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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丨抓捕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7-03-16 10:03:09

抓 捕

作者丨姜贻斌



在东边的山坡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树,松树枞树都有,地上则生了薄薄的草,草很柔软,在这片柔软的草地上,经常发生强奸案。

被强奸的妇女是同一个人,这个人叫宝曲子。

宝曲子的脑壳有点问题,你只要塞给她一个红薯,或是一个糯米粑粑,你就能够轻而易举地把她弄了,而且没有什么麻烦,这让那些做案的人感到特别放心。如果有人问宝曲子,宝曲子,哪些人弄了你?宝曲子是绝对不会说的,并且嘲笑说,我不告诉你,我要气死你。

这是众所周知的。

所以,宝曲子在我们那个地方大名鼎鼎。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像这样犯罪的事竟然没人去管,其实,只要抓他几个不要脸的流氓,给点颜色看看,以后谁还敢去沾宝曲子的便宜呢?那么,这样的事就能够杜绝了。却没有人站出来管,大约是觉得宝曲子反正是个癫子,又不晓得报案,弄了也就弄了,也就随它去了。

那时,我虽说也处于骚动的青春期,在梦中也想着跟妹子家睡觉,却绝对不会趁人之危去弄宝曲子的,我明白那是犯罪,虽然别人不把它看成是犯罪,甚至,还把它当成是酒后饭余的谈资。

而我哪里料得到,像我这样一个清清白白之人,后来,居然也卷了进来,所以,我到现在还十分痛恨张工五。

张工五是宝曲子的男人,这个家伙是个掰子,脚掰得非常厉害,一起步,好像整个地球跟他一个人过不去似的。有一天,他掰着居然找到我,说要求我帮个大忙。他是我邻村的人,隔我所在的村子起码三里路,以前只是见过面,并不认识。他左脸上有一道伤疤,像一弯紫红色的小月亮,眼皮很低,差不多快把眼睛遮住了,不仔细看,还以为他在打瞌睡。

我惊讶地问他,求我帮什么大忙?他低下头,羞愧地说,宝曲子就是我婆娘嘞,她的事你也听说了吧?唉,真是丢人嘞。他不断地摇头,他的脖子长得很细,像一根线似的,他这样不停地摇动,我担忧会把颈根摇断。

我鼓动说,哦,是这样哦,那你可以去抓那些家伙,然后,让队里斗斗他们,或是叫公安抓去坐几年桶子,看他们害不害怕?

他却委琐地说,我也想去抓那些狗娘养的男人,而我这条掰腿,他拍拍右腿,无奈地说,抓不到手嘞。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就直截了当地说,你是求我帮你抓人吗?

张工五点点头,脸上流露出一丝感激,连连说,是嘞是嘞,你真是个聪明人嘞,一眼就看出来了嘞,像这种事请你帮忙,我也是没有办法了嘞,我也求过别人的,却都是乡邻乡亲的,他们说他们抹不开面子嘞。而你不同,你是知青,可以不讲面子,抓着了就抓着了,让他们晓得你的厉害,你这是为我除害嘞。另外,我看见你每天早晨都在小路上练跑步,跑得像野兔子一样快,我看谁也逃不脱你的手掌。

他说的都是道理,我觉得,那些弄宝曲子的家伙,应该受到应有的惩罚,不然,未免也太嚣张和猖狂了,起码对当地的民风也是一个极大的败坏和讽刺。当然,我觉得这件事还是有为难之处,让我一个后生去做这种事,脸面上终究还是太薄了,那种男女苟合的场面,会让我感到难堪的。

8888我犹豫地说,你家宝曲子的事情我也听说过的,我对此深表同情,也十分憎恨那些家伙,而让我来帮忙,却有些不合适,我毕竟还是个后生嘞,我看你是不是另外找人?

张工五一听,似乎要哭起来了,说,你不愿意帮我谁愿意帮我呀?我不指望那些人呀,那些人还巴不得宝曲子让他们乱弄呀,我的宝曲子可怜呀,我张工五可怜呀。说罢,邋遢的双手捂着脸,抽抽泣泣地哽咽起来。

这的确是一个可怜的男人,女人被别人乱弄,他该遭受到多大的耻辱和痛苦,哪个男人又能够咽下这口恶气呢?

