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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之痒丨第二十一章 我是一头孤独的狼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7-02-24 15:48:24


千年之痒

作者丨吴昕孺


第二十一章 我是一头孤独的狼

乌去纱盘算着,要不要为这些流言去找一次单洪涛。他很想去问个为什么。好几次走在去找单洪涛的路上,最终折了回来。他得出的最明智办法是,不予理睬。他暗自庆幸这些流言没有传到昌静耳朵里,她一头扎进网络中,几乎足不出户。但乌去纱的庆幸只持续了两天,在他和李美超谈话后的第三天,他一下班就觉得气氛不对,昌静破天荒没有上网,而是坐在客厅里等着他。一双眼睛像一对刀鞘,只要一扬眉,那里面的刀子就会“嗖嗖嗖”直中靶心。在这个家里,除了乌去纱不会有第二个靶子。乌去纱问她:“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昌静没有回答,眉头开始从两端向中间聚拢,这好比开枪前拉动枪栓,或者射箭时拉开弓弦。真是一触即发。乌去纱再问:“谁欺负你了,在网上遇到烦心事了?”昌静一扬眉,飞刀终于出鞘,冰冷的刀刃,直指命门:

“我们离婚吧。”

乌去纱在最短时间内,思索着昌静这句话的由来。她是听信了流言,还是在网上结交了新欢?也就是说,这句话是来源于他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他迅速推测的结果是,流言进了家门。他克制住自己,冷静地问昌静:“有什么理由?”果然,昌静飞出第二把刀:“自己做的事,还问我,没见过你这样假惺惺的人!”乌去纱说:“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如果你认为我做过,你就说出来。”昌静口气稍软,音量却提高了:“全卫生厅的人都知道你在外面找小姐,被公安局抓了!都蒙着我,只有我不知道,以为我是个傻瓜。”乌去纱说:“这个传闻是有,我也是三天前才听说,你难道相信?”昌静说:“你三天前就听说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明明自己理亏心虚,只希望我不知道,偷偷瞒过去,你有良心没有?”

乌去纱感到克制太难了,而且毫无效果,干脆把音量提得更高:“你天天扑在网上,比我还没空,崽也不管,你想想,我们还是什么时候有过交流的,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昌静喊道:“那我呢,你关心过我吗?”乌去纱说:“你要电话就装电话,你要电脑就买电脑,这不是关心?”昌静反唇相讥:“我不关心你,会做饭给你吃,会工作都不要帮你接送儿子?”乌去纱鼻子一哼:“那是关心我?儿子也是你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吧?”昌静两手一甩:“那好,从晚上起我不做你的饭了,没人关心你,有本事你去找小姐,你从小姐那里找到了关心吗?”乌去纱用手指着昌静:“我告诉你,我从没去找过小姐,领导都相信我,你要是硬不相信,咱们就离。你要离的,你写协议。”乌去纱怒不可遏,摔门而去。

乌去纱一出门,嘭嘭嘭跑下楼梯,外面的世界开敞、旷达,他习惯性放慢步子,把脸抹平。虽然这个时候各家各户正在做饭或吃饭,出来的人少,但他也得装成是若无其事的一次普通外出,以防那些下班较晚或出去应酬的同事。

天气很热,像被一床棉被裹着。街上人流滚滚、车流滚滚,这都是支流,高温海洋所形成的热浪汗潮才是城市的主要景观。女孩子大多穿着吊带背心和牛仔短裤,露出大片的凹背、丰胸和长腿,她们渐渐靠拢,又渐渐散开。还有一些提着皮制公文包、穿戴整齐、行色匆匆的小伙子,昂首阔步,目不斜视,他们穿着白色衬衣,有的脖子上系着深色领带,显示出不为热浪所动的职业风范。也有提着一把小菜、悠悠踱步的老婆婆,不管其他人、车如何迅捷威猛,与她擦身而过,或是眼看要撞上她,在后面拼命摁着喇叭,她总不加快一步,也不避让一下,她们是那么缓慢,却无意中改变了这个城市的节奏。虽然这种改变微不足道,就像汽车溅起的烟尘与广袤的大气层一样,但城市如果没有这种改变,也许会变成一个赛车场和竞走场。

