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湖南日报新媒体

打开
千年之痒丨第二十二章 真正的觉悟永远与迷茫同在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7-02-24 15:50:57


千年之痒

作者丨吴昕孺


第二十二章 真正的觉悟永远与迷茫同在

报社买了一块地,准备集资建房。国家对单位集资建房卡得越来越紧,据权威机构透露,橘洲房价在全国省会城市偏低,和贵阳、拉萨差不多,大涨在即,得赶快下手。而且事业扩大,员工日益增多,厅里的房子安排不过来,于是,报社欲倾尽这些年的积蓄,来解决住房问题。

那块地在湘江和浏阳河的交汇处,现在还很荒凉,尽是杂树茅草、土堆垃圾。汤仕宏说,有五六种选择,最终选定这里,因为风光不错,哪个方向都能看到江景,而且闹市区近在咫尺,距卫生厅也不远,不出三年,这里定会成为橘洲的黄金地段,所以先下手为强。乌去纱和同事们去看过,他认同汤社长的意见,为即将拥有更宽敞、明亮的住房而感到惬意,充满期待。他甚至悲壮地想,如果和昌静离婚,就让她带着亮亮住到新房里来。昌静虽然脾气不好,但跟了他这么多年,还有一个可爱的儿子,理应给予他们更好的生活环境。

唉,婚姻。人成年后才明白,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是一句大实话。比如乌去纱十来岁的时候,看到自己的伯伯婶婶、爸爸妈妈、姑爹姑妈,他总认为他们不是长成那个样子的,而是生来就是那个样子的,他永远不可能像他们那样老态、辛苦、焦虑。一晃自己三十大几了,伯伯、姑爹都已去世数年,爸爸妈妈变成了亮亮的爷爷奶奶,他由爸爸妈妈的儿子变成了亮亮的父亲。原来,人生如梦的意思是,角色不断转换,转换之快,一不小心就迷失了自己。

岁月的课堂上教的内容不是觉悟,而是迷茫;不是上升,而是沉沦。

那么,在迷茫这一课上成绩优秀的同学,会不会得到觉悟的奖励?在沉沦这一课上表现杰出的同学,又会不会得到上升的奖励呢?

世事如棋,这是迷茫。心静如水,这是觉悟。静如止水的心里,难道不会再容纳如棋的世事?若果真如此,那将不是真正的静如止水。真正的宁静应该是不怕动荡的。真正的觉悟永远与迷茫同在。

随波逐流,这是沉沦。乘风破浪,这是上升。乘风破浪中难道没有包含着随波逐流,随波逐流难道不是另一种乘风破浪吗?沉沦与上升如何分界,最终由人的感受来决定,由你对生活的理解来决定。在语义上,沉沦与上升截然相反,但在生活中,它们没有明显分界,甚至可以融为一体。

尚能之死给予乌去纱的心灵震撼,无法形容。以前,伯伯、姑爹去世,他也被震撼过,那种震撼是由失去亲情的悲伤所产生的。可是,尚能的死好比生命这块巨石重重地撞击了他,这一撞让他五内俱动,七窍皆通。自杀只是尚能安排的一种日常行为,就像他硬要借给乌去纱三十块钱、让他欠一个人情,就像他站在湘江师大体育场的舞台上,用富有磁性的声音喊道“我是尚能”……尚能有他的迷茫,也有他的觉悟;有他的沉沦,更有他的上升。尚能是得到了命运奖励的,在他短暂的生命里,他焕发出的荣光,他有尊严的死,在好友乌去纱和周万年心中树立了一道丰碑。这样的奖励,鲍容楠和鞠安仁暂时得不到,以后也难以得到,或许永远都得不到。

柳志平有重要消息送来。郴州警方抓获一个牵涉人数上百的特大传销团伙,其中有九名橘洲地区的。柳志平看名单,居然发现有一个叫昌茜,女性,约30岁,橘洲县人。乌去纱一听,高兴极了,姓名、年龄、属地均吻合,问人在哪里。柳志平说,郴州那边后天会把橘洲的遣送过来,到时候通知他。