一股正气就在我胸中腾然而起,我拍着胸部说,好,我帮你。

张工五迅速地把手从脸上放下来,看着我,感激不尽地说,那真感谢你了嘞,想想又说,我张工五也不会亏待你的,你帮我抓一个,我给你一箩谷,我说话是绝对算数的。

我的心里噗噗地动了一下。

我从来也没有说过自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所以,当听到张工五说抓一个流氓有一箩谷时,我还是感到十分惬意和高兴的,这也说明了一个伟大的道理,按劳取酬。我没想到的是,张工五也懂得这个伟大的道理。所以,我们之间的协议就这样天衣无缝地水到渠成了。

张工五临走时,又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嘴巴一抿一抿的,那样子感动得又要哽咽起来。

送走了张工五,我顿时觉得自己肩膀上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当然,也想象到了抓人时那极其刺激的镜头,同时,也想到了把一箩箩金黄色的谷子从张工五家掮回来的喜悦心情。当然,我也想到了自己在行动中如果反而被对方打了这个严重的问题,如果打断了一条腿,也变成了掰子怎么办呢?我心里感到一种害怕和担心,后悔答应了张工五。而这时,那种正义感又像烈火一般在我胸中升腾起来,把我燃烧得热血沸腾,简直不能自抑。同时,伴随着正义感升腾起来的,还有那一箩箩金灿灿的谷子。

我既然答应了张工五,就决不能后悔和放弃。我当然不能够去做一个专职的抓捕人员,我只能够利用工余时间去抓人,比如中午的一点空隙,还有下午散工之后到断黑之前,而夜晚,我是绝对不敢去的,我害怕山上的蛇,如果一不小心被蛇咬了,弄得不好,反而丢了卿卿性命。当然,宝曲子肯定不害怕蛇的,不然,她不会有时就睡在山上了。

第一天和第二天,我竟然一无所获,只有宝曲子悠然地躺在山坡上,并没有男人来作案。我寻思,是不是走漏了消息,别人就不敢再来了呢?或是害怕真的被我抓获呢?我那两天不仅没有丝毫的收获,而且在山脚下不小心把脚脖子扭了,蹩了气,痛得我万箭钻心。我想,他娘的脚,别看这样抓捕的事情,别看这一箩的谷子,也是要付出某些代价的。

第三天,我终于有了收获,我发现了宝曲子被人强奸的事情。

当时,正是中午时分,我匆匆地吃完饭,就赶紧溜到东边的山坡上去了。太阳很大,晒得我头脑发昏。我在山脚下埋伏着,身子隐藏在深深的草丛中,我看见宝曲子仰天躺在地上,一条腿还轻松地架在另一条腿上,嘴里好像在嚼着草根,似乎还在咿咿呀呀地哼着曲调。我不明白这个叫宝曲子的妇女,为什么不惧怕这样厉害的太阳?她难道是金刚石变成的吗?整个山坡上,除她之外,没有任何人,只在山脚下的那蓬草丛里,潜伏着一双高度警惕的眼睛。

草丛里很燠热,那些草叶子似乎要燃烧起来了,发出喳喳喳细碎的爆响声,许多讨厌的虫子,厚着脸皮不停地噬咬我,咬得我浑身发痒。这是我第三天在此埋伏了,暴烈的阳光和驱之不去的虫子,都在考验着我的意志。有时,我真不想继续埋伏下去了,像这样天底下少有的让人愤慨不已的事情,难道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吗?他们大队不管,生产队也不管,为什么非让我来管不可呢?我心里十分犹豫。我偷偷地望着山坡上疯癫的宝曲子,想起她的男人张工五,又觉得他们夫妻的确可怜。

就硬着心肠坚守下来。

我正在胡思乱想,只见一个男人从那边的山坡上渐渐地出现了,这个男人的五官很模糊,看不清楚,身材不高,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他的眼睛像是在四处观望,大约是见四处无人,这才放放心心地朝宝曲子走去,而且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来(我猜测,不是红薯就是米粑粑),递到宝曲子手里。宝曲子拿在手里看了看,然后,就自觉自愿地把裤子脱了,光屁股在阳光下居然雪白。我的脸一阵通红,浑身像火一般燃烧起来,我这是第一次真正看见男女之事。

我低下眼睛不敢看,极其害羞,不看又不行,我要注意事态的发展。

我极力控制住自己的羞涩和紧张,提醒自己并不是来偷看男女之事的,而是身负重任。这样一想,羞涩和紧张就顿时消失了,我鼓大着眼睛朝山坡上看去。那个男人见宝曲子脱了裤子,就迫不及待地解开自己的裤子,也露出了一个光屁股,他正准备伏在宝曲子的身上,而宝曲子拿着东西吃得很香时,我猛地站了起来,突然一声大吼,站住——