乌去纱不停地擦汗,真维斯T恤贴在胸前背上,汗水依然在里面左冲右突,四处流淌。办公室和家里有单位的中央空调控制,形成另一片小天地,凉爽宜人。在家里本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那么好的环境,为什么抑制不了吵闹、争斗,偏要跑到这又热又脏、喧嚣杂乱的外面,像一只失群的羊羔?他在想,刚才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了。想来想去,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只能跑出来。“我不是一只失群的羊羔,我是一头孤独的狼罢了。”乌去纱不由得攥紧拳头,仿佛前面有一场战斗等着他似的。

信步走到芙蓉路,这是城市的南北向主干道,号称中国城市的第一长街。有多长呢?他现在的方向是往北,沿这条路往北可到湘阴县;返身往南,则可达湘潭市。当然,橘洲目前没那么大,这样修路,是要把路修成一根扁担,省会橘洲一头挑着湘阴、岳阳,一头挑着湘潭、株洲,再过十来二十年,恐怕还不是橘、株、潭融城,而是全省所有城市都被一条条芙蓉路这样的大街连接起来。

走过三个十字路口,他拐进一条叫幸福桥的小巷,这里原来是橘洲的老棚户区,几个月前被推土机一扫而空,现正在修建一个大型楼盘。与刚才经过的繁华闹市相比,这里天低灯暗。十来栋修到十多层高的建筑排列成阵,像即将发射上天的火箭;又凝成一簇,在迷蒙夜色的掩饰下,酷似童话中森严的魔鬼城堡。

他一步步踩过去,脚底虚浮,走起来像太空舞步。人越来越少。白天留下的黄泥车辙在路上自个儿跑动,不少车辙撞成一团,打得不可开交,道路几乎全部被它们占住。工地上吊架的巨型铁钩停在空中,像一只只手揪住夜晚的衣领,将它提起,任它怎么求饶也不放下。乌去纱怔怔地看着这座城堡,好像里面真会走出什么怪异的人或动物来。

一点也不怪异。走过来的,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老年夫妇。老两口手搀着手,很是恩爱。夜色中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从其满头白发和步履蹒跚看,他们应该是一对经历了无数人生磨难而长相厮守的老人。近前,工地上某栋建筑忽然亮起了灯,乌去纱看到两位老人,大吃一惊:这不是十多年前他去新开铺寻找吴盈盈时,问过路的那对老年夫妇吗?一定是的,不然不可能两个都这么像,那次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当时,老大爷告诉他,他二十年没到过城北。现在竟在城北现身了。不过,这里仍然处于城市较中心的位置,黑石渡那边才是真正的城北,也许老人随着子女搬到这附近来了。乌去纱高兴地喊了声:“老人家,您好。”老年夫妇停住步子,讶然地看着他。“大爷,您不认识我了?在……”没等乌去纱说完,老婆子拽着老头子的胳膊往前冲。“这是谁?”老头子轻声问。“好像是郑三娭毑的侄儿子,有点神经的那个。”俄顷,老两口不见了,从城市这张巨网的某一个网眼漏掉了。

手机响了。周万年问他在哪里?要他赶快到南方明珠广场的“钱柜KTV”去唱歌。他疾步出了幸福桥,上芙蓉路拦一辆的士到了钱柜。此前,周万年在非应酬场合,偶尔喊他一起去唱歌、洗脚、按摩,拿周万年的话说,是“放松放松”。他去的时候少,不去的时候多,不去当然有足够的理由,比如要带儿子、要加班,或者昌静不高兴等等。他最不喜欢的是唱歌,因为他五音不全,新歌不会,老歌也不会,能唱全的没一首,《故乡的云》《把根留住》这两首歌能唱个百分之八十,周万年还笑他把调跑到外婆家里去了。笑了之后,周万年又认真地说,其实你的嗓音条件不错,专业训练一下有成为张雨生的潜质。

到钱柜,才知道周万年他们要散场了。周万年照例逼着乌去纱把《故乡的云》和《把根留住》歪腔挒调地唱了一遍,然后遣散其他人。他对着乌去纱单刀直入:“你肯定和昌静吵架了。”乌去纱问:“你怎么知道?”周万年脸上的肉打战,那是他在笑:“你唱歌的态度告诉我的。平时请你唱歌,忸忸怩怩,半天不来;来了更忸忸怩怩,又半天不唱;唱的时候还忸忸怩怩,半天调子起不来。今天,飞快而来,说唱就唱,唱的时候虽然走调依旧,却不顾一切,放开嗓门,像河里发洪水一样。我说得对不对?”乌去纱苦笑着,把和昌静吵架、她提出离婚的事简单说了。