当天晚上,等亮亮睡了,乌去纱坐在床沿,对埋头网络聊天的昌静说:“想跟你说件重要的事。”昌静在键盘上敲她的,敲得更利索、声音更大,似乎是怪乌去纱打扰了她。乌去纱心平气和地说:“好吧,你敲你的,我说我的,你听也好不听也好,你不听我就当跟自己说。”键盘的声音停了下,又继续嚓嚓嚓响起来,好像一大群虫子在啃食树叶。一只虫子啃食树叶的声音是“沙沙沙”,一大群虫子啃就汇聚成了“嚓嚓嚓”。乌去纱上山打柴时见识过,一株高达丈二的栗树,不要两小时就可以被一群毛虫把叶子啃得精光,难怪人们把痴迷上网的人唤做网虫。

“我想说说昌茜的事。她在外面打工那么久,你和你爸爸妈妈真不知道她做什么吗?”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我早就知道了,她做的是一门特殊职业。而且我觉得,你们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不想让我知道罢了。”

嚓,嚓嚓,嚓嚓嚓……

“我想,你们肯定也不赞成她那样,不喜欢她那样,但是没有办法。她做了那一行,很难罢手。”

嚓嚓,嚓嚓,嚓嚓,嚓……

“她回来结婚,你们松了一口气。一年后她离婚,为了不让她走老路,你把她留在我们家。不料,几个月后,她不辞而别。”

嚓,嚓,嚓,嚓……

“你们对她既无奈,又不能放弃。既心疼,又恨铁不成钢。既关心,又冷漠。”

嚓,嚓,嚓……

“你想知道报社关于我找小姐被公安局抓了的传闻是怎么回事吗?你想知道真相吗?”

嚓,嚓……

“我的高中同学柳志平在市公安局,他们抓了一批暗娼,有一个叫昌茜。我当时以为你不知道昌茜的事,想瞒着你。我正在印刷厂校对,要赶在下班前去公安局认人,急急忙忙,结果人没认着,那个昌茜是岳阳的,校对却出了大错,那次升职就那样泡汤了。”

嚓……

“报社所有人都不明白,那天我为什么要那么急着赶去公安局,而我绝对不会说出它的真正原因。风起于青苹之末。流言就是这样传开了。”

昌静转过身。乌去纱眼前一闪,弄不清是电脑屏幕闪了他,还是昌静的脸闪了他。乍一看是两张屏幕对着他,又像是两张脸对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弄清哪张是昌静的脸。她终于开始面对他了。她问:“你知道是谁告诉我的吗?”

乌去纱望着她,没有动,似乎还在甄别那张脸。

“那天我接亮亮回来,在湘雅路菜市场口碰到赵厅长的侄女,她神秘兮兮地拉住我,问我是否晓得你找小姐这件事。我说我不晓得,也不相信。她说,是单洪涛跟她讲的,不会有假。单洪涛还说,报社为保全荣誉,下令封口,谁都不准说出去。”

“你那样看不起单洪涛,他说的你也信?”

“我是不信,至少半信半疑。但我回来忍不住发气,你没有一句合理的解释,只说你没找,还摔门而去,谁晓得你真找没有。”

“那现在我说我没找,你相信不?”

昌静细细地吐出一句:“天晓得。”语气却明显缓和下来。乌去纱便把柳志平告诉给他的消息说给昌静听。昌静说:“后天我要去。”乌去纱说:“我不怕你烦,就是想说服你和我一起去。如果不出意外,在郴州落入传销陷阱的那个昌茜应该是你妹妹。你去,我们说服她,把她领回来。我准备介绍她到周万年公司里做点事情,先打打杂也好。有份工作,才能让她稳定下来。”

“周万年?他知道昌茜在外面的事?”