我那声怒吼在寂静的山坡上骤然响起,就像从天上劈下一个大炸雷,迸发出电光石火,那个男人吓得猛地一抖,慌忙哆哆嗦嗦地穿上裤子,然后,就慌里慌张地朝那边的山脚下逃跑。我跳出草丛,准备飞奔而去抓捕那个可恨的男人,这时,我却痛得尖叫一声,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脚脖子迅速地传送上来,我竟然忘记了脚脖子是蹩了气的,我趔趄着,苦着嘴叫着哎哟。

我百般无奈地望着那个男人匆匆离开的背影,还是大喊了一声,你给我站住——

那个男人跑得更快了,然后,像一粒豆子似地在山坡上消失了。我不晓得那个人是谁。我对自己十分恼火,就是这该死的脚拖了老子的后腿,影响了我的抓捕行动,如果不是脚蹩了气,这个卵男人,能够在我的眼皮底下逃掉吗?

宝曲子似乎这个世界上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也不感到吃惊,继续在大口大口地吃着东西。我踉跄地朝山坡上走去,心里对那个男人非常气愤,你有本事就去弄别的妇女,怎么弄宝曲子呢?宝曲子是个可怜的妇女,嫁给邻村的张工五,崽女都没生一个,人却是生生地癫掉了。家里没有钱,治了一回也没治好,张工五就彻底地灰了心,也不再管她了,就让她四处游荡,回家了,便回家了,没回家,张工五也不去找她回来。她就像家里的一件弃物,多它不多,少它不少。所以,有些心术不正的男人就打她的主意。当然,宝曲子虽说癫了,却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她竟然生着一对狐狸眼,一笑,居然还有几分迷人,加之人又年轻,二十三四岁,是很容易引起那些男人的邪念。而她就是不洗澡,浑身邋遢,那些邪男人要打她的主意了,也就不顾及什么邋遢了,拿一个红薯或是米粑粑,小恩小惠地一逗,宝曲子,你看这是什么呢?宝曲子一看,就会主动地把裤子脱了,说,我晓得你想要我什么?甚至还嘿嘿嘿地笑起来,然后,接过男人手中的东西。宝曲没有饿死,是她要先看到你手中的东西,才心甘情愿地让你弄她。张工五以前是不管的,充耳不闻,这次请我帮忙,也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很显然,我去追赶那个卑鄙的家伙是绝对不可能了,那个家伙跑得简直比野兔子还快。如果不是我讨厌的脚,我不把他抓住我就不姓姜。我见宝曲子可怜,就走上去,把丢在一边的裤子盖住她的下身,对她说,快把裤子穿上吧。

我不敢看她的下身,就侧过脸去。

宝曲子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米粑粑,吃得嘴边都是雪白的粉末。她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也没有赶紧把裤子穿上,她好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也好像是在等待什么。

等到她吃完了米粑粑,她竟然伸出一只手,很天真地说,喂,你拿什么东西给我吃呢?我晓得你想要我什么?

我心情沉重地说,我没有东西给你吃。

宝曲子一听,马上就不高兴了,皱着眉头说,没有东西?那你来做什么呢?然后,就不再理睬我了,慢慢地把裤子穿起来,好像提防我弄她。

我然后蹲在她身边,问,宝曲子,告诉我,刚才那个男人是谁?我想,她如果说了出来,我也可以去抓那个男人,至少也可以狠狠地警告他,让他有一种畏惧感。

宝曲子连想也没想,就媚着狐狸眼说,是谁?是你嘞。

我一听,满面绯红,既气愤,又觉得受了侮辱,就愤怒地说,你这个人怎么乱说呢?刚才那个男人怎么是我呢?

宝曲子吱吱地笑起来,伸出一个手指头,差一点戳在我脸上,说,是你是你就是你。

我望着躺在草地上的宝曲子,简直气昏了头,他娘的脚,这个宝曲子真是胡言乱语,到时候,如果人家晓得了,还以为我也弄了她呢,尤其是张工五听说了,他又会怎么想呢?张工五请我来帮忙抓人的,还许诺给我好处的,如果宝曲子说是我,他不也会气昏头么?