周万年一听,表扬乌去纱道:“对女人心要软,嘴要硬,不能随便离婚,也不能随便妥协,你跑出来是对的。她说要离婚是一句空话,她真会离?她离了到哪里去找乌去纱这么好的老公?嘿嘿,如果我是女人,根本不会找乌去纱这样的老公,他妈的唱歌跑调,洗脚怕脏,按摩怕痒,自己没玩小姐老婆硬说他玩了小姐,窝心啦!走走,黑锅不要背,我带你玩小姐去。玩个把小姐算什么,老乌,莫把生活看得那么神圣,你又不抛妻弃子,在外面潇洒活泛点,经历丰富多彩点,有百利而无一害。”

乌去纱跟着周万年,上了他的车。车子东转西拐,乌去纱不知道要去哪里,他也不问,脑子里一片空白,眼里则晃过一排排霓虹灯,像是一首用灯光写成的长诗,却读不懂。车停,下来,居然到了碧涛居。周万年问:“来过吗?”乌去纱摇摇头,装作陌生的样子,念着门口的对联:“大娱乐小娱乐,大小皆是娱乐;你放松我放松,你我都来放松。”周万年接着说:“对啊,放松放松。”保安弯着腰,右手向前一伸,将他们迎进门,门口披着红绶带的礼仪小姐继续把他们往里面带。这时走出来一个穿着青色上装的领班,亲热地喊了声“周总”。周万年说:“上三楼。”领班把他们领到三楼,打开一个像是会议室的大房间,里面坐着二十来位女子,她们穿着比街头女孩暴露得多的服装,或浅或深的乳沟、或大或小的脐眼、或粗或细的腿根,一览无遗。脸上清一色浓妆艳抹,看不出眼睛大小、嘴唇厚薄、皮肤粗细。周万年和乌去纱一进去,她们高低错落地站起来,等待检阅和选拔。周万年朝乌去纱努努嘴,意思是,随你挑。乌去纱看着她们,心里有些紧张,他脑子里迅速浮现出昌茜和宋小卫的样子,不知怎地,还钻出个李美超来。李美超一出现,眼前群花失色,旖旎之景顿成沆瀣之地。他转过身问领班:“你们这有没有个叫昌茜的女孩?”领班说:“没有,我们这里都是一等一的女孩子,特别善解人意,保证让你舒服,来了还想来。”

周万年过来,扯着领班说:“先去二楼看看。”领班似乎很不情愿,一边走一边跟周万年叽叽哆哆说些什么。到了二楼,领班敲开一间房,房中间放着一张窄而长的床,床上铺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色床单。门口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鞠躬致意:“欢迎光临。”周万年对乌去纱说:“你在这里按摩。18号是他们最好的按摩师。我上楼去了,做完大厅会合。”说罢,把乌去纱推进去,自己开溜了。

女孩笑得很甜,问乌去纱做泰式,还是中式。乌去纱说:“中式吧。”乌去纱趴在床上,全身放松。女孩做得很好,穴位精准,指法轻柔,手指上使的是暗力,好像慢慢渗进体内,让身体的局部或全部发麻、发热。技术没过关的按摩师总是按得人发痛、发硬,乌去纱也碰到过,人躺在床上难受,巴不得快点做完。

乌去纱到大厅时,周万年已经坐在沙发上等他。乌去纱问:“这么快?”周万年卸下二郎腿:“你以为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这个岁数经不起折腾啦,现在打一炮的时间越来越短。”乌去纱也坐在沙发上,要了一杯绿茶。周万年对他说:“对不起,今天本来是想让你开开洋荤,找个小姐。后来,我改变主意了。”乌去纱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很烫,便放下杯子。“你知道我为什么改变主意吗?”周万年问。乌去纱望着他,又端起杯子,这次没喝,只是端着。周万年把二郎腿再跷起,身子却向乌去纱这边急剧倾斜,这应当是个不太舒服的姿势,他给出的却是轻松、舒服的表情。他郑重地说:

“我怕失去你这个朋友。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如果我在你情绪低落的时候,引诱你做那样的事情,以后你肯定会后悔。你一后悔就会恨我。即使你不恨我,我们也不可能有现在这样的交情了。老乌,我吃喝玩乐、逢场作戏的朋友多的是,那些人我统统不在乎,但我在乎你这个朋友。”