“是他告诉我的。”

“一把碎鸡婆嘴,撕了它才好!”

“这是不对的,昌静,你冷静想想。如果周万年不告诉我,我就不会到处去找昌茜。我不找,现在哪里能得到她的消息?如果她被遣送回原籍,村里人全知道她又做小姐又做传销,昌茜还活得下去?到时候又只能跑,她再跑,我们兴许就永远找不到她了。周万年虽然有些商人习气,但他很讲义气。尚能死了,他做了多少事。尚能有单位,他完全可以不插手,但他安排得井井有条,自己始终藏在幕后。而且,是他主动要昌茜去他的公司,食宿全包,他会在公司替昌茜保密,慢慢再培养她做点营销。我看啊,昌茜也只能这样试试了,否则她这辈子真的会玩完。”

昌静关了电脑。乌去纱不再说什么。自买电脑后,第一次这么早关机,这一举动让乌去纱颇感欣慰。在漆漆沉沉的深夜,乌去纱心里略微开朗,吐出一口郁积于胸的乌浊之气,又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他返回客厅沙发上,准备睡觉。昌静跟着起身,在客厅里像蝴蝶般穿了几下,忽然扔过来一块床沿巾。乌去纱拾起盖在身上,一会儿就呼呼睡着了。

后天,等到下午三点,乌去纱才接到柳志平的电话,郴州那边把人送过来了。乌去纱和昌静打的士到公安局,柳志平带他们去拘留室,就是上次他看到岳阳“昌茜”的那间屋子。门打开,坐在里面的六女三男一齐望过来。他们同时看到了昌茜。昌茜也看到了他们。六只眼睛相对。昌静喊了声:“昌茜!”扑过去抱着妹妹痛哭。

乌去纱在遣送单上签字,他们领着昌茜出了公安局。昌静问妹妹,怎么搞成这样子的?昌茜头蓬发乱,泪痕未干。她说,三个月前,几个网友告诉她,郴州有一笔大生意,可以发财。她正好不想做以前的事了,又能回到省内,离家近,二话没说赶过来,结果一下火车就被他们控制住了。

他们把她带到一栋破旧的居民楼里,钱包、手机、身份证全部没收,没有任何人身自由。十来个人住一间房,每餐不是吃蔫黄的白菜,就是嚼发霉的土豆,天天饿得发昏,一发昏人就变蠢,被他们管制得服服帖帖,他们叫上课就上课,叫做笔记就做笔记,叫喊口号就喊口号。她知道坏了,陷入传销魔窟了,但没有任何办法求救,每间房有正副两个头目,出门至少有两个人押着。钱包、手机、身份证都不在身上,被困的人绝大多数没有跑的欲望,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吃不饱,也饿不死,反正又不是一个,有一群人,大家每天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有人因为想家,或者因为憋闷,偷偷地哭。谁哭得多,头目就怂起其他人来取笑他,把他当做活宝。几十号人,大家都是被骗被困的,包括两个头目,还有更大的头目控制着他们,但从没齐心过,都对别人幸灾乐祸,都鄙视别人,巴不得别人受到伤害和打击。说句不好听的话,窑子里都不是这样。

“我恨死骗我的网友,恨死他们啦!”

回到家,昌静拿出理发工具,给妹妹修剪。一番梳洗之后,渐渐露出昌茜的本来面目。乌去纱心里叹道,昌家姐妹天生丽质,经受这么大折腾,恢复起来真够快的。昌静皮肤白,面容俏丽,根本不像三十多岁的女人。昌茜稍微黑些,又受传销团伙的折磨,但她没生过孩子,身材凹凸有致,亦颇傲人。

