败,他就会撕开喉咙讲烂话,说的那些烂话,可以烂到让主人家无地自容,还可以把对方十八代娘偷人的历史翻出来。你看,主人家怕不怕惧?既然烂话讲够了,那就走人吧。这个猪弄的家伙,居然还赖着不走。若主人家还不赶紧讨好他,李正敢的脾气真的就上来了,那就会无端地打人(当然,只打主人家的人),或啪地一个耳巴子戽过去,或砰地一个扫膛腿,其动作十分娴熟,迅猛而利落,好像在当众练功夫。

当然,若主人家仍然不去巴结他,那么,李正敢就没有什么耐心了,眼珠子一扫,朝着自己想要的目标飞奔而去,从桌子上抢夺吃货。得手之后,才肯收兵回朝。

你看,这个强叫花子竟然还有两面性,懂得软硬兼施,只看主人家谙不谙事。所以,你说他讨厌吧,也的确讨厌。你说他不讨厌吧,也的确不讨厌。当然,比起那些可怜巴巴的乞丐者来说,他真正属于一个强叫花子。

在我的记忆中,李正敢一般不太去挨门逐户地讨要饭菜的,在他看来,这属于小打小闹,是那些小叫花子的所为。李正敢要搞就要搞大的,所以,唯有在人家操办红白喜事时,他才愿意去露露面。这是大有油水的时机来了,他岂能放过?

再说,红白喜事并不是天天有的,所以,他的肠子,早已让冷红薯冷饭菜削得十分透明了。若打听到某家人有了好事时,李正敢也并不是直接奔上门去,霸蛮地伸手讨要,那显得很没有品位,只是那些小叫花子才会做的。

其实,李正敢还是有章法的,事先呢,要洗个澡(这是极其少有的事情),再穿上干净衣服(肯定有几个补巴)。然后呢,从墙壁上撕下一截标语纸(红喜事用红标语纸,白喜事则用黄色的或白色的标语纸),里面包个毛把钱,再抓一小把米,一起放在漆色不明的小茶盘里。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李正敢是个懂得风俗的人,夸张一点说,是地方的风俗大家。然后,李正敢双手稳稳地端着小茶盘走出门来,脸色明亮地走在路上,像过年。若看到这个熟人,点点头,若看到那个熟人,又点点头,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走到某主人家时,就把茶盘小心地放在地上,从口袋里摸出两样东西来,一是洋火,一是炮仗。只听见咔嚓一声,洋火亮了,马上点燃一小截炮仗(我估计不会超过二十响),以此来吸引主人家的注意。看到主人迎了上来,李正敢赶紧端起小茶盘,礼貌地把它尺到主人家面前,再极其夸张地说一番恭喜或安慰的话,然后呢,就静静地等待着主人家的打发。

他站在地坪里,其态度不卑不亢,甚至,还有为主人家增光添彩的味道。无论多少人在看着他,他都目不斜视,只盯着主人家的举动。当然罗,若主人家打发的礼物,让他十分满意,李正敢就喊声谢谢,拿着东西,马上准备走人,好像还有下一场红白喜事在等着他。若主人家打发的礼物,他很不满意,其脸乖就立即板起,眉毛就立即皱起,眼珠子阴冷地盯着对方。好,那就对你不起了,他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偏偏不走,等着开饭喝酒,也不管主人家愿不愿意。

关于李正敢的好话,我就不说了,既然说他是强叫花子,那还是说说他到底强在何处。

一次,某家老了一个九十岁的妇人,那自然是白喜事。而那个主人家太年轻,好像不谙世事,或者说性格使然吧,他娘的肠子,竟然不卖李正敢的帐,甚至把他送来的小礼物,同连那个茶盘一起甩在地上,米撒得四处都是,像雪粒子。小茶盘也不经摔,已经四分五裂。好,这下终于就惹怒了他,主人家的麻烦来了。

这时,只见李正敢一屁股坐在主人家的大门口,再也不走了。听哪个来拖他,他就打哪个,或伸手抓对方的脸乖,或向对方饱以老拳,总之,双手在空中舞得呼呼直响,不像是来送礼的,而像个借机来表演武功的人。