乌去纱眼睛一热,水珠子串串滚落。他连忙把杯子凑到嘴边,任热气熏着自己的眼睛,久久不放下来。

回到家里已近深夜两点。乌去纱悄悄开门,草草洗了把脸,躺在客厅沙发上。横竖睡不着,连疲倦都没有,心里反而涌过一阵又一阵亢奋。他回放着在碧涛居的种种场景,会议室里那些沦落风尘的女子,一层之隔,按摩室里那个甜甜的女孩,她们之间究竟有着多大的距离?昌静与昌茜之间,又有着多大的距离?她们与李美超之间的距离呢?哦,还有吴盈盈。

奇怪,在碧涛居看见“小姐”们时,他的脑海里掠过昌茜、宋小卫,甚至有李美超的身影,但怎么会没有吴盈盈呢?也许,他潜意识里早已将她忘记了。也许,他很少把她看作一个人,她是因为和楼上那双眼睛联系在一起而存在的。

吴盈盈,她会不会只是某种抽象的存在,只是一个念得出来的名字,或是一个说不出来的遥远的梦?

乌去纱悄悄穿过儿子的房间,来到阳台。借着月光,打开阳台右边的橱柜,拿出一捆用纤维绳扎好又套进一个塑料袋里的旧书。旧书之间,夹着一个黄壳面笔记本。这个笔记本前面几页和后面很多很多页都是空白,空白之外,有几十页写了字,都是些誊抄下来的信。写给一个叫吴盈盈的女生。吴盈盈的几封回信和她寄给乌去纱的最后一张明信片,则夹在笔记本最后面的壳套里。乌去纱把这些东西拿到儿子房里,打开亮亮做作业用的台灯,翻开笔记本。

字迹淡了些,却依然清晰。恍惚,那些字像一张张嘴在说话:“你可能想不到会收到这样一封信,想不到会有一个这样的人给你写信……现在看来,我那时候只学会了快乐,还没学会伤感,所以说,伤感是一门比快乐更高深的功课。”十多年过去了,乌去纱学会了伤感吗,他还有快乐吗?有的,因为学会了伤感,他更加懂得快乐。乌去纱回头看了熟睡的儿子一眼,他嘴里刚刚吐出几个词,大概在做梦。

接着翻。“我在想,世界上总有一封属于我的信,在天地间像雪片一般飞舞着,它只是还没有降临到我的掌心而已。我等着那片雪花。在梦里,我们有时相见,然后很快分别。梦里终归不是见面的好地方,那里太虚幻又太迫促,无法控制自己,一不小心就醒来了,没意思。”那片雪花融化了,在掌心融化成命运的纹路。那个梦也像只小蚂蚁一样遁入岁月的密林里,找不到了。

“一封毫无预期的信将引发你感动的潮水,将触动你内心最温柔、最敏感的部分。邱雁雁掩盖了你的真相,站在你心灵门口的是一个被掩饰的你,一个冷漠、生气、为好朋友打抱不平的你,而不是激动、热烈、浑身焕发着梦幻般光辉的那个真正的你”……

乌去纱读不下去了。他索性翻到最后,看到黄色壳面里露在外面一角的明信片。他抽出来。明信片上没有落款,没有日期,没有来信地址。正面有两只燕子,一只燕子远远地飞在前面,它回过头来招呼后面那只燕子,后面那只怎么也赶不上。这幅图的下面写着一行字:

“当期待已成往事。”

期待是什么,往事又是什么?究竟是什么时候,连期待都成了往事?乌去纱隐隐明白:快乐就是一切处于期待中,目光是向前的。伤感则是一切期待都成了往事,目光向后。

乌去纱和昌静陷入艰苦而持久的冷战。两人除了和亮亮说话,互不作声,默默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昌静没再提离婚的事,更没拿出协议。乌去纱则不回家吃饭,中饭和晚饭都在外面吃了再回,如果没人请客,他就吃点粉、面,有时花上五六块钱打个盒饭。吃饭还不能就近,怕同事们看见,问起来难得找理由,他有时跑到蔡锷北路兴汉门那一带去吃。那里有个浏阳蒸菜馆,快捷,便宜,叫个三块钱的五花肉、两块钱的蒸萝卜,可以吃得很好。五块钱的盒饭就没什么可吃,加个煎蛋还得另交一块钱。而且做盒饭的都是小店,用潲水油的多,吃起来容易上火,不如蒸菜干净、健康、实惠。