晚上,乌去纱要昌茜和姐姐睡在床上,他睡沙发。昌茜说:“那不成,我怎么能把姐姐、姐夫拆散,我睡沙发,那是我的老地方。”昌茜自然不清楚,她来之前,她姐姐和姐夫分居快个把月了。乌去纱说:“不是要你们两姐妹天天睡一起,只有一个晚上,今晚。明天你还是睡你的沙发。”昌静过来拉着妹妹说:“别理他,跟我睡。”她们进房,把门关上了。

乌去纱主动提出让昌茜跟姐姐睡,目的是为了试探昌静。这两天昌静态度好了很多,电脑上得少,话多了几句。但一些大的问题尚没有解决,比如,乌去纱这两天仍然是在外面吃饭,昌静不开口,他也决定不开口。昨天下班,他吃完面回来,看见桌上有三个剩菜,似乎是故意剩给他看的。乌去纱分析昌静此举的用意,或者用菜香吸引、诱惑他,让他先开口请求回家吃饭;或者是故意多做点,他回来可以自个儿吃,不必征得她的同意。遗憾的是,这两点乌去纱都没去做。乌去纱的意思很简单,既然是你当初开口不要我回来吃饭,那么如果你想要我回来吃饭了,应该先告诉我。如此这般,家庭气氛虽有所缓和,两口子仍在暗中较劲。乌去纱想,吃饭的问题我不会妥协,我可以在睡觉的问题上妥协,因为昌静没有说过不让我同床睡觉,是我自己睡到沙发上去的。既然当初是我自己睡到沙发上去的,那么如果我想回到床上,就应该由我自己开口申请。乌去纱对昌茜说的话,就是他向昌静发出的申请。

申请交上去了,不可能马上得到回复。离明天晚上睡觉还有24个小时,他得有耐心。

第二天下午四点,乌去纱在办公室接到家里来的电话,是昌茜的声音:“姐夫,姐姐要你回来吃晚饭。”乌去纱说:“好。”昌静真聪明,她借妹妹的口解决了自己的难题。而乌去纱认为,这也为他今晚回到床上基本扫除了障碍。他们要帮助的这个人,需要他们帮助的这个人,他们的妹妹昌茜,又是她,大大地帮了他们两口子一把。

乌去纱到家时,菜热气腾腾地摆在桌上了:海带炖排骨、蒜苗炒腊肉、辣椒鱼头、蚂蚁上树……亮亮站在桌边,迫不及待地拿了筷子在自己喜欢的碗里倒腾。乌去纱洗了手,问亮亮:“好吃不?”亮亮说:“今天吃饭才有意思,人多,平时没得味,爸爸都不回来吃饭。”乌去纱再问:“人多,你是不是会吃得多些?”亮亮答道:“那当然,人多菜都多些。你不回来吃饭,我和妈妈天天吃现菜,厌烦死了。”

昌静、昌茜从厨房里出来,围聚一桌。虽然只有四个人,但比起平时两三人,尤其夫妻二人还要冷战的时候,现在的气氛可以用“其乐融融”来形容。短暂的热闹之后,出现一个低潮,大家同时寂然无声,低头吃饭,仿佛各怀了心事,怕别人看出。这时,亮亮响亮地说:

“妈妈,从明天起,我自己上学,不要你们送了。”

“能行吗?”

“我们班上只有三个同学还要家长送,其他人都是自己去学校。我们院子里还有读四年级的马琳、朱世赫哥哥和读五年级的王楠姐姐,我可以跟他们一起去,你们就莫操心了。”

昌静下意识地望了望乌去纱:是由你来拿主意的时候了!乌去纱把嘴上正啃得热火朝天的排骨放下,大声对儿子说:

“好,爸爸支持你!”

