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 裹

作者丨姜贻斌

我爷娘的包裹寄来，乡邮员就放在坳上李树生屋里。

坳上离我有两里路，我们村的邮件都放在他屋里。

李树生人很好，如果我来了包裹，他就叫崽腾腾地跑来告诉我，然后，让我去取。

我说，你就让你的崽或是别人带给我吧。

他不放心，说，哪不行，如果弄丢了呢?

乡邮员偷懒，本来是要送到我村里的，见路不好走，又见李树生比较好说话，就干脆把邮件全部放在他屋里。李树生就好像一个义务收发员。李树生却没有任何怨言，似乎这已经成了他的工作。

他把邮件都放在那张乱糟糟的桌子上。

我每次去拿，都要当场打开包裹，拿出一点吃的，塞给李家的崽女，是为了表示感谢。他的四个崽女拿在手里，既惊讶，又狂喜。那些东西，他们可能还是第一次见到，就极舍不得，用舌头舔一舔，然后，就小心地藏进口袋。隔了几天，我有时发现他们的东西竟然还留着，伸出舌头，一舔一舔的，好像永远也吃不完。我还听说，他们四兄妹曾经打过架，见其中的某个人的东西还没吃完，就去抢，争夺得哭声震天。看到和听到这些情景，我心里就酸楚得很。

我拿了包裹，有时就坐一坐。

李树生实在太穷了，穷得令人不可思议。阳光静静地从屋子的缝隙中漏下来，像一根根灰色的大小不一的柱子。铁锅子和那些碗盏，竟然都是破烂的，或是半边的，根本就没有钱添置新的。崽女们一个个穿得像叫化子，衣服丝丝缕缕的，鼻涕一掉一掉的。婆娘也早已去世了。一个大男人，带着这些崽女真是很不容易。

李树生跟我还是有话说的，愁苦地说，唉，有时，我真想把老三老四送人算了，又下不了这个狠心。

我就劝，千万不要送人，毕竟是自己的崽女，我看你还是再讨一个吧。

李树生伸手指着破烂的屋子，苦笑说，谁会来?哪个女人如果看到这个场合，吓都会吓死的嘞。

这是一个病恹恹的男人，黄皮寡瘦，弱不禁风，穿着破烂的衣服，像是挂在一根竹杆上，空荡荡的。我真担忧他哪天突然倒下去了，四个崽女又怎么活下去呢?

每回，我都给他的崽女一点东西，李树生就说，还是留着你自己吃吧，你一个人在这里也不容易嘞。

然后，我又要拿给他尝尝，他生死也不肯尝，甚至不耐烦地说，你快走吧，快走。

我曾经叫爷娘把一些旧衣服寄来，送给李树生。他感激不尽，说，这怎么好呢?我报答不起的哦。

所以，每次从他屋里出来，我心里总是酸酸的。

过了很长一段，却不见爷娘寄来包裹。我就感到奇怪，虽说我的家境并不好，也不至于连这些花费也没有吧，更何况，又不是经常寄。寄来的物品，有腊肉与猪油，或是饼干与水果糖。

所以，在那段时间，我总希望见到李家的崽忽然出现在小路上，然后，兴冲冲地告诉我有包裹取了。

却每每让我失望。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就去李家问问，尽管我晓得这也是枉走一趟。刚走到李家，他的四个崽女见我来了，马上一个个溜出去了，似乎有点害怕。

我问，我没有包裹吧?

李树生惊讶地说，没有嘞，有的话，我肯定会叫我大崽来叫你的。

他的脸上很真诚，看不出一丝虚假。

我就怏怏不乐地回来了，心里在埋怨爷娘，是不是把我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崽忘记了?

半路上，碰到一条狗，我平时是最害怕狗的，那天，我却不知怎么搞的，竟敢扬起一脚，出其不意地重重地踢了狗一脚，狗痛得尖叫起来，夹着尾巴，慌乱地逃跑了。

晚上，我正在闷闷地想着心事，李树生突然来了，后面竟然还跟着四个崽女，样子怯怯的，邋遢的脸上，似乎残存着一星泪光。

我惊讶地说，你也舍得来坐坐?

李树生却一脸愧意，进门就说，真是对不起你嘞，你屋里的确寄了包裹来的，那天，我不在屋里，不晓得你有包裹来了，他们几个鬼崽崽就偷偷地吃了，嘴巴真是紧嘞，简直像块铁板嘞，一直都瞒着我的嘞，我也没发觉。你今天不来，我还没有起这个疑心，你走之后，我就逼问他们，然后，就问出来了。说罢，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包裹布，抱歉地说，你看，都让被他们吃光了。

我说，没关系，来来来，坐吧。

李树生执意不坐，小心地说，你也晓得我屋里太穷了，赔不起。

赔什么?你真是的。我说。

这时，李树生忽然像变了个人，板着脸，凶狠地朝崽女们骂道，你们这些短命鬼，还不给姜叔叔跪下?

崽女们吓得浑身发抖，一直不敢看我，鼻涕猛往下掉。李树生又吼一声，这时，他的大崽带头跪下来，然后，一个个也接着跪下来了。

我哪里能够消受得起呢?急忙想去扶，又气愤地对李树生说，有这个必要吗?吃了就吃了，细把戏么。

李树生却坚决不准我扶，一脚插过来，挡住我，双手用力地抓住我的胳膊，我费劲地想甩开他，却怎么也甩不开。我不明白，这个平时病恹恹的人，此时，哪有这个力气呢?

我们就这样挣来犟去的，简直像是在打架。这时，看来他也急了，就斩钉截铁地说，你今天如果不让他们跪，那我就跪。说着，身子就往下滑。

我一把紧紧地抱住他，眼睛顿时潮湿了，我悄悄地别过脸，不敢再去看那些跪在地上的细把戏，我看不得他们那可怜而害怕的目光。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