星期六,亮亮强烈要求去爬岳麓山,不然老师布置的日记没东西写。这样的要求正当、有力,可两口子只是张开耳朵听着,连对望一眼的交流都没有。亮亮十分着急,他抓着爸爸的手。乌去纱说:“行,爸爸带你去。”亮亮高兴得跳起来,要妈妈一起去。昌静眼睛紧紧盯在电脑屏幕上,半天才说:“妈妈有事,不去啦。”亮亮噘着嘴:“有什么事,只晓得上网,没劲。”

双休日,岳麓山人多如蚁。乌去纱灵机一动,带着亮亮避开景区,从湘江师大的校园里上山。他们先参观爸爸的母校,乌去纱向儿子一路介绍,哪里是爸爸上课的教室,哪里是爸爸的宿舍,哪里是爸爸上过的图书馆……亮亮很感兴趣,他对乌去纱说:“爸爸,我以后也要考进这所大学。”乌去纱本来想说,你应该去读比这个更好的大学,发现这样好像对母校不太尊重,便点点头说:“好的,那从现在起就要加油!”

经过一座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父子俩来到赫石坡前。这里既是他和昌静的“老地方”,又是鲍容楠老师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教他修改文章的地方。乌去纱曾和昌静经常从这里攀着石块、草茎爬到顶上,顶上灌木深密,极少有人,无论读书、恋爱,都是一块宝地。他和昌静的第一次肌肤之亲,就在坡上的一丛杜鹃树下面。昌静把塑料布摊开在地上,他们并排坐着,说着话。平时他们有很多话说,那天却话不多,昌静把头靠着乌去纱的肩膀,眼睛望着天上。天空被高树分割得很零碎,仿佛一件无法蔽体的破烂衣衫。有一棵枫树特别高,像一只伸出的手,在脱着那件衣衫。光影颤动,烟树迷离。昌静依然望着细碎的天空,不过此刻已躺在了塑料布上。她皱紧眉头,咬住牙关,从牙缝里蹦出些细碎的呻吟……

“敢爬上去吗?”乌去纱问儿子。

“敢。”亮亮响亮地回答。

亮亮在前,乌去纱在后面保护着。不到万不得已他不出手,任儿子自己选择路径和方式,二十分钟后,他们成功登顶。一切都是原样。那丛杜鹃,那棵枫树,还有那细碎的天空。但枫树不像一只在脱衣的手了,而是像一柄刺向天空的剑戟,绿色仿佛是天空的血液,染遍了树身,染遍了山坡。父子俩在杜鹃树下坐着,乌去纱铺开一张报纸。亮亮喝完一听旺仔牛奶,跟爸爸说:

“我们同学都盼着北京开奥运会。”

乌去纱说:“那当然,全国人民都盼啊。那是一场盛会。”

“我们同学说,北京举办了奥运会,中国就是世界第一强国。当了世界第一强国,我们就可以打败日本,打败欧洲,打败美国,以后全世界都是中国的了。”

“亮亮,不是那么回事。北京举办奥运会,中国顶多能得金牌世界第一。其他方面,我们和世界先进国家还有差距。何况,即使以后当了世界第一,也不能去打人家!”

“你不打人家,人家打你!我们中国被它们都打败过,我们应该打败他们才对。我们还有好多国土被俄罗斯侵占了,我们要夺回来,让他们知道咱中国人的厉害。”

亮亮是个乖孩子,有礼貌,爱学习,成绩优秀,没想到他脑瓜子里还有这些名堂。我们对孩子了解得太少啊。一天到晚只想着何时接送孩子,只晓得孩子睡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何曾深入过他们的内心世界?我们总是用成人的眼光打量他们,用成人的标准要求他们,现在看来,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乌去纱想到这里,他摸着亮亮的头:

“一定要打才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厉害,这个,不是真正的厉害。我们强大了,让别人打都不敢打,这个,才是真正的厉害。古时候有个军事家叫孙子,他有句名言,不怒而屈人之兵,上之上者也。意思是说,不发脾气、不和别人打斗,却让他们不敢调皮,自动屈服,这是最牛的。”

亮亮偏着脑袋问:“我们强大了,又不去打别人,强大了有什么用?”