儿子泼过来一瓢冷水:“爸爸支持不上算,你那是空头支票。今年都是妈妈送我的,得妈妈支持才行。”

昌静说:“爸爸支持,妈妈肯定也支持。”

乌去纱一直在攻坚那根排骨,他最喜欢吃骨头缝里的肉。这根排骨的缝里藏有丰富的资源,但挖掘难度较大,他必须不断调整自己嘴巴在脑袋上的位置,因而必须不断调整自己脑袋在脖子上的位置,因而必须不断调整自己脖子弯曲的弧度与方向。攻坚不畏难,苦战能过关。昌静话音一落,乌去纱恰好找到脖子弯曲的最佳弧度与方向,也就找到了脑袋在脖子上的最佳位置,也就找到了嘴巴在脑袋上的最佳位置,也就成功啃下了那块硬骨头、难骨头。他觉得舒畅无比。亮亮举起两根指头,喊着:“哇噻!”这对父子同时攻克了一道难题。

电脑一晚上没开,一块绛紫色的绸布覆盖着它。

时间的脚步在向夜晚最里面的房间走。昌茜在客厅看着电视,所有的电视节目都在接近尾声。乌去纱和昌静挤在不算宽敞的卧室内。昌静坐在床上折衣服,她折得特别仔细,每一条折缝要拿捏好几次。乌去纱坐在电脑桌前的椅子上,翻着几张报纸。这把椅子挪到这个地方以后,他是第一次坐。他知道现在只能由他来打破僵局,便说起单位买地集资建房的事。昌静说:“太好啦,我就想要个大房子。”乌去纱说:“具体方案没有出来,大的不一定买得起,不过我们可以按揭,至少会有个三室两厅。”昌静说:“厨房和主卫生间要大,主卫里最好能放浴缸,我喜欢躺着洗澡。”昌静自个儿笑了。

乌去纱看得有些痴迷,昌静说“我喜欢躺着洗澡”这句时,是多么漂亮啊!他想起若干年前,昌静跟他说想在家里安一部电话的情形。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她的理想由一部电话变成了一个可以躺着洗澡的浴缸。乌去纱的心里充满歉疚,也洋溢着欢欣,他像表决心一样说:“我一定要买一套可以在主卫放浴缸的房子。”

昌静折完衣服。时间的脚步已走到夜晚最深的那个房间,它不想再往前走了。

休养了半个月,昌茜大致摆脱了被骗、被抓的阴影。乌去纱征求她的意见,问她愿不愿意去周万年的公司。昌茜说:“只要人家不嫌弃。”乌去纱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尽可放心,先去打打杂,工资不高,慢慢他会教你做营销,以你的聪明,上手会很快,对自己要有信心。当然,更重要的是努力。三十岁还年轻,做什么都来得及,但也不小了,做什么都要抓紧。”他当然没有透露周万年和小武的亲戚关系。昌茜说:“好,听姐夫的。”

周万年亲自开车来接乌去纱和昌茜。他矢口不问昌茜以前的事,昌茜更不记得她曾在自己的婚礼上见过这个人。周万年安排昌茜在公司办公室,做点诸如收发信件、整理资料、接待来客之类的工作。将昌茜丢给部门主任后,他请乌去纱到他办公室坐坐。上个星期,他因事去橘洲县,在县委党校意外碰到了邱雁雁!

邱雁雁复读一年仍没能考上大学。她先是在老家大鱼塘学校当了三年代课教师,又当了三年民办教师。碰上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开始见效,学生人数锐减,小学多村合并,清退民办教师。她只好回乡,到村上当妇女主任,两年后被村民们选为村长,前年当上了村支书。见到周万年的时候,她正好在党校参加为期一个月的“优秀村支书”学习班。她告诉周万年,高考失利,她和吴盈盈都非常灰心。吴盈盈死活不读了,她硬着头皮复读一年,考得比前一年还差。她和吴盈盈都决意从同学们的视线里消失。周万年开玩笑说:“这样做不对嘛,所以你尤其需要来党校学习,提高认识水平。”邱雁雁笑道:“是啊!欢迎老同学去大鱼塘做客。我们村是橘洲县农民致富示范村,我去年当选为市三八红旗手,村里帮我配了一台车,现在条件大有改善呢。”周万年说:“好,大鱼塘的鱼好吃,下次去你那里吃鱼。”周万年转而问起吴盈盈的情况。邱雁雁说:“她过得挺不容易,老公不争气,她自己换单位比较多,从橘洲有机化工厂辞职后,在黄花机场附近一家移动分公司做了一年销售,后来和她舅舅合伙,到中山路百货商场开了一家文具柜,她舅舅投资,她站柜台。这几年我当书记,忙得不亦乐乎,很少跟她联系了。”