年轻的主人家哪里把他放在眼里,娘的脚,一声喊,叫来几个力气大的劳动力,七手八脚,生生地把他拖开,简直像拖着一头蠢猪。李正敢自然也奈这几个人不何,那就先让他们拖吧。好不容易把他拖到马路边,人家刚刚放手,他又马上起身,一飚,又飚到主人家的大门口,居然反复了好几个来回。那个架势,很像一只讨厌的苍蝇,你不打死它,它又会嗡嗡地飞过来。

这时,年轻的主人家气得牙齿格格响,又十分无奈,不晓得怎样对付这个强叫花子,眼珠子死死地盯着李正敢,恨不得拿起刀子,一刀铲掉他的狗命。你还别说,李正敢每次处于劣势时,不哭也不闹,甚至脸乖上还含着微笑,似乎在向那个卵毛没有长全的年轻主人家示威,那意思是说,我随你搞,你奈得我卵何,老子今天就是要吵烂你的场合。

处在这个僵局的时候,幸亏有位八十岁的老妇人出面,说,敢师傅呃,莫吵了,人家屋里在办白喜事,你这样吵,吵得人家不得安生嘞。劝也无用,李正敢不认这张空白支票。其实,老妇人还是懂得下数的,一只枯手伸进衣服里,摸出一块包着零碎钱的旧手巾,一层层翻开,摸摸索索地拈出钱来,赔了他双倍的礼,然后,又从主人家的鼎罐里,捧出一大坨饭打发他(足足有半斤),这才平息了此事。

由此可见,在那个年代,吃是头等大事,一大坨饭就像一个清官,是能够解决纠纷的。

还举一例。

有一回,某家办红喜事,因为客人太多,主人家穷于应付,实在是太忙了,一忙,竟然就忘记打发李正敢了。李正敢也不生气,照吃照喝,可以说是酒足饭饱,甚至,还连连打着饱嗝。其实,本来已经酒足饭饱,李某人也可以回去了。一想,哎呀,主人家还没有打发他呀。好,那就看他们到什么时候才打发老子。

吃了晚饭,人家要闹洞房,一直闹到半夜才收场。李正敢也随他们闹,甚至,还站在洞房门口看,笑呀,拍手呀,吃饼干呀,吃糖粒子呀,跟众人一样,只差一点没有去摸新娘了。

等到人家终于把婚事办完,已是夜深人静了。李正敢这个强叫花子,竟然稳稳地坐在新房门口的阶基上,睡觉?不是。静坐?也不是。这个家伙像变戏法样的,从口袋里摸出两块竹板来,要打快板。竹板响得七夸七夸七七夸,然后,撕开喉咙大唱,搞得新郎新娘哭笑不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晓得快板要打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若不结束,上床斗榫子又哪有心情?

李正敢哪管人家快乐不快乐,快板仍是七夸七夸七七夸地响彻,响得四邻八舍都能够听到。他的快板内容如下,要我唱,我就唱,唱你奶奶偷和尚,和尚不敢上,就叫我来上,我也不敢让,就叫新郎上……唱词极其庸俗下流,他却百唱不厌。

这如何是好?

新郎新娘坐在婚床上迟迟不敢做事,两人的眼睛发愁地望着屋门,又不敢出门赶他走。后来,还是新郎的老娘见过世面,猛地一拍大腿,何得了,这才记起还没有打发这位大人物。她赶紧走出来,笑眯眯地喊道,敢师傅,快过来啰,有什么事情你要提醒老娘,哎呀,你也太不直爽了嘞。结果,拿出双倍的礼钱打发他,还送一纸包饼干花生糖粒子,这才高高兴兴了事。

再举一例。

记得那年春天,几个不谙事的细把戏,看到李正敢噼哩啪啦地放着炮仗,来赶人家砌新屋圆垛的场子,细把戏们就大唱起来,敢癫子,敢癫子,天天炮火赶场子,吃游饭,烂肠子,不劳动,不做事,是个懒汉灾狗子。

好,这下又把他惹火了。他放下小茶盘,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赶着细把戏们一路猛打,竟然追了十多条田埂。

其中,一个叫狗伢子的细把戏吓得慌不择路,一脚踩空,跌进了水塘里,水已经淹过了他的脑壳,李正敢这才匆匆赶到。只见这个强叫花子,突然双脚一蹦,像麻蝈一样嗵地跳进水塘,七扒八扒,拼命地把狗伢子拖了上来,然后,竟然把狗伢子翻过来,作死地打他的屁股,好像要把狗伢子打死,打得细把戏哇哇大哭,边哭边吐水,吐了好一阵子,李正敢才把狗伢子掮到肩膀上,再掮到新屋坪里,丢到地下。