我不想再跟宝曲子啰嗦了,她是个疯癫之人,让她说出那个男人来也是不可能的,我就慢慢地往山下走去,临走时,我咬牙切齿说,哎,你不要乱说是我嘞。

宝曲子好像硬是要与我过不去,又吱吱地笑,是你是你就是你。

仍然媚着狐狸眼。

我骂了一句娘,就怏怏地下山去了。

我的这次抓捕行动当然是无功而返,只是我已经有所预感,等到我的脚好了,抓他几个狗男人是根本不成问题的。

那天下午,张工五来找我,问我这几天的情况怎么样,是否碰上有人来弄宝曲子。

我摇摇头说,前两天没见有人来,今天倒是碰上了一个家伙,那个家伙听我一喊,逃跑得比兔子还快,可恨的是,我的脚脖子扭伤了,没办法去追赶,唉,真是可惜嘞。

张工五努力地睁开低沉的眼皮,说,我可是有话在先的嘞,你没有给我抓到人,那一箩谷就没有了嘞。

我说,没有就没有,只不过耽误了我的时间,是我没有这个命嘞。我又咬牙切齿地说,等到我的脚好了,我肯定会抓到几个的,你就等着吧。

张工五听罢,高兴地点点头,然后,就回去了。

我洗罢澡,就准备睡觉了,谁知屋门被人敲响了。

我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张工五借着月色一掰一掰地来了,他下午到了我这里的,现在又来做什么呢?而且,他的脸色十分气愤。

我疑惑地问他,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呢?

他没说话,走进屋里当头就给我脸上狠狠地打一拳,打得我眼冒金星,我大声地吼道,姓张的,你发癫了吧?你凭什么打我?

张工五怒火未平,也大声地吼道,姓姜的,我看是你发癫了嘞,我请你去抓人,你为什么趁机弄了宝曲子?

我把眼睛鼓得吓人,像要一口吞了张工五,我愤怒地说,我哪里弄了?我哪里弄了?

张工五理直气壮地说,我难道会污蔑你吗?这是我宝曲子亲口对我说的,她今晚一到家,嘴里就不停地说是你是你。

原来宝曲子那天晚上竟然回家了,这个疯癫的妇女真是没有一点规律性可讲,有时回家,有时几天也不回去。张工五就像以往一样习惯地问她,今天谁弄了你?这在以前,宝曲子是怎么也不会说的,她好像是吃了人家的东西,就要替人家保密,十分遵守游戏规则似的,而那天晚上,她竟然说,是邻村的那个知青弄了我嘞。张工五大惊失色,说,是不是那个姓姜的?宝曲子肯定地说,是的嘞。

等到我弄清了其中的原委,我气得快要大哭起来,我极其委屈地说,姓张的,你是头蠢猪嘞,你怎么听她说的话呢?她说的话你也相信吗?她以前被人弄了,你问出过一个人来没有?并没有问出一个人来嘞,正因为你问不出来,你才请我去帮你抓的嘞,我向毛主席发誓,我绝对没弄过她,我还是个黄花崽,我为什么会弄她?我吃了豹子胆吗?

张工五似乎还想跟我争吵,眼睛恨恨地看着我,我却心灰意懒地说,你快走吧,我再也不帮你了。

张工五却横蛮无理地说,我如果继续还请你帮我,那我不是也发癫了吗?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甚至威胁说,姓姜的,我如果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你以后招工肯定没有希望了。

我警惕地说,你想做什么?

张工五狡黠地说,我想做什么?我不想做什么,我只不过是在想,你如果要封住我的嘴巴,最好拿一箩谷来。

我一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好心好意地帮他去抓人,帮助他树立起一个男人的尊严,他现在倒反口问我要谷子了,你说,天下哪里有这种荒唐事呢?

张工五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厚颜无耻地说,你到底拿不拿?如果不拿,我就对别人说了,到时候,你不要怪我张工五无情嘞。说罢,就一掰一掰地要走。

我立即追上去,忽然一把抓住他,求他说,你不要走嘞,我拿一箩谷给你。

张工五看着我,忽然嘎嘎地笑起来,说,你毕竟是知青,是懂道理的人嘞,我也是一个懂道理的人,那是这样吧,现在趁着天黑,也没有人看见,你就帮我把谷送到我家去吧,我这条腿,掮不动嘞。

我无可奈何,真想跳起来骂一通他的老娘,我又担心会惊动村里的人,如果惊动了村子里的人,人家都涌来问我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么,我纵然就是有一百张嘴巴也说不清楚,只要张工五坚持到底——他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那么,我还怎么在这里呆得下去呢?

我毕竟还是一个要脸面的人。

我只好心痛地从谷仓里量出一箩谷来,然后,乖乖地掮着这箩谷,慢慢吞吞地跟随在张工五的后面,一直把谷子送到他家。在去他家的路上,我是下过狠心的,几次都想把他推到水塘里,淹死这个蛮不讲理的家伙。另外,还有那个宝曲子,血口喷人,对我进行莫须有的人身侮辱,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也要让她得到应有的惩罚。

他娘的脚,我原本以为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一箩谷的,或是一箩箩谷的,却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