中山路百货商场离卫生厅不算远。从湘雅路上蔡锷北路往南走,第一个十字路口叫兴汉门,第二个十字路口叫局关祠,第三个十字路口叫水风井。水风井往西一百米即是中山路百货商场。这个商场七八年前曾声名卓著,被树为全国商场学习的楷模。可能是前来参观、考察、学习的人太多,商场的身子骨不硬,经受不起这番折腾,没几年就给弄垮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当楷模了,落得个轻松自在。水风井一带热闹繁华,流动人口甚众,这个百货商场比不上后起的平和堂、新世界、阿波罗,却也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何况商场建筑还是民国年间的遗存,哪怕落魄,亦自有一种凡俗之物难以比拟的风华。但无论是它当全国楷模,还是它落魄的时候,乌去纱都没有进去过。他对商场的陌生程度好比一个男人对女厕所,心里知道里面是些什么玩意,但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些什么玩意。

想起这么多年寻找吴盈盈的过程,乌去纱不禁哑然失笑。吴盈盈成了他内心深处一根秘而不宣的线索。她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一双眼睛,有时仅仅是一个名字。他像在水里捉一条鱼,不停地捉,却总捉不到。久而久之,鱼由行动的全部目的变成了一个单纯的理由。以前,直欲通过“捉”而得到“鱼”,到后来,变成了通过“鱼”来引起“捉”。只要“鱼”在,“捉”就不会停止。所以,他现在也许不那么在意“鱼”了,却对“捉”起了一种执着。综合周万年得来的信息,吴盈盈辗转了多家单位,和某位电工结婚,早已绿叶成阴子满枝,而乌去纱本人更是娶妻生子,这条“鱼”他是无法捉到了。但奇怪又有趣的是,他对“捉”的那种执着,仿佛一条河流,自从拥有一个源头,一路流下来虽然断断续续,却始终不曾断流、干涸,消失于鲁莽浇薄的荒野。

中山路百货大楼门口挂着厚厚的、不透明的软塑帘子。出出进进的人都要掀开帘子,人们大多是空脚吊手地进去,手提肩扛地出来。进去的人潇洒、快捷,蛇身虎步;出来的人狼狈、迟缓,极像蜗牛负重或蚂蚁搬家。帘子见证了这些景象,它从不发出嘲笑奚落之声,而是对潇洒和狼狈者一视同仁。乌去纱乖乖地站在一边,等一支背着东西的队伍出来后,才随着另一支两手空空的队伍进去。

进去便看到一张商场导引牌。文具柜在四楼,是商场的顶层。

不巧电梯坏了。他一级一级台阶走上去。这个商场楼层高,台阶宽而长,走起来像一次长途跋涉。他真佩服那些手提肩扛的人,营业员卖得好堪称工作中的劳模,顾客买得多应评为生活中的劳模。他三分羡慕、七分惊奇地望着那些汗流浃背的人,看上去为买卖所累,谁知道他们不是累中有乐呢!他自己很少做这样的劳模,家里的物什,大件由商场送货,中小件由昌静操办,他从没上过心。

到了四楼,喘几口气。这一楼左边全是童装柜,右边全是文具柜。他想了想,先走向左边。这边人多,便于掩护。他装模作样地拿起一套童装,有服务员赶紧上前问:“先生,几岁小孩穿的,男孩还是女孩,要夏装还是秋装……”乌去纱连连说:“我先看看,先看看。”他围着童装柜绕了一个圈后,悄悄向童装柜与文具柜的交界地带移动。手脚仍在童装柜这边摸索,耳目却向文具柜那边探望。