按说,事情也就完了。这时候怪事却出现了,李正敢打了别人,自己呢,竟然也坐在地上放肆大哭,哭得好伤心,好像在哭已经死去多年的爷娘。别人劝也劝不听,问他为什么哭,他也不说。最后,居然连主人家的打发都不要,饭也不吃,抹着泪水呜呜地回去了。

我可以朝天发誓,这是敢癫子唯一不要打发的一次。

大人们亲眼看到这件怪事,还是有些议论的。

有的人说,看来,敢癫子还算个人,狗伢子落进了水塘,他能够飞快地去救人,不错的嘞。

有的人说,其实,敢癫子是很懂科学的,他如果不打狗伢子的屁股,那么,狗伢子吞进肚里的水,就流不出来,搞得不好,就会死人的嘞。

还有的人感叹道,你们晓得敢癫子为什么哭吗?其实,敢癫子也被细把戏们骂得伤心了,所以,自己也哭了。

另外,有的人还说,其实,敢癫子是怕惧淹死了别人的崽,自己逃不过责任,看到把人家救活了,他心里很高兴,所以才哭的。

总之,自那以后,李正敢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高大了一些。

后来,我听中药铺的姜师傅说,其实,李正敢像花癫婆一样,从小就有很多的病,屋里又穷得滴水,所以,常常来中药铺讨药吃,看他可怜,有时也给他一点药。

当然,也有人当面对李正敢开过玩笑,建议他讨到花癫婆做婆娘算了,两个人是油盐坛子一对,日子应该还是过得下去的。

李正敢听罢,眼里只放出一丝精光,立即黯淡下来。

·

刻私章的人

水井头街上的饺面馆,其临街的木售货柜台外面的右下角,秋年四季,差不多都寄居着一个以刻私章为生的人。

叫唐古生。

人们都叫唐师傅。

年纪比修钟表的姜师傅稍小一点,人有点虚胖,疲倦的脸乖,黑发里夹杂的几缕银丝,跟脸色一样惨白。这个人的来历不明,看样子,好像不是个刻私章的,这是因为他的举动儒雅,似是有文化的人。

所以,他出现在小街上,不免引起了许多人的猜测。

晓妹子的父亲是公社武装部长,听说,刘部长曾经受上级的委托,背着短火到上海,对唐古生进行过外调。给出的结论是,1949年前夕,唐古生在上海某大学毕业后,找到了工作,再后来因家庭出身不好,被单位退回原籍,没有政治历史问题。

我不晓得唐古生读大学时,学的什么专业,我猜测,可能没有刻私章这个专业吧?当然,我可以想象,他回原籍之后,其所学的专业,一定没有施展的余地,这应该是他感到极其痛苦的事情。当然,又很万幸,这是因为那个杀伤力还算比较小的结论。所以,他时常念起刘部长,感谢刘部长,这个没有政治历史问题的结论,给了他苟且生存的空间,让他还能够在刻私章的方寸天地里,施展生存的本事。我估计,他除了专业很好,就再也不晓得做其它的事情了,所以,就回来创立了小街上的独行独业——刻私章。

其实呢,这是个很可怜的人。

他没有本钱租门面,所以,就寄居在我父亲做事的饺面馆外面。狭窄的屋檐下,只能够摆下刻章子的小桌子,小板凳,是不可以安放床铺的。所以,到了晚上,他就像叫花子一样,铺一床老絮被在地上,睡在外面的墙角落。

按照当时的规定,私人是不可以随便刻公章的,谁敢刻公章,那是要犯法的,搞得不好,坐牢是肯定的。再说,那时候的人胆子都很小,顾客不敢随便叫人家刻公章,刻的人也不敢赚这个钱。大家都明白,脑壳还是重要些。所以,唐师傅只有老老实实地刻私章。

若暂时没有生意,唐师傅就走到饺面馆,讨碗白开水喝,喝得喉咙一伸一伸的,像长颈根鹅。至于冬天的飞雪寒冷,以及夏天的蚊虫嗡嗡,他竟然都能够千方百计地对付过去,真不晓得他有什么抵御的本事。他没爷无娘,也没有妻儿。像这样的孤独生活,实在是不敢猜测他是如何度过的。