“你不是佩服霍元甲、黄飞鸿他们吗?他们追求的都是练武强身,而不是打架。因为自己身体强健,武艺高超,别人要挑衅,我们也不怕。别人知道你不怕,他就不敢来了。所以,我们强大起来,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而不是为了增加欺负别人的本钱。”

亮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乌去纱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随意画着。“如果强者都要欺负弱小,强中自有强中手,更强的会来欺负所谓强的,更更强的还会来欺负更强的……那世界上就只有争斗,没有和平。如果世界上最强大的人和国家,能保证自己不去欺负别人和别国,那比他们弱小的人和国家就不敢去欺负更弱小的人和国家。这样,才会出现和平。懂不懂?”

亮亮也捡起一根树枝,学着爸爸的样子在地上画。他问:“爸爸你画的什么?”乌去纱答道:“我画了一只鸟。”他差点说出“和平鸽”来。亮亮马上拿着树枝向爸爸这边扑扫过来,他说:“那我画一颗导弹,把你的鸟从天上打下来。”

这次单独带亮亮出来玩,以及与亮亮的对话,给了乌去纱很大的震动。乌去纱开始思考家庭对孩子的影响。孩子有父母,父母是孩子最早的老师。如果是一对吵架父母,或者是一对冷战父母,那种焦躁好斗、刻薄自私的暴力倾向便会在孩子身上潜移默化。因此,孩子要不有一对互相理解、宽容,相敬如宾的父母;倘若父母实在不能克制,动辄以吵闹争斗或沉默冷漠的方式来处理家庭事务,那就不如分开,还孩子一个安静的生活环境。乌去纱觉得愧对孩子。这种愧疚,好比岩缝里长出的一棵树,树干不高,枝叶稀少,但有着发达的根系,它们有如无数条蜈蚣,在乌去纱的心里横爬竖捣,让人无比难受。他决定,抽个时间好好找昌静谈一次。如果真谈不拢,离婚未必是一件坏事。

正在这当口,一个晴天霹雳:尚能自杀了!

乌去纱在电话里冲着周万年喊:“为什么会这样?”好像是周万年逼着尚能自杀似的。周万年说:“还不是为情而死,这个死鬼,这头蠢猪,我想到他会出问题,没想到他连命都不要了。有话见面讲,我准备坐柳志平的车去出事地点,你若想去,马上打的士到市公安局门口来。”乌去纱很快到了市公安局门口,柳志平从一辆警车的驾驶室里伸出头,向他招手。副驾室坐着一位他不认识的警员,他从后门上车,周万年已在车上,神色戚然。

“在哪里出事的?”乌去纱急切地问。

“岳麓后山桃花岭。一对大学生情侣今天上午十点发现的。这么热的天,穿着西服西裤,皮鞋擦得锃亮,用领带把自己系在一棵桃树上。桃树不高,他两只脚是提起来弯曲的,可见赴死的决绝。现场看起来有一种悲壮感。发现时距离死亡时间约十五个小时,因此死亡时间应是昨天傍晚七点左右。”柳志平答道,“我们第一时间赶到,还有几米远,有人说好像是电台那个名主持尚能。电台的一幅自制挂历上登过他的照片。他死得很尊严,虽然被领带勒住了脖子,但面部没有大的变形,嘴巴微微张开,头向下,像是在念稿子的样子。法警把他放下来,他一躺下嘴巴就合拢了,鼓凸的眼珠也缩到了眼皮底下,很多自然死亡的人都没有他神态安详。除了颈部的勒印,全身没有任何其他伤痕。

“我们从死者的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尚能的名片。这也是他身上除衣服外仅有的东西。

“这样,很容易就得出两个结论,一是死者名叫尚能,二是属于自杀。当然,正规的书面鉴定结果还要等法医做出来。”

周万年默然无声。乌去纱猜测,这段话柳志平刚跟周万年说过一遍,否则他不会说得如此流利,问一个问题就得到了上十个问题的答案。周万年也绝不至于不问这些事情,他必定和乌去纱一样,恨不得时间倒流,回到昨天傍晚七点以前。如果那个时候,他们和尚能在一起,或者尚能和他们在一起,有再大的难处、再多的苦水、再烦的困扰,他们也会为他一一排解。

然而,这一切都不可能了。尚能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把他的才情乃至他的孤傲,他的豪迈乃至他的放浪,他的理想乃至他的梦幻,他的爱情乃至他的苦难,他的身体乃至他的灵魂,一并用一根小小的领带,系结在一起,化为云烟。