他没费多大力气就看到了吴盈盈。这让他颇感意外——他竟能一眼认出吴盈盈来。

不能说吴盈盈有多大变化。似乎胖了些。不是原来那个童头,头发被一齐扫向脑后,扎成一个马尾。当然肯定没穿那件黑白相间的格子外套,而是一件红色休闲服。个子比印象中的还要矮一点,可能是站在柜台前的缘故。他在囫囵看了另一套童装后,再去追寻她的眼睛。他发现角度不好。她一直在和顾客打招呼,有时要拿笔、写字板或计算器给顾客,身子微微偏过去,便只能看到她的侧面。他换了一家柜台,在那里无论她如何动作,只要不背过身,他基本上都能看到她脸的正面。他告诉柜台服务员,他需要安静地选择这些童装的颜色,最好先不要打扰他。服务员微笑地说:“先生,您请。”

眼睛。楼上那双眼睛。如今在那个文具柜的柜台前。

乌去纱想起当初为了吸引和观察这双眼睛,故意做出周润发式的动作,到底是年少轻狂。一晃,再看到这双眼睛已是十多年后,它仍然那么大,那么黑。乌去纱隐隐有些激动。但他再不敢说,这双漂亮眼睛是属于乌去纱的,却长在吴盈盈脸上。属于乌去纱的那双眼睛长在了乌去纱的心里,长在吴盈盈脸上的漂亮眼睛只是吴盈盈的。这两者似乎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又似乎毫无联系。“联系”这个词,总让乌去纱感到迷茫。

吴盈盈比以前笑得多了,有事没事,有客没客,都有意无意地笑着。笑是一门生意经。乌去纱想,他看到有些顾客,大多是男顾客,明明不是要买东西,冲着她那笑,也过去搭讪几句。还有真买了不少东西的,东一样西一样,或许都是为那笑容买的单。笑得还是那么漂亮,但笑容后面那清高冷艳的玉石不见了,覆盖在玉石上面那像水一般晶莹澄澈的忧伤不见了。一双大眼睛成了笑容的装饰,笑容成了柜台的装饰。吴盈盈,她不再是那个冷傲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女生,而是一个做着文具生意、笑脸迎人的少妇。

有一对母子买学习机。她弯腰给他们讲解、示范,最终却没有成交。母亲拉着孩子走了,孩子回头望了两眼。吴盈盈也望着孩子笑了笑,她的笑跟着孩子。孩子天使般走过乌去纱身边。吴盈盈看到乌去纱了,她好像是在望着乌去纱笑。乌去纱下意识地躲避,已经来不及,对面的目光迅速照射到他身上。他赶忙做出调整,也换上一副笑脸,并准备走过去与她相认。然而,他的笑还在半路上,那目光便像探照灯般扫过,到别的地方去了。

看来,她认不出他了。乌去纱执意地看着吴盈盈,就像十多年前,在那栋教学楼,二楼有一双眼睛“执意”地望着他一样。吴盈盈似有所察觉,她的目光重新扫过来,打量着乌去纱。那只是一个在童装柜选衣服的男子,没有其他异样。她把目光收了回去。看来,她真的认不出我了。乌去纱想。

如果我走上前去,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要能到她的心里去看看就好了,看看那里究竟有没有我的影子。

乌去纱兀然收缩。他被自己奇异的变形吓坏了,甚至来不及吐一下舌头,舌头就像融化了一样消失在嘴里。嘴也消失了,五官沉没于脑海。肝胆强行收缴了四肢,连同脏腑一起奔向脑海。这一切,不过是百分之一秒的事。他的整个身体像一只刚出生的长满绒毛的小鸡仔,像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像一抹长着翅膀的光影。他掠过童装柜和文具柜的交界地带,倏忽飞进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