我小的时候,父母很忙,我若有不晓得做的作业,都会跑去向他请教。唐师傅只要没有刻章子,就一定会高兴地教我,从未发过脾气,十分耐烦,甚至,还夹杂着一些普通话。若在刻章子,他就会轻轻地说,狗伢子,你等一下,好吧?唐师傅耐心地讲解,比我的老师强了天远,那些难道经他一说,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想,如果他能够去当老师,那该多好,那我的成绩肯定会朝天上飚去。可惜的是,他不能当老师。

有几个晚上,我想起他住在外面,就叫他到饺面馆里避风雨,或避蚊虫。他却一概拒绝。还摇着脑壳,说,那要不得嘞,如果被别人看到了,不得了的嘞。我说,我从我爷老倌身上偷来了钥匙,你怕什么?你只要明天早晨早点起来,鬼晓得?唐师傅仍然不答应,说,我能够将就的,你不要担心。

还有很多次,我偷偷摸摸地拿点吃的东西塞给他,他居然不讲客气,都高兴地接了下来,说,太谢谢你了,都怪我这个不争气的肚子。说罢,还要朝肚子上重重地捶几下。其实,每次我都不敢看他吃东西的样子——他也可能不希望我看着他吃——我却可以猜测,他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所以,我的眼睛转过去,暂时望着寂静的小街。

唐师傅刻私章的工具跟材料,其实,都十分的简单。

小桌子上,摆着自制的长方形的木座夹,那是可以插入小木塞固定刻章材料的。另外,一把打磨锋利的废钢锯刀,刀把上缠着布条,一迭用于检验刻章效果的白纸,一盒红印油,还有一堆可以让人挑选的各色木章胚子,或是别人废弃的塑料牙刷把。这些东西,他都用一个黄色的布挎包装起来,挎包上面,印着毛主席万岁五个红字,十分的显眼。任何时候,他都像宝贝一样把挎包挂在脖子上,酷似胸脯上长出一个黄色的大瘤子。

唐古生刻私章是一口价,也就是说,从不还价的。当然,如果自带材料,价钱可以少一半。来客若要刻章子,只要确定姓名跟字体,材质跟大小,唐师傅就马上埋下脑壳,竟然像玩魔术一样,不出五分钟,就可以试印了。他把章子往红印油上面一揿,再往白纸上揿一揿,看看效果,然后,再进行精加工,片刻,就能够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若还有生意,唐师傅就继续栽下脑壳刻章子,不歇气。若暂时没有生意,他或起身走到饺面馆讨水喝,或睁着眼睛看来来往往的路人,似乎在借以让眼睛休息。或呢,栽下脑壳怔怔地望着地上,想必是在思考什么问题吧?

唐师傅抽烟,却舍不得买烟,除了顾客张给他的烟丝或香烟,平时呢,抽的是干燥的丝瓜叶子,黄黄的叶子,被他几把几把揉碎,放进旧铁盒子里面。若想抽烟了,小心地抓出一小撮,熟练地卷起喇叭筒来,所以,别人还以为是真正的烟丝。我爷老倌抽的是真正的烟丝,我三不三就偷一撮送给唐师傅。唐师傅很高兴,似乎比我送给他吃的还要高兴,立即卷起喇叭筒来。我不喜欢看他吃东西的样子,却爱看他抽烟的样子。他总是深深地抽一口,然后,再缓缓地吐出烟雾来,眼睛微眯,十分享受的样子。

在那个年代,我恐怕是年纪最小的拥有私章的人,那是木质章子,至今仍然保管完好。私章上,还刻有一只清晰的小兔子,十分生动。不用猜测,这是他送给我的。也许,是他看到我经常送给他吃的东西,或烟丝的缘故吧?