风驰电掣般驶过湘江大桥,警车在溁湾镇枫林宾馆处右拐,放慢速度,绕过一个近乎直角的大弯,蹦上一条水泥路。这条水泥路跟市内的街道没法比,又窄又烂,忽而向右,忽而向左,有时看不出是一条路的痕迹。没走多远,再拐进一条山路,没铺水泥,反而平整些。从这里开始进入岳麓后山的地界。

警车再次加快速度。两边都是树,愈益高大而密集。在警车前面时,它们不露出一条缝隙。警车开过来时,它们极快地分开,像一条剧烈扭动的蟒蛇,像一道从天而降的闪电。警车刚过,它们又在车后面自动合拢,坚守着固有的秩序,仿佛亘古以来就是这个样子。

到了一片稍微开阔的地方。十几株齐人高的桃树,排列有序,应当是人工林,可谁会在这深山里栽种一块桃林呢?柳志平说,据当地人介绍,五六十年代,这里是一个林场所在地,林场工人住的土砖房就建在这片桃林附近。后来,林场撤了,可能是林场工人撤走之前栽了这片桃林做纪念。柳志平指给乌去纱和周万年看,尚能上吊的那棵树。他不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那是最大的一棵桃树,其中一根树枝横逸过来,像一只粗壮的胳膊。

乌去纱从未来过这里,却感觉这里颇为眼熟。他的目光逡巡四周。桃林西头几株楠竹间,一座倾圮的凉亭击中了他的视线。他像触电一般,两眼发直,双腿发抖。他跌入了一个残酷的梦境。他问柳志平:“那亭子边上有没有放着一个盒子。”柳志平说:“没有啊,你视力那么不好,这点远都看不清?”乌去纱说:“太阳大,眼花了。”柳志平说:“法警把尚能解下来后,就是放在那个亭子边上。”

周万年听着,猛地抓住乌去纱:“难道是你告诉我的那个梦——从滨湖市回来路上你做的梦?”

乌去纱点点头。他很悲哀,却哭不出来。除了汗水,他觉得全身都是干的。眼睛是干的。嗓子是干的。嘴唇是干的。肝胆肾肺是干的。脑海灵府是干的。周万年一声长叹:“唉,命运啊!”声音干得像剥落的墙灰。

回到家,乌去纱感到非常疲倦。他在沙发上坐了很久。屋里无声无息,没有锅碗瓢盆的声音,没有电视机的声音,更没有吵架的声音,他只听得到自己时缓时急、长短不齐的呼吸。

两间房都亮着灯。他洗脸的时候,亮亮打开门,喊声“爸爸”,继续做他的作业去了。饭桌上罩着两个剩菜:辣椒炒肉,芹菜香干。他闻到了比辣椒炒肉和芹菜香干本身要浓得多的香味,这股香味刺激了他的食欲。虽然刚在蔡锷北路的无名粉店吃过肉丝粉(肉丝粉也是那个店最便宜的品种),但他的肚子仿佛经过一次剧烈地质运动的山谷,瞬间变得空空荡荡。他拿开罩笼,弯下腰,正要端起某只碗时,卧房里发出一些响动,他赶紧缩手,将罩笼复原,眼睛瞅瞅卧房,却不见人出来。口水干掉了,胸腔被堵住,胃消停了,肚子也不空了,身体内所有的革命都被镇压。他喝了杯水,走进卧房,对着电脑屏幕前一个人头的剪影说:“尚能死了,是自杀的。”意外地听到回答:“我早知道了,网上都在谈论这事。”

乌去纱转身去了办公室。打开电脑,网上果然有很多关于“尚能之死”的报道。门户网站的消息基本上说尚能是自杀,有些娱乐网站和八卦网站则五花八门,有说尚能是被情敌雇凶杀死的,有的说他得罪黑社会被挂掉了,还有说是被高利贷追杀的。即便报道他自杀的网站,他的自杀方式、地点、时间、原因等,也各不相同。乌去纱想,尚能离开了人世,网上却钻出无数个尚能来。比如,有割腕自杀的尚能,有用纤维绳自杀的尚能,有像三毛那样用女性长筒丝袜自杀的尚能,有吞下大量安眠药自杀的尚能;还有在演播室自杀的尚能,在公寓厕所自杀的尚能,跳进湘江自杀的尚能;还有早晨七点自杀的尚能,中午两点自杀的尚能,晚上十点自杀的尚能;还有因情殉身的尚能,因欠巨额赌债而死的尚能,因吸毒不能自拔而死的尚能……每一个尚能都有眉有眼,有招有式,有声有色,活灵活现。乌去纱打电话给周万年,问他看见网上那些“尚能”没有。周万年说:“如果他们不是要糟蹋尚能,那么,那些‘尚能’就统统不是我们所认识的尚能。清高孤傲和理想主义的尚能,不见容于现实的尚能,独一无二的尚能,以后,只能活在我们两个的梦里。”