飞得太快,开始有些发晕。头晕,但乌去纱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头在哪里。一会儿,他又感觉到,自己也许是一个只有头的怪物。小心翼翼地,接连绕过两个规模不算小的垃圾堆,进入一条狭长的巷道。巷道很不清洁,一些形似舞台的地方悬挂着各种颜色的、浓浓的黏液,那是一大群热情似火的炎症细菌布置的背景设计,它们即将在舞台上开展各种狂欢。乌去纱顾不上看表演,迅速穿过这条巷道,来到一个广场。广场左侧有一座既具现代意味,又古色古香的建筑,上书“心灵档案馆”。

档案馆规模不小。很可能走错了门,乌去纱大概是从后门进的,所以,游览顺序倒过来了。

最先看到的是最新的档案——她35岁,老公40岁,女儿13岁。老公在一家酒店后勤部工作。和老公过夫妻生活时,她想着另一个男人。显然不是乌去纱。那个男人和她偶尔来往,非常隐秘。男人看上去比她大很多。

档案往前走——她32岁,老公37岁,女儿10岁。老公仍在那家酒店后勤部工作。她爱上了前面说的那个男人。这个男人让她辞职,把她带到自己的公司。但事情穿帮,男人的老婆吵上门来,他们分手。

档案继续往前——她28岁,老公33岁,女儿6岁。老公想当橘洲有机化工厂电工班班长,逼她以姿色引诱厂办公室主任。她从此频繁受到办公室主任的骚扰。老公如愿当上电工班班长,半年后因偷盗电缆线被开除公职,入狱半年。

档案再往前走——她23岁,老公28岁,女儿1岁。分管副厂长以培养她当部门副主任、并做她的入党介绍人为由,拖着她上了床。上到第三次,他真的做了她的入党介绍人,但不久在一次出差途中遇车祸身亡。

继续往前——她21岁,老公26岁。成为橘洲有机化工厂一名工人。经人介绍与老公谈恋爱,觉得他为人老实,遂很快与他结婚。年底操办婚事,已有两个月身孕。

再往前——她20岁,1990年。高考预考前被学校劝退,与邱雁雁话别。

怎么只这一句?乌去纱很纳闷,我应该要出现了啊!但确实只有这简单的一句。他不甘心,仔细寻找,看到这间档案室的西北角孤零零地蹲着一个字纸篓,里面好像躺着几个信封。他走过去捡起一看,信封上全是他十多年前的手迹。打开信封,空空如也。其中一个信封的背面,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写了一句话:“一个莫明其妙的人的来信。”另一个信封的背后写着:“加油也白搭,终是一场梦。”字迹更加潦草。

往前——她17岁,1987年。读高一。

多么重要的一年!这年他读高二,分到文科班,看到了楼上那双眼睛。即使不能说那双眼睛改变了他的命运,却也多多少少改变了他的生活。那是他一生中见到过的最为奇妙的事物。但在吴盈盈的心灵档案室,这一年却是空白!

往前——她16岁,1986年。初三复读。中考再次失利,因厂校协议得以进入高中。

往前——她14岁,1984年。初二。参加校篮球队。暗恋体育老师,相思成疾,休学两个月。

……

乌去纱无法再看下去。文具柜前的吴盈盈猛地一个喷嚏,差点把放在高架上的几个篮球给震下来。一股尖锐的气体从她鼻孔里直冲到对面的童装柜,乌去纱感到一阵头晕。他不知道自己的头在哪里,用手拍拍,头在自己的脖子上。这时,那位女服务员上前问道:

“先生,你看了这么久,童装的颜色选好了吗?”

“哦,真抱歉,这几种我都没选上。”乌去纱支吾着,匆匆离开柜台。女服务员从后面狠狠地砸过来一句:

“你有病!”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