总之,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那时候,我非常佩服唐古生。他会刻很多的字体,篆,草,黑,宋。因为是印章,所以,刻的都是反体字。绝大部分反体字,他都可以随手刻下来。若碰到生僻字,他只要在白纸上描一下,也能够立即刻下来,好像没有能够难倒他的字。

原以为,唐古生被返回原籍,已是人生的大不幸了,却不知,他仍然还有麻烦。

有天上午,突然来了几位公安局的人,不由分说地把他带走了。当时,吓得大家都不敢出声,不明白唐师傅犯了什么事情。在那个年代,许多人都不晓得缘由,就被抓去坐牢,甚至砰地吃了花生米。

当时,眼睁睁地看着唐师傅被抓走,我跟我爷老倌他们都连连叹气,不晓得唐师傅被抓走之后,还会不会回来。小街上唯有他刻私章,若他回不来了,这条小街该是多么的单调。从私心来说,我再也没有这个优秀的课外辅导员了。那天,连在饺面馆吃东西的人,都哑着一张张嘴巴,筷子举在空中,半天也回不过神来。大家等到惊愕过去,还不敢议论,生怕讲错了话,也被公安抓走。

总之,饺面馆内外一片寂静,刻章子的桌子板凳以及工具,还有那个黄挎包,一时失去了主人,都显得孤零零的。我爷老倌说,如果唐师傅还不回,我们就把他的东西收起来吧。

幸亏的是,当天下午他就回来了,像无事一样,重新摆开刻章子的摊子,坐着抽烟,脸色十分寂然。有好奇的人问他出了什么事情,他只是无奈地笑笑,并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当然,我也悄悄地问过他,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脑壳,说,你们细把戏不晓得。

所以,至今我也不明白,公安人员为什么把他叫走。

其实,刻私章的人并不太多,若刻公章,都要到政府指定的县城去,那里有个专门的地方备案刻制。唐古生往往是一旦有了生意,就立马完成,十分干脆,绝不拖泥带水。为什么呢?他收到钱之后,就能到饺面馆买东西填肚子了,仍然是狼吞虎咽的,一点儒雅的味道都没有了,简直像土匪。

哪里还像个读过大学的人呢?

我晓得,唐古生最盼望的是赶场日,那天的人最多,兴许,自己的生意就会好一点。所以,赶场的那天,他是保准不会饿肚子的,其余的日子呢,就像农民一样,靠天吃饭。我娘的心肠好,不晓得我经常偷偷地拿东西送给唐师傅,所以,她也时常弄些东西叫我送给他,像红薯,像锅巴,像一碗青菜,等等。并且,娘叫我等到他饿得恼火的时候,才送给他充饥。当然,我爷老倌跟饺面馆的人,也经常弄些残羹剩饭周济他。

唐古生刻的印章有各式各样,正方形的,长方形的,圆形的,椭圆形的,牙刷切面形的,长长短短瘪瘪宽宽的,这都是根据顾客的喜好所决定。另外,他还收藏了一些很好看的石头,并且,用一方红布裹起来,从不轻易示人。当然,我是多次欣赏过的,他对我没有什么保留。我每次都是蹲在他的身边,慢慢地打开红布,仔细地欣赏着那些大小不一的石头。那些石头非常润滑,摸起来十分舒服,且带着微微的凉意。

其实,这些石头的用量并不是很大,有时个把月时间,还难得碰到需要用石头刻章的顾客。若客人有这个特别的需要时,他才小心翼翼地打开红布,取出一方来用。当然,如果用石头刻章,他的速度就很慢了,字也更好看了,印章里,甚至还会刻出好看的花朵来,或者,刻出一些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当然啰,其价钱也会高很多。

现在,回想起来,这应该叫雕刻艺术吧?唐师傅的生活那么艰难,还不忘雕刻艺术,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前面已经说过,唐师傅是没有婆娘的。像这样的人,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呢?其实,若有女人愿意嫁给他,是能够学到很多知识的。只是知识在那个年代,又值得几个卵钱呢?