尚能追悼会在东郊明阳山殡仪馆大厅举行。周万年是主要组织者。他请乌去纱作为生前好友发言。乌去纱认为,最适合的发言人非周万年莫属,但他不能也不会推辞周万年的这一嘱托。说白了,这是一项使命。于是,乌去纱事先未征求周万年的意见,以他们两人的名义,作了一个发言。结尾,乌去纱引用了周万年跟他在电话中讲的这段话。

最后,他饱含深情地说:

“现实往往是残酷的,对于我们所追求的理想而言,但我们不会因为现实的残酷而抛弃现实。生活往往是不如意的,对于我们梦寐以求的远大目标而言,但我们不会因为生活的不如意而诋毁生活。

“作为尚能生前的好友,以我们对他的了解,我们认为,尚能是以他自己的死,去揭示另一种现实,一种可能符合我们理想的现实;去开辟另一种生活,一种可能让我们如意的生活。生活中尚能尽显才干,赢得喝彩,死亡则让他保持尊严,赢得自由。这是他最坦然的一次面对和最勇敢的一次挑战。

“因此,尚能并没有离开我们。我们以后仍将一如既往地看到他的身影,他仍将孤独,仍将毫不妥协,仍将作为我们的楷模,和我们一起前行。”

大厅里站满了人。厅外长廊上站满了人。殡仪馆内花园和停车坪全站满了人。遗体告别仪式进行了近两个小时。对此,周万年唏嘘不已。事后,他对乌去纱说:

“如果我们两个今天死了,会有多少人来跟你告别?不外乎是亲朋戚友、单位上的同事,能来几十百来号人,够看得起你了。你看尚能,那天是成千上万人啦,我都没有悲伤了,只有感动。你发现没有,那哪里是告别,分明是一场聚会。那么多人来看尚能,我敢肯定,那都是受到过尚能影响的人、喜欢尚能的人、把尚能放在心上的人。他们参加过一场这样的聚会,我想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追悼会完后,乌去纱坐在周万年的车上,前后左右人潮滚滚,他们悠悠缓缓地开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乌去纱眼睛看着窗外,忽然遥见殡仪馆内花园的喷泉边,一个人影倏忽一闪,酷似昌静。人太多,闪一下就不见了。车慢,几乎停了下来。乌去纱瞪得眼睛生疼了,他取下眼镜,用手抹了一把脸。再戴上眼镜时,又看到那个人影在喷泉边,随着人流向前移动,看上去就是昌静。虽然这一次看得清楚些,看到的却是她的侧面,只能从发型、姿态和所穿衣服上进行判断。车子一个加速,驶出了殡仪馆大门。

周万年送乌去纱到卫生厅门口,他们无心再搞别的活动,乌去纱直接回了家。他进到卧房,看见昌静坐在电脑桌前。如果喷泉边的人影是她,她怎么会这么快到家,而且根本不像出过门的样子。如果人影不是她,又怎么会有那么相同的两个人?

他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没有动静。无趣地走了两步,他只好说:“我刚去参加尚能的追悼会了。”昌静从屏幕前抬起头,但没看乌去纱,而是做了一个伸懒腰的动作,重又把头埋到屏幕前,一声不吭。“很多人。”他自顾自地说,“我发了言。”没有回应。“我发了一个言……”

他霍然激动起来,这种激动不是向外的爆发,而是向内的战栗。他的声音像根拉紧的丝线一样震颤着,他拼命用嗓门抵住,这一抵便把鼻子弄得发酸、眼睛弄得发潮,声音顿时成了哽咽。无尽的悲伤笼罩着他的全身,这悲伤时而弥漫如网,时而拧结成绳,时而挥洒似尘,最终它变成一股喷薄欲出的强大气流,像一头豹子冲决出乌去纱的身体。

乌去纱放声痛哭,两只手死死捂着脸,也止不住泪流如注。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