饺面馆的人,包括我爷老倌,看他孤单可怜,心想,他一个大学生,都比不上剃头匠王哑巴,王哑巴还有桂妹子送来的缕缕温暖,还不像他这样孤寂。所以,大家都想给他牵线做媒,成全一桩好事。的确,他们前前后后介绍过几个女人来饺面馆见面,其中有单身寡妇,有拖儿带女的,甚至,还有个独眼龙,还有个大麻子。娘卖肠子的,依我看来,她们都当不得唐古生的一只脚,令人恼火的是,那些女人居然还都看不上他。说来也是,唐师傅连个落脚的屋子都没有,嫁给他又住哪里呢?难道跟着他住屋檐下面吗?难道跟着他冬天挨冻夏天挨蚊咬吗?依她们看来,唐师傅还当不得一头猪,猪还有个猪栏。那些女人虽然都看不起唐师傅,那餐饭还是要吃的,吃罢饭,嘴巴一抹,屁股一抬,立即走人。气得唐师傅站在屋檐下呼呼出气,又不便责怪牵线的人。说来也是真的气人,唐师傅陪了她们的饭不说,竟然没有一个女人说下回还要来看他。

所以,唐师傅对我爷老倌说,请他们不要再做介绍了。还十分沮丧地说,看来,自己是个光棍命,怪不得哪个。当然,他看到桂妹子在给王哑巴帮忙,心里还是很羡慕的,又十分无奈,就独自叹气。这样,刻章上就蒙上了嘴里吐出的热气,像一层忧郁的雾。

其实吧,也不是没有女人追过他,那个女人叫顾嫂嫂,是小街上的。顾嫂嫂很喜欢唐师傅,一是觉得他儒雅,二是认为他有一门手艺,三是他没有什么牵挂跟包袱。当然,唐师傅也十分喜欢顾嫂嫂,还悄悄地给她刻了一枚印章,章子上面还刻了两朵梅花。

唐师傅跟顾嫂嫂都以为,两个人是能够走到一起的,这样,也能共同打发下半辈子。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还是没有缘分。为什么呢?顾嫂嫂是有男人的,男人是个瘫子,已经失去了劳动力,全家就靠顾嫂嫂一人,生活十分艰难。对于这个现状,唐师傅其实是没有什么顾忌,她男人瘫就瘫吧,我们可以照顾他,再说,自己如果有个女人,生活毕竟还是有点温暖吧?还有一点很重要的是,顾嫂嫂有屋住,如果跟了她,自己就不要住在屋檐下了。对于顾嫂嫂来说,本来心里还是有顾虑的,自己的男人还在,担心舆论打死人。再说,自己这个稀烂的条件,觉得还是有点让唐师傅吃亏。又想,自己的确又背不起这副担子了,若有唐师傅帮衬,生活肯定会有些改观。所以,顾嫂嫂大起胆来,某天夜里约唐师傅到山上,让感情干涸的唐师傅做了一回男人。

总之,两人都十分乐意。

小街上的人,其实,也比较看好他们两个。

对于这桩大事,不乐意的人却来自于顾嫂嫂的家人。顾嫂嫂的男人似乎没有什么看法了,自己像个活着的死人,还有什么话说呢?若有个男人帮衬,日子还能够过得下去。顾嫂嫂有两个崽女,大崽十三,满女十一。两兄妹却坚决不答应,他们竟然对着顾嫂嫂大骂,娘的脚,爷老倌还在床上躺着,你就要找男人了,我们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你如果硬要找那个男人,就不要怪我们无情,我们要一把火烧掉屋子,像那个男人一样,以后没有屋子落脚。顾嫂嫂听罢,吓得要死,所以,她十分无奈,只是默默地流泪。兄妹两个一举击败了顾嫂嫂,又担心唐师傅暗地里跟顾嫂嫂来往,所以,又走到唐师傅那里,指着他破口大骂,你这个死不要脸的骚鸡公,如果你还要寻着我的娘来,我们就要烧掉你的桌子板凳,还要把你赶走。这兄妹俩好像都是属火的,骂自己的娘也罢,骂唐师傅也罢,都离不开一个火字。

面对蛮横无理的两兄妹,唐师傅一句话也不敢吱声,栽下脑壳默默地刻章子,似乎像聋子没有听到。我看到他刻章子的手在发抖,然后把章子丢掉。

我明白,他把章子刻坏了。

若不是饺面馆的人说那两兄妹,还不晓得他们要骂多久。

那是唐师傅最尴尬最难受的一次,似乎比公安叫他去还要过分。

自此,可怜的唐师傅,还有可怜的顾嫂嫂,再不敢说要住在一起的事情了。有时碰到面,两人连话也不敢讲,无奈地对视一眼,然后,就慌慌地走开,似乎后面有许多跟踪的眼睛。

(原载《创作与评论》2017年7月号上半月刊)

责编:吴名慧

来源:《创作与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